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杂食短篇》夏越澈

7、[叶周]看惯了长风

　　他们在这里相遇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但叶修很快地反应过来，薄唇抿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挥挥手，和周泽楷打招呼，顺便问他有没有火，借一个来点支烟。

　　军部的高层会议，即使是他也不能造次，老老实实地忍了一下午没有烟草的时光。

　　这里是一座实用性早已殆尽的球幕电影馆，原本也是禁烟的，但既然它即将废弃，周泽楷便顺从地走过去，给他的前辈递上打火机。

　　叶修叼上一支燃了温暖星光的烟，赞扬了他在会议上的报告。

　　那是由江波涛起草并由江波涛念诵的一篇文辞优美的工作汇报文章，但里头描述的全是周泽楷的功绩，毫不夸张。

　　周泽楷点了点头。他想问叶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不知从何问起，事实上他所有的心思都指向一个最终的问题，可是这个问题他没有立场开口。

　　刚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路过怀个旧，抽支烟就走，”叶修喷着烟雾，含混不清地说，“小周你怎么来这儿？”

　　昏暗的场馆里有潜伏的灯柔和地亮着，却仿佛因为天高而厚显得影影绰绰，这样的环境下叶修的五官似乎显得深刻而立体了一些，是与他家喻户晓的战神名号相匹配的模样，一笔一划，勾勒描摹出了很强势的鼻梁，锋利的眼尾，冷淡的嘴唇。

　　然而周泽楷注意到他的头发，干净清爽，有些飘逸的意思——所以是轻的，好像要飞起来，很柔软的样子。

　　周泽楷走神了，幸而，他从来不是会立即回答别人问话的设定，于是回过神来接话也来得及。

　　“喜欢，之前常来……军校的时候。”

　　他把意思表达得很完整，叶修用修长的二指夹了同样修秀的烟，不知何故露出了很赞许的神色。

　　“我念书的时候也经常来，”叶修说，“那时候这里还是先进技术的代表。约不到妹子，和臭小子一起来。”

　　周泽楷想了想，附应道：“一个人。”

　　“不会吧？”锋利的眼尾轻巧一弯，立刻变得平静而温柔了，“来看什么？这里毕竟不是电影院，没那么有趣吧。”

　　周泽楷张开嘴，又闭上，然后看见叶修的表情似乎凝滞了，只有片刻，又笑起来，再次说了一句：“不会吧？”

　　他跳起来，说小周啊我给你看个东西，然后撩开将级制服的衣摆，往裤兜里摸东西，捞出一把钥匙。

　　周泽楷不知道他该不该表现出惊喜，怔愣之下反而给出了一个很自然妥帖的呆萌表情，就这样追随着忽然起了兴致的叶修，往顶层跑，钻进控制室里去。

　　捣鼓半天，两人再出来，已经置身一片星海中。

　　这是一段实录，当年战争最如火如荼的时候，联盟为了扩军，鼓动年轻人入伍，将星际舰队的太空航行实录编辑成为宣传片。

　　周泽楷看过无数次了，这段记录也好，浩瀚星海中的实际情况也好。

　　其实是一样的，千变万化扑朔迷离的景色，其实都是一样的。

　　“不会觉得心潮起伏了吧，”叶修说话，带点喑哑，又含着些许的笑意，“熟悉了，却还是喜爱啊。就跟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头似的，只要还活着，就还有这片景色。”

　　周泽楷再次张开嘴，然后什么也没说地闭上。

　　叶修往场馆中间走，暗色的星球从他的肩侧擦过，他又走入明亮的小行星带，一路不停歇，最后在星云里坐下。

　　周泽楷想了想，依然跟上去，坐到他的身边。

　　叶修夹着烟的那只手抬起来，指着远处那团漂亮的星云，说：“都剪辑下来的，我对这一片儿印象很深，没有那个东西。”

　　“前辈……”

　　“你当时来肯定不是看这个的吧，”叶修侧过头，下巴的弧度在微光之下显得脆弱而精致，“抱歉哈，那段后来给掐了，这儿也不会有。”

　　周泽楷觉得叶修在试图将话题导向一条道路，却不自觉或者故意地给出了两个岔路口，最后周泽楷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切入要点。

　　“‘隐德莱希’之役。”他说出了这句话，目光平静，心情忐忑。

　　叶修点了点头，“哥的成名之战。”

　　“你要回去……”周泽楷停顿了好大一会儿。

　　叶修没有等到下文，就自己接下去了：“对啊，军令。”

　　周泽楷的眉毛深深地皱起来，眉心几乎拧出一个疙瘩，最后他轻轻吐了两个字：“废星。”

　　“也不能这么说，”叶修轻笑一声，“她很重要，极度重要，如果我们真的打算扩大战争。”

　　周泽楷听他用的是“我们”，不是“联盟”，不是“大总统”之流，蓦然之间觉得呼吸有些疼痛。

　　“不应该。”他用力地摇头。

　　“小周啊，你可真是年轻，”叶修吸了一口烟，似乎他一旦开始说话，那冷漠又强悍的外表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可以恭维成“从容”的气度，“路子还长，慢慢学。你身边有小江啊，这是个好事。”

　　周泽楷感受到了某种类似气馁的情绪。

　　叶修却毫无察觉，以一种指点江山的模样道：“哥这次征战回来，指不定又得一枚‘银星’。”

　　“……重要？”

　　“是个安慰。”

　　叶修接上了周泽楷的脑回路。

　　“我十五岁离家，征战星辰大海，”叶修微笑着，“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啊？‘银星勋章’是个纪念，很好的纪念。”

　　“我没有……还。”

　　“对啊，暂时还没有嘛，总会有的。”

　　但周泽楷立刻摇了摇头。刚刚那句话是下意识从唇边溜出去的，实际上他不应该是说出来，因为他表达不了自己完整的意思。这么留了半截在外头，就造成了另一种误会。

　　他希望叶修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整理好，说明白自己真正的想法。

　　但一如过往无数回的，叶修并没有给他留时间。

　　“我想看看，你不走？”叶修问他。

　　“不，”周泽楷察觉自己忽然之间犯了执拗，“‘银星’很重要？”

　　“诶？你不是问过一遍了吗，”叶修挠挠下巴，“还是我刚刚解读错了？”

　　“追上你……一定要？”

　　“噗……那小周你还要再加把劲儿，哥可是联盟史无前例得过三枚的人。”

　　周泽楷很懊恼地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努力临阵磨枪把话好好说出来，倒应该找江波涛写好言简意赅的发言稿他背下来再来找叶修。

　　“‘银星勋章’毕竟是联盟军人的最高荣誉，”叶修说，“你这么念着也正常。就连我这种早该知足的家伙……也还是念着嘛。”

　　“嗯……”

　　“不然还考虑什么呢？哦，以前倒是和别人讨论过死后的荣誉问题，说联盟的军旗覆在遗骨上从空港一路到内城，就是最大的哀荣了吧。”

　　周泽楷微微一惊。

　　“不不不我没在暗指什么，你这是什么表情？”叶修摆摆手，“老人家我还没活够呢，说到底最大的荣誉其实是活着回来吃一碗学校门口的小馄饨——你还记得吗？”

　　这种程度的插科打诨根本起不了作用，周泽楷盯着叶修看了很久，然后说一句：“前辈……必胜。”

　　叶修又笑了，真的挺开心的样子，还伸手揉了揉周泽楷的脑袋。

　　他想揉回去的，因为前辈的头发看起来很好摸。

　　关于无尽星空的纪录片就要走到尾声，其实还应该接上隐德莱希之役的血火片段，掀起无尽的壮美的狂澜，摧枯拉朽内心防线，从而恨不得立刻投身那片战场。

　　但是掐掉了，现在除了军方资料库里，哪里都找不到那场战役的画面。

　　可这段片子的末尾，还是会放出当时的少年孤傲横绝的背影——周泽楷知道，他同样掌握这个场馆的钥匙，并且来看过很多遍。

　　他甚至知道那颗星球上发生的那场惨烈战役背后的故事，殉国的将领，包括前辈用一项终身荣誉换取那段记录不再广为流传的事情。

　　他知道得这么多，他想得那么多，却不会说，也不能说。

　　周泽楷看身边的人。星海中的那个少年已经是十年百战的将军，曾经天真式的英勇融成静水，血液里流深，像是蛰伏不出。

　　“怎么不记得这么长，”叶修嘟囔了一句，身体后仰，抵着座椅，“我睡会儿，小周你看完了没事儿就走吧。”

　　“好。”

　　叶修闭上眼睛，毫无防备的模样，似乎真要在这里睡一觉。

　　电影馆安静下来。

　　环绕的景象停留在最后一幕——如果是真最后一幕的话，这时候应该响起配乐，一个女声清唱的歌。

　　周泽楷记得所有的歌词，印象最深的是那句“看惯了长风吹动你英勇的头发”。

　　叶修好像已经睡着了。

　　周泽楷稍稍倾过身去，并不想要有什么动作，但嘴唇已经触碰到叶修头顶那有些飞翘的发丝。

　　与天生反骨的性格不相契合，他的发质竟然偏于柔软，春草一样，小孩子一样，轻轻碰在自己的嘴唇上，恍若无物。

　　没有这么接近过。

　　事实上周泽楷看见叶修的时候都很少，尤其是他跻身军部高层后。

　　从前仰望过几次，那时候叶修总是戴着头盔的，往往从战机里出来，雪色的制服将身体锁得严严实实，头部也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啊，并没有看见过风吹动他的头发的样子。

　　他们坐在宇宙风暴的范围里，极端壮丽的场景，如同汹涌的大海，红色深深浅浅，绿意聚聚散散，蓝光明明灭灭，是雾，像纱，既柔韧，又马上要散逸，晦暗的地方透出明亮，永恒的旁边闪烁后寂灭。

　　广阔的地方，边界是一种颜色，另一个维度的东西揉乱了空间的界限，心安理得地渗透下来。

　　并没有风啊，为什么他总是看见叶修站在怒海狂澜中，并不那么乌黑的头发，质地偏于柔软的头发，被长风拥抱，撕扯。天地间唯一的英雄，狂怒的风摧毁不了单薄的身躯，他顶天立地，碎发搭住的眼睛里有沉郁云涌，亦有温柔星光。

　　然后他坐下来，轻轻靠到他的肩膀上，一切又静止下来，周泽楷把它抽象成一幅画，风变成线条，星云是雾状的颜色，不知是依靠他还是只不过暂时休憩的人不让他看见表情，发尾保持着上翘的趋势，像是振开的羽翼。

　　又是茫茫宇宙里，唯一的那只自由的鸟儿。

　　要怎样才追得上这只穿越星际的鸟儿啊，一场再一场的胜利够不够？节节攀升的权势够不够？超过三枚的银星勋章才可？又或许什么……都是不够的。

　　周泽楷追逐着叶修很多年，超过后者所察觉。

　　他毕竟是察觉了的，以提点后辈的姿态，像看待继承人那样看待他，同他讲话，允许他坐在自己身边，甚至像现在这样，有些温柔地睡在他的肩上。

　　最后一项是误会，叶修好好地靠着座椅，只是脑袋稍微偏了偏，却离周泽楷的肩膀还有一段距离。

　　前辈……想要追上你，想要和你站在一起。

　　这样的心情，什么时候才能够说明？

　　请一定，要平安归来。

　　哪怕你为此又摘了一枚“银星”。

　　周泽楷默念着，然后轻巧地、虔诚地亲了亲叶修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