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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玲珑骰子安红豆 ...

  •   秦太虚,岭南漳州人士,景运二十六年举孝廉,年二十六,于春觐主琴,遂名扬天下。

      然而比起黎老,秦大师便显得和善宽厚。此时他只笑吟吟看着梅长苏,目光柔和而赞叹,却熟悉得令他鼻子有些发酸。

      ——他的老师黎崇老先生,也曾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目光。

      似乎是发觉气氛有些凝重,秦大师随意一挥手,“来着是客,且随便坐吧。”随即向后呼喊一声,“金骏眉一壶!”

      堂后便立刻有堂倌回应着“好嘞,金骏眉一壶!”

      “老夫看这越窑秘色瓷已经快十年了,当初有一老友便是个烧瓷人,邢州白瓷胎薄如骨,奈何上釉便有些难度,瓷胎晒得不干,烧起来便容易碎;上釉好了也会裂。”秦大师拿起虎子上面的一盘茶具,“前些年我与老友烧制天青,不巧发现这茶盏之外布满了裂纹。”说罢,他把茶盏递给梅长苏。

      茶盏拿在手里异常轻薄,釉色却分明均匀,仿佛新荷出水,天色淡青,金骏眉的茶香袅袅升温。

      冰裂,青瓷中最为特殊的一种,本是越州窑开时的瑕疵,后来干脆将错就错,布满裂纹而不碎却更增加了怪异的美感,便也同完美的瓷器一样流传下来。

      秦大师慢慢地打量着眼前的瓷器,仿佛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作品。然而梅长苏知道并不是,他只是在等,等眼前人先开口。

      ——没有人会误闯这个地方,月盈斋的热闹之后,若非他刻意引导,普通人怕是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片壶底洞天。

      事实总是以一种清浅的姿态现身于世人面前。秦大师看着眼前的瓷器,忽然开口道,“梅宗主,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梅长苏微微俯首,“晚辈自当聆听。”

      秦太虚蹙眉,然而很快点点头,想来并不愿意继续这么打哑迷,“梅宗主看我这恒雅斋如何?”

      梅长苏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半晌才摇摇头,“今日才第一次前来,对廊州……实在是还不算太熟悉。”

      当摸不清底牌和意图时,要么实话实说,要么沉默,梅长苏不清楚秦太虚的底牌,但是沉默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过了很久,秦太虚才笑起来,“我在这廊州城呆了三个月,三个月以来,所有帮派都曾与我促膝而谈,梅宗主是第一个等我开口的――我只想在江湖上寻人。”

      “晚辈怕是,要拒绝大师了。”梅长苏静静地看着他,“江左盟并非江东大帮,若真要寻人,为何不上琅琊阁?况且大师并非吝啬贫穷之人,据在下所知,只为寻人,琅琊阁主也不会漫天要价。”

      轻薄的青瓷杯中,水轻轻摇晃片刻终究平静下来。

      似乎是气氛有些尴尬,梅长苏却并不想开口去打破什么。反倒是秦太虚笑起来,“梅宗主,还未听我开口便率先拒绝,就不怕失了我这桩生意?”

      “晚辈难以堪当大任,不愿自狂。”梅长苏抬起头,依旧不卑不亢地拒绝道,“若是秦大师想跟晚辈谈生意,恐怕晚辈这里……并没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地方。”

      秦太虚不置可否地看着眼前的杯子,茶香依旧随着白烟不断地氤氲蒸腾。他这三个月以来确实以秦岭斫琴人的身份见过了廊州所有帮派的领袖,江左盟算不上最大的,而这个年轻人却是他最捉摸不透的。

      “若是我当真想同江左盟谈这桩生意,阁下可愿一听?”秦太虚重新倾了一杯热茶,梅长苏淡淡一笑,“愿洗耳恭听。”

      “与天竺和大食人做生意的,江东只有四家,”秦太虚吹了吹茶碗,“姬家,金马门,江左盟,还有琅琊阁。半年前,老夫与金沙江锅庄做生意,将我这越窑青瓷运往西域诸国,然而……在钦州境内,被劫了。”

      金沙江锅庄,西域,天竺,钦州。梅长苏双眸子一黯,“莫非是在钦州的峡谷,临近汾江的地方?”

      秦太虚颔首。

      冤家路窄。梅长苏暗暗咬牙,秦太虚若真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这个宗主必定难辞其咎。

      如果秦太虚仅仅来找他自己,想来这青眉峡十有八九是准备甩开自己单干了,要解决内讧也并难事;可秦太虚却说,每个人都见过……

      梅长苏依旧沉默着,并不再开口,而秦太虚也不催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青眉峡如今处于江左盟治下,可无论是想单干还是受人挑拨教唆,江左盟都会是挡箭牌,没有理由不动声色不报家门,何况就算是什么也不说,照样还是会找到他头上,直接找上门去,不是比这样更简单?

      除非,他没有说实话,另有所图。

      不战屈人之兵,首先要做到知己知彼。然而关于秦太虚,梅长苏并不了解,平日里蔺晨跟他倒是有时常提,却没提过他本人。一直猜并不见得有什么效果,何况妄自揣测并不能得到最后的答案。

      他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老夫想见一见烟雨画桥的另一位主人,庆林少侠。听闻前些日子,朱砂少侠曾于江左盟小住,想来寻他,不是难事。”

      秦太虚并没有说为什么,梅长苏也没有问。他还在等,秦太虚必然还有未说完的话,没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要求人办事,就必然会有付出和交易。

      过了许久,秦太虚才笑到道,“江左盟宗主,看来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

      “庆林我不一定能找得到,”梅长苏实话实说 ,“可要找烟雨画桥办事,还是能一试,毕竟晚辈与庆林并不熟识。”

      “如此看来,梅宗主熟悉的是云开。”

      梅长苏略一迟疑,试探道,“秦大师是要与烟雨画桥谈生意?”

      秦太虚连连摇头,“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夫此次来访,就是为了找庆林,找一个名庆平的人。”

      梅长苏蹙眉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在他的印象里,并不认识有一个叫庆平的人。

      想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前面说的青眉峡,不过是为了留住他罢了。

      既然开了话匣子,再兜圈子也没有意义,秦太虚慢慢开口,“我有一徒儿蜻湘,庆平是她的亲哥哥。五年前,庆平与堂弟庆林同入江湖,在陈庄一战成名,之后庆林与好友蔺云开一同建立江湖最著名的杀手组织烟雨画桥,再也没有回过松江。”

      从最开始让蔺晨引他来,再到提青眉峡的事情,最后才说要找庆林。梅长苏长长舒了一口气,秦太虚并不是请他,而是要逼他答应。

      “秦大师还是不肯与晚辈说实话么?”梅长苏眯起眼睛,兀自倒了杯茶,却并不急着喝,只是看着杯中茶水。秦太虚要逼他答应,他便也要逼出实话来。

      “秦大师当真是好师父,”梅长苏继续道,“只怕蜻湘姑娘未必需要师父如此尽心尽力。”

      秦太虚猛一抬头,正对上梅长苏冷冷的眼睛,然而许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的妻子,也是丧生于陈庄之役。”秦太虚低声道,“说句不好听的,江左盟也并非最佳选择,只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晚辈并不想接什么难题,并非妄自菲薄。”自知逃不掉,也只能力求其他,“秦大师与夫人伉俪情深早有耳闻,只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并不多说其他。

      “事成之后,我秦太虚所有青瓷,都由江左盟的驼队往大食而去。”秦太虚干脆道,“若是驼队有麻烦,尽管找我。”

      梅长苏静静地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扫过秦太虚指上一枚苍白的指环,上面镶嵌的纯红珊瑚仿佛血泪。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蔺晨拿着虎子看了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问他,“这就是你从秦大师那里挑的?”

      梅长苏靠在椅背上,有些不明所以,“他说叫我挑一个,就当是定金。我看了一圈,也就这个虎子最合眼缘,就是不知道这是干嘛的。”

      蔺晨并没有继续下去,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越窑青瓷名镇天下,也不得不说梅长苏眼光毒辣,就算不知道是什么,也能从工艺和直觉一眼看出成色来。半晌,蔺晨才放下虎子,“秦大师找你办这事儿,估计是烫手山芋,你就这么接了,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有说期限,三年为期。”梅长苏不以为然道,“大不了最后让庆林亲自见他一面。”

      蔺晨摇头,“梅宗主,你太不了解江湖了,秦大师这个三年期限,绝非是见庆林这么容易,否则骗他出来根本不是难事。他要的,是你去替他解决这件事。”

      梅长苏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话说的过了,蔺晨坐到他旁边,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怎么,需要在下说说过往?”

      梅长苏瞥了他一眼,“我先提问,还是你先报价?”

      “报价。”蔺晨很不客气地回答他,“今晚陪我聊聊天如何?”

      梅长苏没吭声,抬手将茶盏倾满茶水,推了过去。

      蔺晨笑了一声,抿了一口茶水。

      “五年前的陈庄之役,现在说书人口中,是一场胜利之战,灭了魔教,解决了一场恐怖事件,但事实上这是一个骗局,或者说一场交易。

      五年前我20岁,方入江湖无所事事,正好那个时候我听说了陈庄的事,当时都传闻,陈庄有鬼,当着你的面就能杀人,所杀之人被当面活剥人皮,最后无法施救而死。现场有人看到狐狸,所以一直传闻这是狐仙作祟,我们到的时候,也的确看到了狐仙祭祀。”

      “掩人耳目,”梅长苏评价道,蔺晨点点头,“对,但是如果你知道这活剥人皮怎么来的,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起因是一家几口闹饥荒,在山上偶尔抓了一窝小狐狸。这家人的孩子第二天就叫了几个狐朋狗友,准备把小狐狸做肉吃,这时候听到外面有狐鸣,这几个胆大的孩子,就设了个陷阱,把那大狐狸也给抓了。”蔺晨折扇一收,“在下请教,梅宗主猜猜接下来如何?”

      梅长苏思忖片刻,“一起吃了?”

      想来这个答案也是只答对了一半,果然,蔺晨笑着摇摇头,“你太心善了,有道是穷凶极恶,都饿成狼了,可就不会在意什么了。这几个孩子烧了一锅开水,当着老狐狸的面把小狐狸活着剥了皮,扔到开水里活活烫死,就着开水把小狐狸煮着吃了。”

      蔺晨没再往下说,他知道,剩下的,以梅长苏的聪慧,完全可以猜到全部。

      但是他说的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后面的事做铺垫而已。

      “庆平还活着吗?”梅长苏终于问道。蔺晨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当时的世人眼里,他死了。”

      梅长苏一愣,随即恍然,“这么说,如果他还活着,就还在陈庄?”

      “谁能证明他在陈庄?”蔺晨反问道,“庆平和庆林兄弟俩进了陈庄后山,就为了找狐仙谈判,若是三天后他们有一个人出来,这件事就是解决了。可是三天后庆林出来了,庆平被剥去了全身皮肤。然而我们住了半个月都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狐狸。”

      “其他人呢?”梅长苏追问道,蔺晨翻了个身,枕在他腿上,抬头看着他,“其他人?江湖当时有名的门派都去了,不到三天功夫便生生剥了十多个人的皮。

      ……你想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我也曾抓到两只小白狐,村民准备打死它们的时候,我偷偷把它们放了。”

      梅长苏低头看着他,任由蔺晨抬手把玩自己的头发,只听蔺晨叹了口气,“听我的,先别管这事儿了,陈庄太邪门了。”

      他五年前牺牲了兄弟压下去的惊涛骇浪,并不愿意就这样让它再次重现江湖。生死之战他不愿意让梅长苏去涉险。

      他的心上人微微低头,吻住了他的唇,轻轻地吮吸了一下便分来。蔺晨只觉得他清瘦的身子依偎进来,贴上了自己胸口。

      蔺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伸手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拆开发带,梳齿便滑进发间。象牙细腻的质地贴着头皮滑过,瞬间清凉了一下又回归温暖。

      梅长苏一翻身,从他手里抢过来。

      象牙梳难得更难镶嵌,偏偏这把梳子上还嵌着三颗圆润的南红玛瑙,梅长苏轻声一笑,“云开馆主还真是……情深意重啊。”话里带着说不出的嘲笑。

      象牙乃是骨,南红玛瑙纯红,雕琢为豆。红豆生南国,却偏偏与象牙合二为一,倒真真是“入骨相思”了。

      听到梅长苏的嘲笑,蔺晨白了他一眼,“那也比梅宗主强,挑了一屋子的东西挑了虎子回来——不得不说梅宗主眼光独到,可阁下知道那是什么器具?”

      这一说还真把他愣住了,只见蔺晨看着他大声嘲笑起来,“虎子其实就是个尿壶!”

      “粗俗!”梅长苏脸上顿时白一块红一块,气得一本书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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