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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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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剑刚触及萧剑平胸膛,陡听得格格乱响,脚底忽软,无数白茫茫的粉末自地底飞扑出来,小室中登时烟雾交腾。众人眼中蓦然灼痛,不禁齐齐按眼大叫。但觉脚下一虚,所踏骤失屏托,身不由己直跌下去。
这一跌也不过三尺来深,底下积水没膝,扑通扑通之声响处,溅得人人衣裳尽湿。萧鹤足底甫踏实地,一个“一飞冲天”,直跃而起,一时兀自双目难睁,挥剑在身周虚劈一圈,大喝:“畜生,哪里走?”一跃之下,勉强睁眼,哪里还有萧剑平踪影?
他只一怔间,立即提剑跃上屋侧柳树之巅,张目四顾,此刻正当日出,雾气全消,四下里望处一片清晰,虽有花丛山石,以他的目力,一望便可知无人藏隐,料想萧剑平纵使乘那混乱之际逃出,仓促间也决计无法逃远,难道真是有遁法不成?惊怒之下,跃下树来,只见钟素晴已抱了女儿站在屋侧,跟着才听“阿唷”连声,是萧思平并钟氏兄弟湿淋淋的自水中爬了出来。
萧剑平闭目受父亲一剑刺落,只觉胸口微微一痛,突然脚下一空,身子后仰,直跌下去。耳中听到诸人叫嚷纷乱,身体一没入水,便觉得有一只手急伸过来按在自己口鼻之间,另一只手便将自己往水底下摁去。他一惊之际,未及转念,已觉全身烫热,身不由己的随着那人往热泉之下潜没。萧剑平生来不识水性,在水下屏息不住,虽有那人伸手相按,却也不由得咕嘟嘟连喝了好几口水,好在只潜得片刻,脚下便踏到了实地。四下里黑暗无比,只觉积水渐渐由腰至膝,由膝至踝,一路被人拉着跌跌撞撞的往高处直奔。陡然间光亮刺目,那人松开了手,他一个跄踉,再也忍耐不住,扑倒在一块岩石之上,张口便是大口浊水直呕出来。
呕了半晌,才觉胃中略舒,有人笑道:“好啦,吐够了没有?”萧剑平抬起头来,面前一个少女笑吟吟的抱臂而立,全身穿着件水靠,更显得身形纤秀,却正是带自己入谷的程无忧。
萧剑平心神略定,问道:“程姑娘,是你救了我?”程无忧道:“废话,不是我救你,是你救我么?”萧剑平忙道:“不……我是说,多谢你。”程无忧一扭头,笑道:“犯不着你多谢少谢的,我是瞧在人家的面上才救你,谢你那位好朋友去罢!”萧剑平道:“原来是朱大哥叫你救我。”程无忧嗔道:“什么叫我?那是求我。要是他不求我,你自己想想会怎么样!”
萧剑平念及父亲挺剑刺落的神情,不禁打了个寒噤,说道:“多亏你……那间屋子下面,装了机关么?”程无忧笑道:“也不算什么机关。许师姊卧房底下本来就是暗溪,地板下面铺的石灰粉也就是防湿用的。我不过是游到下面开了翻板,谁教你们都是属元宵的,一个个就扑通扑通的掉下锅了呢?”萧剑平倒忍不住笑了出来,又问:“朱大哥呢?”
程无忧忽然脸色一沉,道:“早知道朱奇那小子恁地没良心,我就不该跑来救你,也不要听他说话!”萧剑平一吓,问道:“怎么啦?”程无忧顿足道:“我是不管他的事,可是他有事也该跟我说嘛!借着领你入谷教我在外面守了两天,这当儿我回谷来了,好不容易找着他,他倒好,一开口又是请我做事,自己就匆匆忙忙溜不见了,骨子里便是不想搭理我!我有什么地方对他不住了?”
萧剑平松了口气,暗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方才和香妹妹的事。”但她这几句话却也回答不出,只道:“定是他有正经大事,没工夫跟你多说闲话。”程无忧怒道:“什么正经大事?我这就是没要紧的小事了?”萧剑平冲口道:“他要找什么寒玉丹的解药去,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怎么不正经!”
程无忧大吃一惊,失声道:“寒玉丹?他……他难道竟中了冰炭置肠散的毒?”萧剑平一怔,正想说:“他倒没中毒,是朱师妹及我中了这毒。”但话没出口,心念转动,已先问了出来:“你……程姑娘,这寒玉谷的谷主,到底是你什么人?”
程无忧道:“当然是我妈了,你不知道么?”萧剑平心道:“原来你也是随母姓的。”程无忧已然发急问道:“喂,我不跟你说废话,你只说,他怎么会中了毒的?他中了毒又为什么不告诉我?”萧剑平道:“他……他多半是不想连累你。”程无忧顿足道:“好胡涂!我怕什么受连累?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将寒玉丹看得有多要紧,想自己偷药去,可不是找死?你叫他等着,我去拿出来,最多许师姊跟我妈告上一状,我也不怕的。”她自顾自的说话,竟容不得萧剑平有插嘴的余地,话音方落,人已经直向外奔。
萧剑平叫道:“程姑娘!”追出两步,已不见她人影,生怕迷失路径,只有站着不动。游目四顾,原来自己出来之处却是一个石洞,洞外郁郁葱葱,好一片杏子林。谷中奇暖,杏果都已黄熟。风送果香,林传鸟语,景色清幽,杳无人迹。
他在林中草地上坐了半晌,晨风拂体,肌肤上略感凉意,同时也觉肚中饥饿,于是跃上树采了些杏子吃了,甘甜微酸,倒也充饥解渴。那草地柔茵如毯,枕臂躺着,不觉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早已日影偏西,程朱二人却均不见踪影。萧剑平焦急起来,在林中连转几圈,寻思:“朱大哥千万别撞上了爹,跟他是说不清楚的,只有丢命的份儿!”
眼见红日西沉,东边天空隐隐现出了月影,于是提步向林外走去。但这寒玉谷中路径东弯西绕,黑夜之中更加难以辨识,这般胡乱走去,只转了两个圈子,便已头晕眼花,待要回头,来路竟也辨别不清,不禁发急:“找不着人,别要反而把我自己给丢了!”
在一条沙石小径上举步踟躇,正自烦恼,忽听呼喝声响,两条人影手挺长剑,自身侧另一条小径上直掠过去。他目力敏锐,远远便认出了来人面目,不禁脱口呼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着?”原来来者正是钟氏兄弟。
钟氏兄弟奔行正速,陡然一惊,各自刹步,横剑回首,待见是他,不约而同的呸了一口。钟文冷笑道:“好不要脸!谁认识你这种东西了?”钟景喝道:“跟这等贱人说话,没的脏了咱们,快走!”
萧剑平一惊固甚,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怒指喝道:“你们胡说!我……”胸口一阵逆气上冲,但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便是一口鲜血夺口喷出。
钟氏兄弟见他吐血,倒也一惊,举剑各退一步,钟景道:“你还知道羞愧!干嘛不自己一头撞死了去,要在这里丢我们天墉城的脸?”钟文冷笑道:“怪道上回师父提亲不成,你那表妹还说大家不明白你的心事,原来是这等下贱的心事!”钟景大声道:“你自己自甘下流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坏了阿和的名节?你是多拖一个人下水不是?”
萧剑平全身一阵发颤,突然大吼一声,咬牙喝道:“好,我便是不要脸,便是自甘下流,今天索性再跟你们两个拼了,反正我坏事也做的多了!”顺手在身畔小树之上折了一根树枝,反手便横扫过去。
钟氏兄弟不料他陡然动手,急向后跃,饶是闪避得快,钟文左膝上还是火辣辣的着了一记,大惊之下,圈剑斜削。萧剑平手中树枝当作剑使,反剑“修筠挺节”,疾戳而至。这一剑乃是竹氏父女所传“劲节三十六剑”中的招式,钟文哪里见识过,手中长剑尚未圈转,右腕上已被枝端点中。
这一点若是利刃所戳,钟文腕骨早断,但萧剑平急怒之际未执寸铁,这树枝一点劲力虽重,却也只教钟文手腕一阵酸痛,急忙缩腕回削。钟景斜刺里一剑已横掠而至,双剑齐落,噗噗两声轻响,萧剑平手中树枝已断作三截。
三人一齐向后跃开,萧剑平将手中断枝一抛,喝道:“你们没赢,别走!”空手又扑过去。钟氏兄弟也不免恼火起来,齐声道:“你还当我们怕你不成?”双剑圈转,径向他下盘削去。
萧剑平武功原本胜过他二人,但一来以空手对两柄长剑,本已不利,二来连日数遭大变,心神散乱,更加上方才被激呕血,全身气血逆涌,竟连轻功也自发挥不出。只接了数招,钟景长剑横转,已在他足胫上掠了一道,接着左肩上又中了钟文一剑,鲜血迸流。他早已横了心肠,大叫:“早晚是死,今日死了也罢!”拳打足踢,竟然越战越勇。
再斗数招,钟氏兄弟又伤了他两剑。哥儿俩连连得手,心下却越来越怕,眼见萧剑平数受剑伤,却自半步也不肯后退,竟是屡败屡战,遇上这等对手却也难缠之极。倘若当真重创了他,一来无此深仇大怨,二来毕竟份属同门,虽说他业已反出门派,所行不齿,连师父也耻于认他为子,但清理门户的事终究不是自己兄弟所能为。可是眼瞧萧剑平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却非是个能够善罢甘休的局面,二人不禁都生了惧意,长剑连晃,只想转身逃走。
但萧剑平胸中悲愤哀苦郁结已久,这时复身遭奇耻,被蒙大冤,这一股天性中的刚烈之气激发出来,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钟氏兄弟气势一馁,他斗志便愈发高昂,大叫:“你们两个伤得我好,还想逃么?”突然欺身过去,啪的一响,打了钟文一记耳光,反手便扭住了他持剑手腕。钟景急忙运剑往他臂上砍落,萧剑平竟不松手,反足踢出,踹中他下腹。钟景一个跄踉,长剑失了方向,一个收势不住,竟是直直斩向兄弟肩头。同时钟文手腕力振,长剑却往萧剑平胸口撩去。
三人扭作一团,其势已难罢手,眼见片刻便要三败俱伤,陡然间眼前白光一闪,当当两声响过,两解断剑落在地下。钟氏兄弟急向后跃,一眼看清了来人面目,失声怒喝:“姓朱的!”半截断剑疾挺,同时扑了上去。
那人嘿的一声冷笑,身形不动,反腕又是白光一闪,两人手腕奇痛,手中断剑再度脱手落下,同时耳中只听啪啪两响,两人左右脸颊又分别吃了一记耳光。朱奇刷的一声,兵刃回鞘,喝道:“快滚!”钟景钟文互相一拉手臂,转身便没命价的飞奔而去。
萧剑平全身数处剑创,中剑虽非要害,伤得却也不轻,身子晃了一晃,便即坐倒。朱奇走上两步,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逞强动手,也不知见好就收,伤得好舒服罢?”萧剑平怒道:“我伤不伤,干你甚事?”朱奇道:“你自己不要性命,当然不干我事!早知道我也省些力气,先前也不必麻烦程姑娘的大驾,让你死了可不就结了?”
萧剑平其实也知他两次出力相救,全是一片好意,但当此郁怒难申之际,天底下事事都不顺之极,就是要发作几句才泄得这股无明之火,何况自己蒙此奇耻之名,说来说去到底也算是他的缘故,生来胸襟原非豁达,于此刻更不免如同孩童一般的会迁怒起来,听得这几句喝责言语,满腔愠恼怨恨,全身热血都往头顶冲去,霎时间脸白如纸,挺身站直,冷冷的道:“是你自己多事,我本来就没要人理会我,你以后可以省省了!”
朱奇侧目瞠视了他半晌,叹了一口长气,反手背后,将一包物事掷了过去,说道:“我不跟你吵架,你穿了衣服罢!”
萧剑平伸手接住,打开来却是自己的短衫长衣,连原先放在怀内的短剑洞箫及暗器针囊也是一件未失,心下一讶,不由问道:“你又到那牢里去过了?”这时才注意到他已穿上了外衣。朱奇笑道:“我们的东西全在那里,不去一趟怎么成?好在熟门熟道,还顺手把那姓曲的丫头也关了进去,不然我们岂不是被白关了一场?”
萧剑平忍不住也是一笑,心头郁怒少解,便觉得有些歉然,一时不知如何说话,一声不响的自行穿衣。穿到最后却见多出几件,提起来见是淡绿的薄罗衫裙,识得是萧和香日常所着。朱奇道:“你妹子的衣裳也丢在那里,你去还了她罢。”
萧剑平道:“管这些小事做什么?她反正总有衣裳穿的。”随手将衫裙揉成一团,正待抛开,却被朱奇一把接过,皱眉道:“这怎么是小事?好歹也得要她去说一句……”萧剑平也不知该冷笑还是苦笑,道:“她那个小木瓜,只怕越说越不明白!我反正也不要他们明白,随他们想去……”朱奇不觉恼火,道:“你再左性,也不能拿这等事赌气啊!何况这事又不是只牵连你我二人,你妹子的名声就不是名声?好,你不去,我去便是。要是你爹狠心连她也杀起来,看你怎么对得住人家!”
萧剑平叫声:“慢着!”已见他转头奔出,他急忙跟上,心中大急:“你明知我爹的性子,还要去找和香妹妹,可不是自己去找死么?”但眼见他奔行正速,也知多说无益,索性闭口不言,只是陪着他一同奔了过去。
转过几道弯,眼前一亮,原来又回到了许云香那间居室之畔。两人在山茶花丛之下伏行过去,朱奇低声道:“你身上有伤,当心一点,我先过去瞧瞧怎么样。”萧剑平一怔之间,还未说话,他已一纵身窜了过去,伏在屋角下向内窥看。
萧剑平独自坐在花丛之后,望着冷月斜挂,正觉有些寂寥,忽听花丛之外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到另一侧停下。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柔声道:“我这毒解得了固好,解不了……也只是我命该如此,你也不必太费心了。”
这一句温柔的娇音入耳,萧剑平登时全身一震,几乎忘了身处何地,慢慢从花底看将上去,只见一个素裙少女正站在花丛对侧。月光下看得明白,这少女背影纤纤生秀,却不是自己为之而来的朱兰言是谁?
他一刹时口干舌燥,双手中都是冷汗,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跳动之声,便欲大声呼唤,“朱师妹”这三个字却哽住了,一时叫不出来,只想:“她在跟谁说话?”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道:“这是什么话?我从来就不信什么命该如此,哪怕当真是老天注定,我们总也得改他一改!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这口音却也是熟悉之极,自是弟弟萧思平在说话。朱兰言叹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可是这解药……二哥,你千万别为了救我,自己出了什么闪失,却教我如何对得住师父师娘?”萧思平大声道:“兰妹,用不着说这些,既然都到了寒玉谷,哪有眼睁睁看着你毒发的道理?我拼了性命也会将那解药夺来给你的,你放心罢!”
萧剑平心底一酸,想道:“这是你真心话么?”
朱兰言不语,好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又何苦……你又何苦?”话声极轻极柔,似是自言自语,却又不胜缱绻低回。萧剑平隔着花丛听得,不禁呆了。
良久良久,却不再闻二人语声。萧剑平心下略怔,侧头望去,却见萧思平便站在朱兰言对面,满脸关注神情,目光灼灼的凝望着她。萧剑平于霎时间又是胸口一震,就如受了十分沉重的一击,要过了许久才能觉出痛楚来,顷刻间连伤心愤怒也全然忘怀,只有一股强烈的酸辛袭上心来:“唉,原来到底是这样,我早知道会这样了!我……我还呆着作甚?不如去了罢!”
正想硬了心肠悄悄走开,忽听朱兰言的声音问道:“大师哥呢?你们见着他没有?”萧剑平心头一颤:“她在问我!”
萧思平冷笑了一声,慢吞吞的道:“见倒是见着了,可惜他是不会再来找咱们的。”朱兰言道:“他……他怎么了?”萧思平道:“他跟你那好兄长做下了挺光彩的事儿,哪有脸面还来见人?”朱兰言奇道:“我大哥?他又怎么啦?”萧思平微一迟疑,道:“算了,这种脏事,你女孩儿家不便听,我也说不出口的。”
萧剑平微微苦笑:“朱师妹听他这般说我,不知会怎么样?”忍不住向朱兰言望去,只见她耳根蓦然红了,身体微微一颤,想是已领会了萧思平言下之意。他心头悲愤交加,一口气几乎喘不出来:“这是你的好二哥亲口说的,你自然是信了!”
朱兰言失声叫道:“不会的!你别说这样的话,他们……他们怎么会……他们决不是这样人!”萧思平道:“呸,你当他们是什么人呢!我们都是亲眼所见,难道还冤枉了他们不成?”朱兰言急道:“我……我想他们不会的,世上的事难说得很,或许是一时误会……”萧思平怒道:“什么事都能误会,这种事还能误会了?你不懂就别硬分证,那等下流东西,也不值得你说脏了嘴!”朱兰言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们真不是这样人,大家一定弄错了!”
萧剑平听她语声颤抖,极力为朱奇与自己分辩清白,这一日来蒙冤受屈,到如今才有人说得一句公道言语,而朱师妹如此相待,比之别人更是不同,不由感激到了极处,泪水夺眶而出,拼命咬住牙齿,才不至哽咽出声。
只听萧思平叹了口气,说道:“好啦,兰妹,我也知道你心肠好,看谁都当好人。可是这种事情,你女孩儿家真是不该问的,要是妈知道我说给你听,非骂我一顿不可。咱们回去罢,以后也别再提起啦。”
朱兰言如何不知道这等暧昧情事,自己闺女身份,别说不便过问,连想也不该多想,但心中惊骇担忧,实在不能不理,呆了一呆,又道:“你们……你们未必当真看见了……”萧思平愠道:“兰妹,叫你别提,你怎么还是问个不休?你这话也真出奇,难道这等事我们也好看个仔细不成!”朱兰言满脸通红,顿足道:“不是的……我……我……”
萧思平声音忽然放柔和了,说道:“兰妹,我知道你当然不肯信了,你心地干净,人品清白,只当天底下都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来怪你。可是你倒说说看,我们跟他二人无冤无仇,何苦非把这脏水往他们头上泼?他……他怎么说也跟我同一个爹爹,那姓朱的好歹也算是你的兄长,出了这等事情,别说你心里不好过,我萧氏清名更是毁得干干净净,本来拼命包瞒还来不及,怎么会……唉,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天墉城本来已经被另四城逼成这样了,如今又出了这话柄给人家,日后一定更有够受的了!”朱兰言低声道:“可是这……这决不会有的。他们就算不是正人君子,总也不至于……”萧思平叹道:“说来说去,你也不信,真是太固执了。他……他那个人你还不清楚?在天墉城的时候就对你心怀不轨,前几日和他那表妹乱七八糟,如今又毁了阿和一世,你还当他什么好事做不出来!”
朱兰言惊道:“和香怎么了?”萧思平嘿的一声,道:“天底下有他这样做哥哥的!自己不识羞耻,还要将亲妹子也一道拉下水去,当真够殷勤不是!”朱兰言脸都吓白了,只道:“你……你这话……”萧思平道:“我这话从何说起,你瞧了妈哭成那样还不明白?阿和这呆瓜倒好,一问三不知,只记得她的穴道是你那位好大师哥亲手点的。到底怎么样,我也不好多问,你可别露了口风出去,妈吩咐我们不许乱讲,只当这事是没有的罢。”朱兰言低声道:“我当然不会乱讲……可是这事应该是不会的……”萧思平生起气来,道:“你非跟我驳到底不成?爹已经气了个半死,你还在这里跟我口口声声的说他,当心给人听到了,我们都落得个不是。怎么,你还是不信?实在不信你就去找他自己问个明白罢,只要你不怕丢了你姑娘家的身份,问得出口来!”
朱兰言颤声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不再言语,想是心下也自犹豫,十有八九是认可此事了。萧剑平心下一阵冰冷:“你终于还是信了。唉,连你也不相信我起来,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活头?不如去了罢,不如去了罢!”
忽听叮当一声兵刃相交,钟素晴的声音怒叱道:“无耻恶徒,纳下命来。”萧思平和朱兰言都是一惊,一齐抬头,只见钟素晴手挺长剑,将一人直逼出房门来。萧剑平心下一凛:“怎么朱大哥到底去惹他们了?这可糟糕!”
朱奇叫道:“萧伯母,听我一言……”钟素晴怒道:“奸恶邪徒,谁是你伯母?”长剑挥出,一招“霜风凄紧”,直拂面门。朱奇也不由动了气,喝道:“天底下也有你们这般做家长的,既然连分辩都是不许,那我不分辩算了,失礼莫怪!”反腕横刀,这一招去式甚是怪异,只听当的一响,钟素晴长剑已被截断。
钟素晴一惊,断剑掷出,身形后跃。朱奇回刀拍落断剑,怒道:“萧姑娘呢?请她出来说话。”
钟氏兄弟自房中奔出,双剑齐挺,疾攻而至。他二人适才为朱奇所败,仓卒间竟自吓得转身飞奔,回想起来不由气忿难平。此刻却又见朱奇公然携萧和香的衣衫而来,显然是个耀武扬威的架势,这一口气如何咽得下来?也不管是否敌手,便即联手来袭,同时喝道:“万恶淫徒!你害了我们师妹还不够?还想作什么?”
朱奇满心气怒,挥刀连进三招,招疾势劲,凌厉无伦。钟氏兄弟对他本自忌惮,此刻见他狠下杀手,一惊之下,不由连连后退。钟素晴返屋又取了一柄长剑,喝道:“你俩退下!”剑尖一颤,飞起两朵剑花,将朱奇刀招又接了过去。
萧剑平还是初次见着朱奇正式显露武艺,但见他手中是一把极窄极薄的弯刀,月光下青光流转,冷森森如一钩眉月,瞧来颇是锋锐。而他刀招奇幻,时而厚实浑朴,时而轻捷流动,更是变化多端。钟素晴一柄长剑招式联绵,却也尽是厉害杀着。萧剑平自幼便学昆仑剑法,熟知个中精微,知道朱奇先前一刀截断钟素晴长剑,只是占着出其不意,此刻钟素晴剑法施展开来,不容他再仗兵刃之利,胜负之势便即倒转。眼见十招一过,朱奇已落于下风,心下关切,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观战。
正自凝神致志之间,陡觉背后冷风竦然,萧剑平一惊之下,不及思量,身形急闪,右手便伸到怀中去取短剑。他这一闪应变已是迅捷无比,哪知手指尚未触上剑柄,已觉后心一下刺痛,一件尖利之物已抵了上来。霎时间全身凉意彻骨,连呼吸也为之停顿,只这一招受制,不须见来人面目,便已知出手的决非旁人,必是父亲。
他最忌惮的便是遇上父亲,甫一接招,已知今日绝无幸理,只觉后心剑尖微微加劲,刺破自己衣衫,陷入肌肤数分,知道只须再向前送,这一剑便即自身后直通前心,一刹时身形僵直,竟自动弹不得。却觉剑尖抵及脊骨,猛然停住,一寸一寸的又收了回去。萧鹤的声音冷冷的道:“若是从背后杀你,谅你死也不服,你转过身来!”
萧剑平只是一怔,手上已拔出短剑,不暇转身,左手一扬,两枚银针先射了出去,身形拔跃,向前纵出。萧鹤伸手一抄,喝道:“畜生,还敢还手!”反手便将银针还掷过来。萧剑平不敢用手去接,仰天一个“铁板桥”,向后便倒,只听两针破空之声有如裂帛,自脸上掠过。
这一交手,萧思平等人立时惊动,奔了过来。
萧鹤大喝:“畜生休走!”迈步上前,挺剑直刺。萧剑平身未立直,仓促间短剑横挡,两剑平刃相交,当的一声,虎口剧震,短剑脱手飞出。他心念动得极快,扬手便是满把银针疾掷,腰部使力,一个倒翻筋斗,纵出三步开外,半空中顺手接住短剑,稳稳落地。
萧鹤看见他身法奇快中兼以秀逸,依稀带了几分其母的影子,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好”,心中一阵剧烈酸痛,长剑跟着挺出之际,手腕竟微微发抖,眼中蕴满热泪,望出去模糊一片。
萧剑平不敢招架,转身便逃。只奔得两步,便觉脑后寒气袭人,父亲的长剑如影随形的跟了上来。他身形急侧,回头向父亲看了一眼,凄然心道:“我反正已要死了,你又何苦如此相逼?”反剑截出,铮的一响,萧鹤长剑自中截断,他手中短剑却也再度震脱。这时已见萧思平挺剑拦将上来,当下抢迎两步,突然伸臂将他长剑夺到手中,大叫一声:“都不用上来,我自己死了便是!”回剑便往颈中抹去。
他这一回剑变生不测,众人不由得齐声惊呼,朱奇急抢来格,终究相距远了,阻拦不及。眼见长剑剑刃已横至萧剑平颈间,陡然半截断剑斜侧伸至,呛啷一声横击,火星乱迸,长剑直荡了开去,出手的竟是萧鹤。
这一下更是突兀,萧剑平半身剧震,虎口破裂,身子晃了一晃,五指一松,长剑当啷落地。朱奇已冲了近来,飞脚踢起地下短剑向他掷去,急道:“打不过再死不迟,好端端的寻什么短见?”萧剑平随手接了剑柄,只觉寒意飕飕,父亲的断剑已指在了眼睫之前,他心灰意懒之余,更无半分闪避抵御之念,只抬头向他看了一眼,淡淡的道:“你定要亲手杀了我才快意,是不是?”
萧鹤铁青的脸上忽尔惨白如纸,一瞬间又转为铁青,忽然手腕一颤,当的一响,半截断剑落在地下,厉声喝道:“畜生,你给我滚,今日饶你一回,下次你可再也休想!”
萧剑平身子又晃了一晃,朱奇已抢近身来,伸手将他拉退了一步,挺刀相护,朗声道:“萧掌门,你若执意认定,区区两条性命又算什么?倘要见杀,尽可随意来取。要是不动手,那我二人就恕不奉陪了!”
萧鹤冷冷瞧了他一眼,忽然挥了挥手,一言不发,缓缓回首,竟自向屋中去了。
钟素晴叫声:“师哥!”眼见朱奇拉着萧剑平转身奔出,片刻间身影便在一丛花树后隐没不见,心下虽然痛恨到了极处,但终究不愿违背丈夫之言,始终也不曾发足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