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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家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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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文果然没有料错,天明前居姚军又发起了一轮进攻。这一次,较先头两次势头都更猛。想是去宁关的人回来了,得了王的许诺,又损失了那么多弟兄,居姚兵自然更加咬牙切齿、同仇敌忾。
不过,眼见着已有小兵冲到城下,搭起了云梯,昭文却反叫人收了弓箭,负手闲适地站在垛口前,似笑非笑着看底下小兵拼死往上爬。
那些小兵们见对方主将如此,虽明知有异,却已是骑虎难下,又想着说不定能侥幸争得登城之功,便一个个仍攀着云梯竭尽全力地往上爬。然而,待他们终于爬到城墙上、脚触到城墙砖石的那一刻,便明白了昭文为何笑得如此诡谲,刷的齐齐变了脸色。可此刻却已是为时过晚。昭文一声令下,盛军的小兵们整齐划一地拿长_枪往前轻轻一推,他们便纷纷顺着滑溜的墙体、砸着尚在攀爬的居姚小兵们的身体一起滚落了下去。四丈高的城墙,登时摔地粉身碎骨。
一时,城门前连续响起轰隆坠地的声音,惨叫声不绝于耳。
又这么反复了数次,天明前的最后一场进攻才渐渐息了。
这一夜,足斩了居姚六千余人。可没有人的脸上有一丝兴奋的神情,城头上年轻的士兵们皆透着几分恍如隔世的麻木,腰杆子依旧挺得笔直,可已不再有昨夜那种无所畏惧的少年气。
严丝密合的天终于开始慢慢松动,遥远的天际绽出了一丝靛蓝,启明星在东方的山头上挂着,摇摇欲坠。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经不起推敲。
换防的士兵已经上到城头来,昭文靠在城墙上,督着他们换了防,正要下去洗把脸,一个走在后头的小兵壮着胆子叫住了他,“千夫长!”
昭文停住,“什么事?”
“我……我想写封家书……昨…昨夜…我们队正战死了,我……我不认得…其他会写字的人了……”
“书佐呢?”
“逃…逃……逃了。”
昭文皱眉愣了一会,似在思索,半晌,那士兵以为他要拂袖而去了,却听他吩咐道,“拿纸笔来。”那士兵不过十五上下的样子,身量比他还小,一双眼睛亮晶晶却又怯生生的望着他,那是孩童对于未来充满期冀和想象的眼神。
纸笔备齐,昭文命人搬来矮几,就在城头上提起笔来。只听那士兵念道:“爹,娘,儿子昨夜和居姚大干了一场,杀了他们好多人,真是痛快!今天还要再打。儿子已经赚了居姚好多条命了,纵是回不来,也划算的很……假使…假使真的回不来了,爹娘请恕儿子不孝,不能给您二位养老了。不过,爹娘可以领得五石米,两匹麻布,一千二百文钱的抚恤。记得,一匹麻布要留给妹妹成亲的时候制新衣……”
这哪里是家书,分明就是遗书。昭文几番要掷笔,抬头见了他那炙热的目光,却又埋首写了下去。他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像堵了什么东西。就着城头晦暗的烛火,他写得很快,山风吹的纸角哗哗作响,上下扇动,一下一下,像扇在他心里。
写完,他将那封家书递给小兵,起身转头欲走,城头上却顿时响起七零八落的叫唤声,“千夫长!”
“什么事?”
“我……我们也想…写家书……”
昭文冷冷笑了声,“写什么写!居姚人还没死,你们都给老子好好活着!谁他妈的要是死了,我扣他抚恤!”说着,拔出腰间陌刀,一把劈了面前的矮几,训斥道,“要写回乾城写去,等回乾城封了功再写!”
“千夫长……”
“谁他妈再提此事,我治他扰乱军心之罪!”
昭文虽性子粗野,却从不骂脏话。陈三深知他是面硬心软的性格,此次是被大家踩着了痛脚才会如此,忙笑着推推他,“走,尉迟,下去吃早饭去!”
两个结实的馒头下肚,陈三才开口问道:“你昨夜让大年他们主动出击,是为了分散居姚人的注意力,好让我们在城头泼水,是吗?”
“嗯”,昭文馒头仍在嘴里,含混着应道。他吃起东西来一向斯文,不紧不慢的,陈三虽曾笑他“娘们儿兮兮的”,却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细嚼慢咽的样子着实十分好看。昭文将馒头咽下去,又喝了口水,才道,“西北纵是三月天,夜里也能上冻。这水泼下去,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居姚人既想上城楼,我们便让他上来,冰上滑溜,易上可不易下去。”昭文说的甚是轻松,陈三眼前却闪过居姚兵们扑通坠下城楼的惨绝情景,他有些愣怔,想起昨夜马大年临行前的面孔,忽问,“昭文,昨夜奔袭,为什么不让我去?我…我武艺……比大年好……”
昭文已吃毕饭起身,正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听他这么一问,便回过头来,盯着青灰天色下他那惨白的面孔,苦笑了笑,道,“大年比你听话。我说一刻钟,便是一刻钟。主将若是陷在敌营里,昨夜那些兵,便一个都回不来了。”
昭文垂着眼,神色晦暗莫辩。从陈三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眼睑,“尉迟……”
“三哥”,昭文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居姚日夜兼程的行军,到甘泉时已筋疲力尽。原本若是一鼓作气的冲杀,倒还好。昨夜又足足等了宁关大营那边一两个时辰,早已有些松懈。我让大年带人去,不光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更是……”
“让居姚人以为我们兵力充足。”
“不错”,昭文点点头,仍旧苦笑着,“我只有三成的把握。可我即便一成把握都没有,”他顿了顿,“也只有这么做。”
天已经大亮了。前一刻分明还灰蒙蒙、暗沉沉的,后一刻却已挣出了些不近人情的鱼肚白,好像蒙在棺椁上的白布,趁他们说话的当口兜头盖在了他们上方。在这惨淡的天色里,昭文一袭火红的铠甲,尤显得不容亲近,也越显得孤单、落寞,好像一只落了队、不知道往何处飞的大雁。
“三哥”,昭文突然抬起头来,“若你日后不得已,叛了盛军,”他嘴唇抿的笔直,眼底的光微微颤动,“我不怪你。只要你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