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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回廊一寸相思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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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何时?
玄布早就不知道这是梅长苏口中的第几个“明天”,他只知道在这个恐怖的封城里,从那一夜煮了鱼来,便再也不见梅长苏的踪影。
也许他早就死了,玄布想。有谁能活着出来呢?冥王用鼠疫来大批地收割着人命,镰刀过处,焉有存留?这么想着,他再一次蹒跚地来到城门口,企望能够在目力所及之处,看到哪怕一个活人。
然而并没有什么活人存在了。
鼠疫是所有医者都惧怕的病症,传染性极强封城地带从封闭那一刻就注定了只有全部死亡的下场,这么久了玄布还没有传染上,只能说明他年少的强健体魄起了作用——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心里不由得暗暗惊讶,自己也还罢了,不知道梅长苏那等文弱书生,是怎么逃过铺天盖地的鼠疫,也许此刻,他也已经被传染,与所有身染疫病的人一起,化为枯骨了。
迷迷糊糊中封城的门似乎打开了,玄布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只是一顿,瞪着眼睛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玄布愣了许久,终于哆哆嗦嗦地开口道,“救……救我……”
那年轻男子银牙紧咬,一张俊脸仿佛罩着沉沉乌云,他一把推开玄布,紧接着揪起他的衣领,低声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活人了么?”
玄布被他这么一抖,脑子不由得清明了几分,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饥饿和疲倦已经将他折磨得有气无力,但是眼前人恐怕不得到答案就会把自己丢进死人堆里。他深深喘息着,努力清楚地说道,“昨天……还是前天,还有个人陪我的,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他活着没有……”
“他在哪儿?你们都去哪儿了?!”
年轻男子急不可耐地再次搡着他,玄布真的说不出来什么了,他已经饿得眼前发黑,完全回答不了男子的质问。
正在男子追问的时候,玄布终于勉强喘过气来,旁边有另一个男人一把抓住这男子的胳膊,身后迅速有人过来将他抬走了。
庆林死死地抓住蔺晨,沉声道,“这样的封城里,一个人绝对很难活下来,肯定最起码还有一个人在,阿晨你冷静一点,不要现在就给他判死刑!”
蔺晨颓然放下手,怔怔地看着玄布远去的方向,恍然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半晌,他狠狠用衣袖擦了一把脸,冲身边的几个人道,“把油布衫子穿上,一个个翻,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蔺晨!”庆林一把拽住他,内心不由得也升起几缕怒火,可这一下却没拽住,蔺晨甚至没有披上油布,便一把甩开他,就近翻开了一具尸体。
不是他……
绕是庆林,心也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又松开,松松紧紧地疼。他几步追上去,蔺晨却只看了一眼,便离开当场,视线匆匆在仰面的尸体上扫过,确认里面没有他熟悉的脸,便大步跨过,翻开了另一个俯卧的尸体。
希望下一刻就找到他,却怕下一个就是他。
一条街很快被翻过来,蔺晨走到十字口,清晨的太阳仿佛一缕刚刚打造出来的金子,透过夏季的晨雾,在空中投射下一条条浅金色的光柱,他沉默地伫立在光柱当中,阳光斜斜的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无声的空白。
心还在揪着疼,蔺晨只觉得这入伏的天气也挡不住从心底漫溢出来的寒意,这封城仿佛空山,却连鸟语都不闻一声。封城地带就这么点,何况很多尸体根本不需要去翻,只消一眼便可知道大概。蔺晨淡淡扫过他身后的心腹,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身上有温热的掌心覆上,蔺晨蓦然回首,恰对上父亲的眼眸,那目光仿佛深潭,承载的不知是沉重还是痛惜。
许久,老阁主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走?要去哪儿?
他还在这城里,自己都没有确定他已经不在了,就要抛下他离去么?阿鼻地狱那样痛苦,他要将他的爱人一个人丢在那里吗?
蔺晨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一颤,转身往上清宫方向跑去,清晨的薄雾已经被热力溶解,空气已经散发出尸体腐烂的味道,哪怕是无人的地面,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晒干后的土腥气,齐家庄没有,须尽欢没有,那么上清宫呢?
上清宫一片死寂。似乎并没有活人的迹象,然而蔺晨跑到上清宫门口一刹那,深山蕨的香味便铺天盖地涌过来,蔺晨竟是一下子停在了门口,一口气呼不出啦,生生梗在胸口,憋得发痛。
……他还活着么?
原本急的几乎发疯的蔺晨此刻突然就胆怯了,香味还在,并不能代表人就活着,新死去的尸体会继续保留着生前的一切,而这股深山的味道,远远不能告诉他,他所心心念念的人还尚在人生。
身后有人陆续赶了过来,蔺晨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老爷子和庆林跟上了他。此时他却扶着门框,不知是想推开,还是向后看。
门吱呀一声开了。
然而下一刻便立刻有寒光一闪而过,蔺晨本能地往后一闪,便看到寒蝉熟悉的锋刃。来不及唤一声,衣衫凌乱的人便冲到他身侧,寒锋一转,平手反斜,竟是一刀冲蔺晨脖颈而来。蔺晨心下一惊,然而梅长苏显然并没有认出眼前人是谁,便将来人一律归于攻击范围之内。蔺晨侧身后退一步,险险避过毒锋,一把攥住梅长苏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手腕卸去力度,泛着毒光的匕首“叮当”一声落在地面。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僵持着,谁都没有开口。梅长苏呆呆地盯着蔺晨的脸,似乎已经完全不认得眼前人是谁,蔺晨却不敢放开他一丝,看得出眼前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最终,梅长苏松开手,脱力地摔在地上。
“长苏,”蔺晨连忙走近一步,地上的人抬起头来,仿佛终于恢复了神志,蔺晨一把握住他的手,却在想要拥住爱人的一瞬间被人硬是拽到身后。
老阁主板着脸,始终一言不发,蔺晨想说什么,却见父亲一抬手,几个壮硕的灵仆便一拥而上,用布匹将梅长苏迅速裹上,抬了起来,蔺晨不由得一惊,立刻挣脱了父亲的钳制,疯了一样扑上去,“你们干什么?他还活着,他还没死!”
灵仆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扑上来,苍耳和辛夷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蔺晨抓住,庆林拦住了灵仆,也急上前一步,“老阁主,您这是做什么?”
老阁主却不动如山,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沉声道,“儿子,你再不放开,爹可不能保证把你媳妇活着还给你。”
这话一出,蔺晨后退了两步,却立刻被杜衡扶住,那两个灵仆自是心明眼亮,知道庆林不敢再拦,便抬起脚步。油布里露出凌乱的头发,蔺晨追了两步,蓦然看到布匹裹着的人冒出头来,泪水不断地从他眼中掉下来,却最终连一声呼唤都不闻,便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抬着远去。
蔺晨腿一软跪在地上,却只是攥着父亲的衣袖,嗓子哽咽得说不出来一句话,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隐约那两个灵仆远去了,看不到了,他才终于唤了一声,“爹……”
老阁主终于卸下冷面,叹了口气拍拍独子的肩膀,“交给爹你莫担心,封城里疫病横行,小殊有没有染上疫病还不可知,你这么贸然就要上去,难不成自己也不顾了?”
“我……我顾不得了,”蔺晨低声道,“爹,我想他。”
庆林连忙去扶蔺晨,蔺晨却一直盯着灵仆远去的方向。半晌他才开口,“老阁主,是要把长苏送哪儿去?”
老阁主终于侧目看了一眼自己独生子的挚友,方才蔺晨心神大乱中所有的重点都是他开口所问,老阁主自是知道他是在替蔺晨开口,便也不多作解释,“前些日子,浔阳云家济风堂都来到洛阳了,我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若是小殊这孩子还有命活着,就送往云丫头处,药王谷那小子在云家等着。”
“太好了,”庆林舒了一口气,转头看蔺晨,也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丝笑容,便扶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阿晨,”老阁主叫住了他,“庆林,你们回烟雨画桥去,这几天看住他,不准他偷偷去济风堂——他要是敢去,唯你是问。”
心里方才燃烧起的一丝欣喜被骤然浇灭,蔺晨呼吸一滞。庆林却死死钳住他的胳膊,恭恭敬敬地垂下目光,“庆林谨听蔺伯父吩咐。”
说罢,便直接拽着蔺晨离开了封城。
景云三年,廊州。
七月的阳光开始带上了淡金色,炎热的空气在早晚也开始带上了丝丝凉意,窗外有低矮的桂花树,开始散发出幽远地,仿佛新榨的酸梅汤一般的香味。从烟柳茶馆二楼的临窗望去,入眼皆是一片簇新的院落,青砖黛瓦,白墙朱柱,已经没了多年瓦松。院子里的多年石榴树也没了,却又重新补栽上去,连着院子角落里也放了如意缸,在缸底积沉的淤泥里长出了花朵。
被焚烧百日之后,江左盟终于得以重建完毕,在一片鞭炮声中,竣工了。
然而蔺晨并没有出现,他只是站在白浪河对岸的茶馆门前远远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那里一砖一瓦都是他参与设计的,而此刻应该住进去的人却并没有出现。
半晌,蔺晨叹了口气,转身往马行街北边漫步而去。小货行时楼和大骨傅药铺已经开门了。蔺晨直往北走,过了旧封丘门,跟杜金钩家打了个招呼,转进了里头街,济风堂的牌匾静静地悬挂着,大堂却门庭若市。近日气候变化大,风寒发热的人不在少数,坐堂的大夫只是冲蔺晨一点头,算是招呼,接着又忙着其他病人去了。
蔺晨终于转到了后院,初秋的风带着热腾腾的干燥,草木未曾黄落,依然青翠,叶子上却沾染了细细的尘土。院子很是空旷,响晴的天气下,阳光满满地照在眼底,一片光华耀眼的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屋门口走过去。
屋里有压抑的咳嗽,蔺晨只觉得心里一紧,钝钝地疼起来,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抬起来,敲了敲门。
有碗碟放在桌上的声音,莲步轻移,门吱呀一声开了。青衣绝色的女子浅浅一笑,“云开。”
门开了,蔺晨却站着不动,云飘蓼轻笑道,“峥哥在里面看着他呢,你进来吧。”
蔺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他如何了?”
云飘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里,仿佛与屋里的人交换了个眼神,屋里的人走到门口来,冲他一礼,“蔺晨少爷,你且进来吧,情况还算稳定,我们……我们问出来点东西。”
蔺晨左右看了他们夫妇一眼,大步走进内堂,床上的人并没躺着,只是抱膝坐在窗口,阳光撒了他一身。不等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蔺晨已经爬上了床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梅长苏微微蹭了蹭身后的人,温暖的肌肤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有药草的气息传来,与深山的味道交缠着。许久,他转了转身子,蔺晨却不容他挣脱,将他一把拽回来,搂进怀里,炙热的呼吸喷在他颈窝。梅长苏没有挣扎,也轻轻把下巴放在他肩头。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分离,只是那时候的分别,他们各自安好,即便是远隔千山万水,鸿雁无法传书,也知道他是好好的,而不是如这三个月一样,每一刻都是煎熬,怕的就是下一刻传来的不是惊喜,而是噩耗。
蔺晨哽咽半晌,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长苏,回家吧。”
肩头有湿润洇透,蔺晨却不松手,终于等到肩头传来轻轻的碰撞,才终于松开臂膀。
梅长苏抬起眼睛,忽然搂住蔺晨的脖子,狠狠地吻了上去。
待蔺苏二人离开济风堂已是华灯初上,秋老虎依然肆虐,街上人少了许多。有初秋的细雨濛濛落下,蔺晨撑了把伞,牵着梅长苏的手慢慢走上东花墙子街,沿岸秋蝉已歇,柳绿依旧,层层叠叠的兰草露出一枝花穗,闪烁着星星点点青白的小花。
前面有人推着独轮车过来,车轱辘在青石板道上噜噜作响。梅长苏拽了拽蔺晨的胳膊,避开了小车。
蔺晨却把伞推给他,冒雨跑过去,不知他跟那货郎说了什么,那货郎从小车的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个纸盒。蔺晨道了谢,付了钱又跑了回来。
梅长苏奇道,“什么新鲜玩意儿,也值得跑一趟。”
“雨不大,回去再说。”蔺晨揽着他的肩膀接过伞,“累了就在茶馆坐会儿。”
梅长苏摇摇头,任由他牵着往竹桥而去,过了桥,便是西花墙子街了。
今晚是楚家那双生子当值,见宗主回来立刻一叠声叫人去,一时间满院子都热闹起来,梅长苏被黎纲迎进门,一眨眼就把蔺晨丢在了院子里。
甄平嘿嘿笑着,“这下好了,飞流可算等回来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飞流那小子呢?”蔺晨揣了揣袖子。甄平笑着说,“满世界找猫,非要把宗主那成了精的阿福找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么久了宗主不喂它,怕是瘦的你都不认识了!”
梅长苏并没走远,院子里其他人听了这话哄堂大笑,飞流刚跑过来迎接梅长苏,就被甄平这话气得直跺脚,冲着甄平扑过去了。
然而他还没碰到甄平,蔺晨便忽然一抬手将他推开,随即一折腰躲过飞流攻势,两指在飞流手臂一点一折,竟是以柔克刚将飞流左手锢住,发力一转。
院子里满是武人,这几个月来忙着洛阳的事儿甚少观摩,见蔺晨和飞流过招,连忙静下来围观。梅长苏却是疲倦,兴致缺缺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床铺是新晒过的,有些太阳的香味,松软地贴在身上。梅长苏躺进去,搓了搓隐隐作痛的关节。
外面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夹杂着前院不断地喝彩。梅长苏躺了一会儿,许是近来睡得太多,虚弱和病痛都没能再引起他一丝困意,便撑着身子坐起来,打量着这个新建的房间。
浅色调的墙壁,障子门和半透明的障子纸,低矮的座椅和方几,连地面都是简洁的木格分出区域来。梅长苏毫不怀疑这是出自蔺晨的手笔,除却中间那个炭火盆和美人觚,从屏风到地面,连同地毯,都是浅色与方格——太过简洁的东瀛风格。
他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下了床,与过去一样,床榻依然在窗前。他绕到一扇格子窗前,推开了一条缝。
有穿堂风吹过斗室,响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风铃声。梅长苏一怔,用力推开窗户,明亮的鱼灯刹那间照亮了窗下悬挂的玻璃球,雪割草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蓓蕾,细小的鱼儿在水草里游弋,而中间依然还是那盏风铃,绘着萤火虫,悬挂着福袋。里面新插着一张薄薄的纸莎草。
是那年徐州案的纸莎草,琅琊阁还有留存。后来便成了二人互通情诗的承载,梅长苏抽纸展开,里面墨迹已经有些风干,不知何时写下,却是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他本以为这些回忆已经随着祝融肆虐而化为灰烬了,或许真的就不见了,但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他们还有不尽的未来。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脚步轻轻,气息深长,若非梅长苏耳力惊人,险些意识不到有人靠近。宗主居住的院子不算他和蔺晨,总共只有几个人,除去飞流,黎纲,甄平和楚家双生子外,便只有吉伯老两口偶尔过来住一晚——但断然不是门外停下的这人一样,正当妙龄的女子。
梅长苏不知要不要开门,他的院子向来没有女孩子,他一应生活都是自己来,病重时才会用得着蔺晨或者黎纲他们照顾,自然从不需要丫鬟。江左盟新建,防卫严密,能这么大摇大摆进他的院子,想来也是自己人。
然而门口已经传开了另一人的声音,却是蔺晨的,声音沉沉,不带一丝情绪,“杜若?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女子就是杜若,烟雨画桥里掌管暗卫的领事,书公子杜衡的姐姐。
只听杜若戚戚道,“少主,妾身的老子没了,杜衡前些日子奔丧,眼见得四七要下厝……还求少主成全杜若,最后看一眼父亲。”
梅长苏听得心底一片凄凉,却只听蔺晨道,“你且去就是,我让三秀送你。”
“少主,”杜若却上前一步抓住蔺晨的胳膊,“少主,杜若十七岁就是少主的人了,杜若自知配不上少主,只求回乡送送老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少主不去……杜若进不了家门啊。”
这一句仿佛晴天霹雳,震得梅长苏险些跌在地上,心口一阵绞痛,死死地撑住茶案慢慢坐下,按住了胸口。
外面声音还在继续,却是蔺晨压低了声音,“这是长苏的房间,别在这里说这些!”接着便是走远的脚步声。
梅长苏闭着眼睛缓过痛来,身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他不愿意听下去,却又实在是好奇想要听下去。最终他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靠在门边,借柱子来隐起灯影。
只听杜若哀求道,“杜若自知身份低微,别无他求。当年老娘身故,杜若知道少主忙于照顾长苏公子,不敢求您,活着无法尽孝膝下,求少主体恤妾身。”
蔺晨许久没有回答,不知是思考还是犹豫。许久才听他问到,“何时归程?我陪你回去。”
梅长苏的呼吸急促起来。杜若却欣喜若狂,“妾身……妾身不敢耽误少主,一月之内,行程由爷做主,妾身守孝的时候爷自回就是,待老子入了土,妾身…自行回琅琊阁伺候爷。”
这个“伺候”是什么伺候,梅长苏自然听得懂,然而心里一股怒火不知何时烧了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竟是对枕边人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根本不知道蔺晨的背景有多深,也从不知道当年他遇到蔺晨时,已经22岁的蔺晨是否有妻妾,这么多年来安稳于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缱绻悱恻和并肩携手,让他盲目到相信这个捡了自己一条命的,父亲挚友的儿子,连自己都一并身心都全付了。而蔺晨则从未吐露过他自己的全部,是否婚配,是否有子女,江湖上他到底有多大势力,他从不过问,却隐隐希望蔺晨主动告诉他。
但蔺晨没有,他选择缄默,甚至刻意隐瞒。
直到蔺晨进来,梅长苏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薄汗已经快湿透了里衣,关节开始加重了疼痛。蔺晨敏锐地觉察到他急促的呼吸,连忙一把将他扶进怀里,靠着茶案坐下来。
熟悉的药草气味让他心头怒火熄灭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委屈。他靠在蔺晨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蔺晨拍拍他的脊背,示意他松开,梅长苏却不管,抱得更紧了,蔺晨只得任他抱着,抚摸着他的发丝,丝毫不意外爱人孩子气的举动。
两人耳鬓厮磨许久,蔺晨才开口道,“我过两天……出去一趟,你好好养病,不许乱跑。”
梅长苏心头火噌地又起来了,他推开蔺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陪媳妇回娘家么?”
蔺晨自然不傻,杜若选在这么个地方求他,无非就是想让梅长苏听到,自己求不得,放不下,便闹到正主面前去。他便顺水推舟应下来,却仅仅是不愿意因此与心腹杜衡有嫌隙罢了。
半晌,蔺晨好笑道,“你现在不就是在娘家么?不然呢?金陵你回得去么?”
梅长苏气结,暗骂自己傻,蔺晨却正色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我跟你成婚前未曾婚配,至于跟朱砂逛青楼喝花酒,自然也是有过。杜若不是我婚配,是我的丫鬟。她与杜衡是家生子,父母都是我爹的左膀右臂。她十七岁的时候我…十二三岁,房里人你也是懂得。”
梅长苏自然懂得,未成年的大户人家少爷身边岂能没几个房里的“跟前人”,说得好听了是侍妾。只是他幼年从军,身边虽然也有跟前人,遇到蔺晨前却实实在在的还是个童子身。
蔺晨悠然道,“你以为呢?我脚踏两只船?睡了你还睡女人?”
梅长苏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蔺晨自知口无遮拦说错了话,便沉默下来。半晌,他抓住梅长苏的手,冰凉的指尖怎么也暖不热。梅长苏按了按胸口,“你且去吧,人家姑娘跟了你,不喜欢也别辜负。”
语气有些萧索,蔺晨却摇头,“非我所愿。她不能留下,最起码不能留在你我身边。我送她回去一趟,断没有陪她守孝的道理。我是主,她是仆,周公之礼不代表夫妻之份。”
梅长苏一时语塞,终于转问道,“那她是想干什么,跑我这里来说。”
“就想让你知道,膈应你。”蔺晨看了他一眼,梅长苏却直觉没这么简单,忽然反应过来,“你有几个侍妾?”
蔺晨没明白他这话的含义,老实回答,“三个,两个我给她们找了好人家,嫁出去了,现在只剩杜若一个。”
“那么……嫁出去的,过得如何?”梅长苏追问,蔺晨还是老实回答,“一人丧夫,尚有儿女。”
“是齐家庄地盘上的人吧?”梅长苏问到。
蔺晨终于反应过来,“顾采薇?你的意思是,杜若是来报信的?”
梅长苏浅浅一笑,“既然是你的跟前人,便断没有背叛你的道理,她更知道过来惹我没什么好处。她来求你不找别的地方,偏偏让我听见,只可能另有所图。这位杜若姐姐年长我十岁,跟你的时间比我还早,她想让我发现,早在琅琊阁养伤的时候就可以了。可见她对你的忠心。当然你的手段也是可以,她弟弟是心腹,自己也是你的人,她和杜衡互为牵制。”
“顾采薇……还真是个命大的人。”蔺晨轻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梅长苏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杜若早已不见踪影。
“胶州乃齐地最富庶之地,与束中天互为掎角之势,盐铁之肥富可敌国,真想分一杯羹……也不止可以从官营手里分人力物力,前提还要……彻底打破齐家庄的垄断。”
屋里沉默许久,久到茶水都有些凉了。蔺晨点起炭火,将满满的铁壶放在炭火铁架上,火微微地亮了,窗外骤雨初歇,寒蝉鸣泣着,不知为谁奏起悲歌。
蔺晨终于开口道,“长苏,听我一句,莫太有野心,胶州盐铁,你不要碰。”
梅长苏疑惑地抬起头,蔺晨沉沉地看着他,“我知这顾采薇你一定要收拾,江左十四州如今江左盟一家独大也只是时间问题,但……盐铁官营你不能碰。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韬光养晦,在江湖上隐形。”
见梅长苏依然不明所以,蔺晨有些头疼,捏起茶盏,“你可知,如何断了一个城的生计?不是捏死盐铁,而是断粮。总有不需要铁不吃盐的人在,但没有不吃饭的人。没有什么比得上衣食住行。你看看你现在手里的东西,瓷器,漕运,茶庄,金矿,木材。长苏,你走的太高了,平民百姓玩不起这些,这就是为什么你断了刘家堡和齐家庄所有生意往来依然不动他们分毫的原因,只要他们还有饭吃,你就无法真的左右他们生死,他们更不会怕你。”
“况且,”蔺晨终究没喝下那一杯冷透了的水,就着窗口泼洒出去。
“况且,这一次鼠疫来得太突然,三家措手不及,江左盟总部遭受祝融之灾实力大损,你这个宗主一度病危,险些丧命;齐家庄庄主三人覆没,仅剩小妾和尚未出世的幼儿;刘家堡家主身死,洛阳势力全军覆没。——为首三家元气大伤,你认为接下来是什么?”
梅长苏恍然,“趁火打劫的!”
“不错,你现在也确实做不到什么,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蔺晨拍案道,“趁火打劫便是臭了名声,你洛阳暗杀齐文轩的名声是被江左盟上下医堂药铺挽回来的,他们趁火打劫是坏了江湖道义,你收拾顾采薇是人之常情。但你要是这个时候打齐家庄的主意,那就让所有人看到你的野心!到时候你就成了这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因为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蔺晨甚少如此严厉地训斥他,梅长苏却知蔺晨字字珠玑,眼下纷争局面他无力亲有所为,这么多年来虽是刀口舔血,却也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眼下却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屋里又沉默下来,蔺晨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垫,“过来。”
梅长苏依言坐了过去,不意外被蔺晨揽住肩膀,蔺晨低声道,“想出来怎么办没有?”
梅长苏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病中越是多思劳神,就越头疼,想了半天才道,“收拾完顾采薇就……放手,随他们去抢?”
蔺晨危险地靠近他,却并不撩拨,低声道,“谁按捺不住,不就一目了然了么?这就是最简单的打草惊蛇,你只需要把一块不属于你的肥肉扔出去。”
梅长苏冷笑一声,“那若是如你一般老奸巨猾的,忍得住诱惑的,日后岂不是更成大患?”
蔺晨放开他,侧身支着脑袋看他,“那就让你当家的我,显显身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