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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梁成走到她身旁,说道:“郦公子,请随小人到浴室沐浴更衣罢。”孟丽君问道:“梁管家,你可知我那僮儿现在何处?”梁成道:“公子中了绣球,小人便吩咐下人将公子的僮儿也留在了府里,免得公子放心不下。公子若要见他,小人这就让人去叫他来。”孟丽君道:“如此多谢了。”梁成笑道:“些许小事,公子只管吩咐,小人职责所在,谈不上谢不谢的。”说着吩咐下去。

      不多时荣兰到来,一脸愁眉不展,凄然叫道:“公子!”眼泪便要落下。孟丽君忙使眼色,荣兰垂下头,暗暗拭去泪痕。

      当下出了听槐轩,其时天色昏暗,大雨倾盆,自有家人为孟丽君撑伞挡雨,梁成引着她穿过长廊,进了垂花门,又走数十步,进了一扇漆红大门。梁成引孟丽君坐下,吩咐家人备齐一干用具。孟丽君道:“我在家时便有些怪癖,沐浴也是如此。须得依我一个条件,我才肯沐浴,否则便罢了。”

      梁成道:“公子玉一般的人品,原本用不着这些,只是依礼如此罢了。公子有何吩咐,但请直说,只要小人力所能及,定当依从。”他自出任梁府总管至今已有十余载,对太师忠心不二,今日见老爷得了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如意女婿,心中自然高兴。孟丽君容貌俊美无双,他并不十分在意,难得的是她竟能出言拒绝那一场凭空得来的富贵荣华,这绝非常人所能。太师是何等显赫的人物,多少人整日候在府外,一心巴望着得到提携,从此平步青云、高官厚禄,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太师素不喜这些人的烦搅,他身为太师府总管,却不得不每日里和这些人打交道,心中早就厌恶透顶。今日晌午他便对孟丽君心有好感,还为她不在赴会众人之中而感到惋惜。好在天公作美,这一场美满姻缘终于如他所愿。他心中早把孟丽君当作姑爷一般看待,无论她说甚么,只要不违背太师的意旨,无有不从。

      孟丽君道:“你将这里所有人等都遣了散去,只留我书僮一人在旁伺候。沐浴乃是洁身去俗之事,不得有俗人靠近十丈之内,方能无虞。你可依得?”梁成一愕,心想这条件易办之极,只是听来颇为怪异,转念一想,或许新姑爷素有洁癖,她这等风雅之士,沐浴时不愿有俗人在场,也属常理。当下允道:“是,小人立时吩咐他们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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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室之中云雾氤氲、如梦似幻。荣兰迷茫道:“我是在梦中罢?小姐,咱们定是在做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等我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啦,没有甚么太师小姐,更没有甚么绣球招亲……快些让我醒转罢,我不要做这样的梦。”孟丽君心中苦笑,暗想:“倘若所有这一切当真都是梦幻,一觉醒来,我还是当年那个依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儿,该有多好。”

      孟丽君慢慢松开外衣,缓缓解下贴身亵衣和前胸、腰围及双肩上的布帛,将发簪取下,秀发便如一匹乌黑亮丽的绸缎般垂将下来,她娉娉进了浴桶,氤氲的水汽将她雪一般苍白的脸颊映上了一抹红晕,面上清冷如霜的神情更衬出那惊心动魄的明艳。荣兰在一旁默默地打水。

      孟丽君轻垂秀丽的脸庞,望着自己白玉一般的肌肤、娇美玲珑的身材,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为甚么我不是一个男儿?我若身为男子,当年便能随爹爹一同出征作战,就算战死杀场、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了。总强似现下这般不男不女、大祸临头。”想到自己身负的重责,又想到眼前尴尬的处境,心中不由一寒。

      她轻轻抬起凝脂一般的玉臂,但见洁白似雪,竟无半分瑕疵,血也似的一点守宫砂分外耀眼。她抚摸着这一点殷红,心中满是惆怅:“这守宫砂为谁而点?今生今世,我已用不着它啦。”寒意更浓,虽身在滚烫的热水中,一颗心却仿佛坠入了冰窟。

      蓦然之间,打了个寒颤,登时从颓靡中惊起:“天下之事总在人为,作此小儿女的悲秋伤月之态,徒然令人颓废迷茫,于事更有何益?想我孟丽君是何等样人,只要凡事还有一丝半点挽回的余地,我便要尽力下去、决不放弃!何况依计而行,至少也有七分把握。”心情立时开朗起来。

      荣兰服侍孟丽君换上新郎衣衫,用木梳轻轻梳理她那柔缎一般的秀发,忽道:“小姐,这难道就是命吗?老天爷忒也不公平了。”孟丽君此刻正细细计划晚间行动,一时没有答话。荣兰又道:“兰儿能陪小姐一道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中欢喜得很。可是,若要小姐这般轻易就死,我却忒也不甘心了。”她蓦地激动起来,说道:“小姐,咱们一块儿逃罢。太师府并非铜墙铁壁,或许能侥幸逃走也未可知呢!”

      孟丽君淡淡一笑,道:“就算逃了出去,那便如何?”荣兰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只要逃了出去,总有办法的。”孟丽君摇摇头。荣兰急道:“小姐,你倒是想想法子呀。兰儿知道,以你的聪明机智,别说出这太师府,就是逃出京城,也定然能够。难道你想呆在这里等死啊?”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言语对小姐太过不敬,低声求恳道:“小姐,兰儿求你了,你可不能这么冤死了!”

      孟丽君摇头道:“不,我不能离开这里。”荣兰惊道:“为甚么?”孟丽君道:“若只是逃出太师府,便要一百种法子,我也想好了,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你想想,太师嫁女一事,京城之中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一走了之,教太师该当如何处理,教小姐终生托付于谁……”荣兰打断她话,说道:“事到如今,自己性命尚且不保,你还顾得及这些?”孟丽君道:“你且听我说完。”荣兰点点头。她向来视小姐有如天人,这般争执还是头一回,但事关小姐性命,却不得不争。

      孟丽君道:“兰儿,我意已决,我要做这个太师女婿!”荣兰跳将起来,叫道:“你疯了不曾?你……你可是个……是个……”放低声音道:“……你是女儿身啊,怎能做甚么太师女婿。”

      孟丽君心中主意已定,却不便对荣兰明言,瞧她一脸急色,眼泪在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流下,安慰道:“我自然知道。兰儿,我想那小姐既是太师的女儿,料必是个明理之人,今夜洞房花烛,我要向她言明真相,希望小姐怜我孝心一片,不会怪罪。”语气甚是果决。荣兰失声道:“你……你是说……是说……”孟丽君点头道:“我要求恳小姐,与我虚凤假凰地瞒将过去。”荣兰惊道:“她怎会答允?小姐……你……你这样做又是为了甚么?”

      孟丽君道:“眼下情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虽无意富贵,但一旦做了太师女婿,自有机会问及叛军作乱之事,打听爹爹下落。若能说服太师替我查出幕后主使之人,便可想方设法为爹爹报仇了。”在她心目之中,爹爹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要查出幕后仇家的身份,为他报仇申冤,自己一介女子,单单依靠一己之力,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所以她须得跻身官场,纵使身犯欺君大罪亦在所不惜。

      荣兰哽咽道:“小姐,这个险冒得忒也大了。那太师千金是……是何等样人物,你一介红装,岂不是误了她的终生?她怎会罢休,又怎会甘心听你摆布?小姐,性命忧关,你……你要三思啊!”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孟丽君心生怜惜,伸手替她拭去泪珠,柔声说道:“兰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我教过你的,咱们现下就是这般啊。倘若逃将出去,京城之中便决不能留。你想想,咱们这一年多来的辛辛苦苦,都是为了甚么?我女扮男装、捐监赴考,万里迢迢地来到京城,又是为了甚么?我决计不能让爹爹沉冤永世不雪,让那些设计陷害爹爹的贼子遂了心愿,让世人不明忠奸、耻笑咱们孟家!兰儿,你相信我,我定有好法子令那太师小姐如我所愿!”

      荣兰默默地点头,半晌说道:“好!事若不成,总之有我荣兰陪着小姐一块儿同生共死。”孟丽君凝视她良久,见她殊无惧意、一脸昂然,心中甚是感动,伸手紧紧握住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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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房之中,龙凤喜烛高悬。外间虽然大雨如注,却丝毫没有减轻洞房之中的融融喜气。

      太师早吩咐家人仆妇退去,将这大好时光留给新人们独自享用。

      孟丽君坐在一张檀香木椅上,回想起这半日里的见闻,思绪万千。

      太师为人当真廉洁正直,心思又匠心独具、与众不同。他不仅免除了婚礼上那一大套庸俗烦冗的礼节,还禁止外人出席,不接收任何人赠送的礼品。唯一的例外,那是太后的懿旨和礼物,太后是太师的胞妹,也就是小姐的姑母了。懿旨上口气亲切、期许款款,礼物甚是平常,不过一个丝结的“同心锁”、几盘精致的小点心,却是太后为了今日亲手所制,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象征夫妻一生平平安安之意,想是太后十分了解太师的脾性。

      那个前来宣旨的老太监,五十来岁,面目和善,听说是宫里的总管太监,人称“权公公”,太师唤他“权昌”,瞧模样似乎是个好人。可是人不可貌相,那也难说得很。朝廷昏庸、朝纲不整,甚么样的恶人没有?面慈心狠、口蜜腹剑的小人方才最难提防,说不定这个“权公公”正是皇上身旁的一个奸佞小人呢!

      “倘若朝廷之中少几个奸佞妄进谗言,爹爹就不会蒙此冤屈,我也不致身犯欺君大罪,又招惹来这场祸事,更不致要行如此狠辣的手段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向旁边的新娘望去。只见她凤冠霞帔,端坐在床沿,脸上遮了块大红绸锦,头微微低垂,自然显露出高华典雅的气质,一双纤纤素手不时把玩着一条绣花丝巾,给人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她该是从她爹爹口中知道,自己择中了一个绝世无双的“夫婿”、正暗自高兴罢?

      孟丽君忽然心生不忍,暗忖:“我自然有了应付的好法子,可未免忒也对她不住了。她才只十七岁,正憧憬着拥有一个如意郎君、过一世快活日子呢。我纵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却怎能忍心就此扼杀她一段宝贵的青春年华?那实在太过残忍了。”这么一想,身子不禁微微颤抖。

      她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又望了新娘一眼,忽然想到一个人,“我那映雪妹妹也喜欢手里把玩丝巾的。偏生这般巧,我听得太师唤她‘雪儿’,想必她的芳名之中,也有一个‘雪’字。唉,不知蓉娘和雪妹现在何处?是否也到了京城?她有母亲呵护,当不至如我这般孤苦无依。我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着她们啦。”又想到荣兰:“我们三人自小一同长大,这小丫头也和我有了姐妹一般的情谊。这回随我出逃,她吃了不少苦头,依旧对我忠心耿耿,可当真难得。”心中登时一凛:“兰儿说要陪我一块儿同生共死,她性子刚烈,说到做到,我可不能辜负了她的这番心意。我决不能死,我要留下有用之身,为爹爹报仇,要活着去见兰儿和雪妹!”

      她心意已决,望着新娘,心底暗道:“小姐,你就算怨恨于我,我也顾不得了。不是我心狠手毒,实是有不能说出的苦衷。我暂借你三年青春光阴,只等为爹爹报仇雪恨,立时还你自由清白之身。那时,我……我这个罪人……便在你身旁自刎谢罪!”眼眶之中泪珠欲滴,终于强自忍住。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玉匣,拿出其中一个小瓷瓶,将几钱白色粉末倒在一只茶碗中,提起茶壶在两只碗中斟满清茶,手指毫不颤抖。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那是有名的“碧螺春”。

      孟丽君站起身子,稳步踱至床沿,在新娘身旁坐下。新娘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手不再把玩丝巾,轻轻放在膝前,近处看来,她一举一动更见妩媚。

      孟丽君拿起几案上一枝晶莹剔透的小竹棒,伸到盖头之下,向盖头轻轻掀去。她先前一直举动沉稳,这时不知怎地手指竟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这细细的竹棒,心中忽然十分紧张,其程度似乎不下于那面目将初为“夫婿”所窥的新娘,并且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却不知是好是坏。手指用力,终于将那红盖头掀开了来……

      孟丽君抬眼向那新娘望去,蓦地脸色大变,现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又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微微颤抖,竟比方才掀起盖头那一刹那还要紧张,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失声道:“你……你……你是……”

      盖头掀起后,那新娘原本微微抬头斜睨自己的“夫婿”,怎料一瞥之间,便呆呆地定住,脸上的神色也犹疑不定,一张皎若春花的脸庞现出惊诧之极的表情。听到孟丽君的声音,瞧见到她惊喜交集的神情,也颤声道:“你……你是……你是……”脸上登时显出欢喜无比的神色,清澈的眼睛中闪耀着喜悦无限的光芒,泪珠夺眶而出。

      孟丽君瞧她的神情,再无疑意,冲到房门口四下打量,见没一个人,才闩上房门,转过身子,抢步上前,低声叫道:“你是……是……映……映雪妹妹!”那新娘蓦地站起身子,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孟丽君,哭道:“小姐!我……我还以为……以为……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你不……不着了……”言罢已泣不成声。孟丽君也热泪盈眶,抱住苏映雪身子跪倒,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良久,孟丽君止住泪水,扶苏映雪站起,并肩坐在床沿,从她手里拿过丝巾,轻轻替她拭去泪水。苏映雪刚刚止住泪,忽然抽噎道:“君姐,我娘……我娘已经死啦……”说罢伏在孟丽君肩头又痛哭起来。孟丽君一惊,不由滴落两行清泪,蓉娘一生善良本分,不想去得这般早,雪妹柔顺清纯,不解世间丑恶,母亲死了,她如何活过来的,又怎地做了太师女儿?饶她聪明绝顶,却也想不通个中原由,瞧雪妹伤痛欲绝的模样,倒不忍心就问。她抚摸着苏映雪的秀发,柔声劝慰道:“妹妹,你娘善良本分,现下到极乐世界享福去啦,你就不用伤心了。”

      苏映雪抬起头,抽噎道:“我娘她……她……是给人害……害死的……君姐,你要替她老人家报仇……报仇……”又伏下身子痛哭。孟丽君大吃一惊,对苏映雪更生怜惜,心中伤痛蓉娘之死,忍住泪水说道:“妹妹,你且莫太过悲伤,相信我,无论害死你娘的是甚么人,我定会替她老人家报仇!”语音坚定无比。苏映雪点点头,慢慢收住眼泪,用丝巾拭去眼角泪痕。她自小便对孟丽君有一种说不出的信赖和依靠,只要小姐说了替娘报仇,娘的仇就一定能报。凝积在心头的痛苦发泄出来,立时觉得舒畅多了。

      孟丽君瞧她止了眼泪,凝望她道:“妹妹,一年不见了,你怎会在太师府里,还成了太师的女儿?”苏映雪望着她的脸庞,也在同时问道:“君姐,这一年里,你可清减了不少。你……你怎么胆敢女扮男装、还到太师府里做女婿?”

      孟丽君苦笑一声,道:“你先将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说与我听,再听我说我的经历罢。”又道:“等一等,咱们先将蜡烛熄了。否则旁人见烛火彻夜不熄,不免过来察看,听见我们说话,可就糟了。”苏映雪道:“是,我欢喜得糊涂了。”孟丽君吹熄两支龙凤喜烛,侧耳听了听外间的雨声,依然淅淅沥沥不止,倒方便了自己二人的谈话,说道:“雪妹,你说罢,声音放低些。”苏映雪凄然一笑,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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