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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后来、 ...


  •   时近中秋,饶是卷土重来的秋老虎都偃旗息鼓,天气终于变得舒爽宜人。秋桂一开,芬芳九里,莫名地令人想家,想团圆。
      民巷小院,离市不远,闹中取静,一隅偏安。冷不防,墙里头传来一阵惊呼:“我的爷哟,你这是干什么?住手!”
      郎中胡勉在附近一带还算小有名气,专于妇科产科,医术当真不差。可惜一无保举,二无根系,三则祖传的清贫,是以一直无钱开间正经的医馆。就在自家大门的门檐上插个小幡儿,画上药葫芦,靠口碑济世兼糊口。
      这年四月开始,他家里更添了位不爱露面的食客,只说是远房的表外甥,得了惧风畏光的皮肤病,贪便利送来自己这会医术的表舅将养着。得了病心内苦恼,他性子原又怕生得很,不愿外出是不可强逼的,顺着他也就是了。好在几个月下来据说调养得法,已是见好了,说不准年前即可回家与父母团圆。
      四邻街坊一贯信服胡勉的。加之,在他家帮佣许多年的田婶也时不常跟主妇们闲话,直说那病如何如何怪,分明好俊俏的郞儿,一照太阳就浑身起大疱、掉头发,大热天在屋里且得拿灰袍子从头到脚裹起来,委实作孽的。多亏胡先生医治得法,如今那孩子已可偶尔撑个伞在院里走一走,身上的疱也结了痂,不会一碰就淌脓血,果然是将好了呢!
      田婶说八卦的信用就跟胡勉接生的手段一样,是有口皆碑的。她给胡先生的话佐言,那这事儿就是铁板钉钉的真了。于是大家唏嘘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外甥的同时,再次对胡勉的妙手仁心充满了敬佩。时不常就多蒸了糕点、惠得了山货,或者谁家老人过个寿、晚辈成亲、媳妇儿生产,必要端着一大碗寓意吉祥的米面羹汤全往胡家送。拉近邻里关系是一层,最好再偷瞧那俊俏小哥一眼,出去能比别人多吹半句,显得他的八卦更像亲生的。
      奈何闻其声者有,见其人者无,那些个好吃好喝的到底便宜了人家的五脏庙。
      却不白吃的,一人吃两人补咧!
      那些好事的人恐怕想不到,胡先生家这位“表外甥”非但没罹患畏光的怪病,还是名少有的阴身儿,能孕产。人家才不是来治病的,是躲着待产的。
      之所以要躲,皆因时移世易,古朝能入主中宫为后的阴身儿,到了如今这世道全被划入了异类。家世好些的或留在家里养一辈子,不娶亦不嫁,孤独终老。平民人家或者高门避忌,便会约定俗成地将孩子卖入花街专门的南风馆,入贱籍,做伶人,从此卖笑卖身,好不凄凉。
      按律,本朝明面上自然是严禁拐卖人口的。但律法未禁豢奴和娱乐,更批准有花街的营生。拐来的不许卖,“自愿”的条令上没说禁,那就是默许了。
      时舜钦是阴身儿,也确实来自花街南风馆,但他倒非挂牌有价的小倌儿名伶。蚂蚁虽小亦有首领蚁后,伶人身份低微,也当花中有魁,园丁护养。各家的馆主便是园丁,为善,是花君子们的主心骨;不仁,便只充当了花商奴主,将小倌儿们当物件儿出卖了去。而这样的“园丁”身在风月场中,恩客金主消遣了花君子,他们则一脉相承地好在身边蓄养宠侍,美其名曰玉卿,说到底,同欲奴几无差的。
      不过说时舜钦仅仅为欲奴又太偏太浅太凉薄,不然何至于出来了却不肯走远?何至于,执意冒险保着这唯一的骨血?
      “身体好了就有恃无恐是吗?”胡勉抢过柴刀,气急败坏,“忘了刚来时候怎样凶险了?忘了泼过的药渣子有多少?你、你,你不听话,我以后不管你了!”
      老实人说狠话都是温吞水般没啥气势的,听着更像是小儿撒娇,特别发噱。
      时舜钦还逗他:“不是你说脉动强健,结实得可以斗牛打虎么?”
      胡勉气结,一指他隆盛的肚腹:“我说的是孩子,哪个说你啦?你还打虎?打纸老虎都费劲!躺着打呼还差不多。回屋里去!”
      时舜钦挤挤眼:“刚起。”
      胡勉瞪他:“那就坐着。”
      “坐着干嘛?”
      “管你干嘛!发呆,绣花,随便。”
      “绣花不会,花拳绣腿会一点儿。”
      胡勉倒吸口凉气,一脸惊吓:“祖宗,行行好,七个月了,我保你这胎可是跟小非立了生死状的啊!有个好歹,她非把我脑袋揪下来当马凳不可。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疲劳的份儿上,咱爷俩相处几个月,总算有些情分,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时舜钦就摇摇头,甚为惋惜:“可惜了你这个笑话篓子,入错行啦!”
      胡勉痛心疾首:“你也说这话。哎哟,这一个个都是白眼儿狼!”
      “我可没掐过你脖子。”
      “怎么你还觉得遗憾了?要不你掐,掐掐掐,掐死我得了,不受这闲气。”
      边说边仰着头抻着脖子凑过去,送上门挨掐。时舜钦咯咯直笑,一手扶着腰,一手糊他脸上打开去:“自个儿气死去!”
      胡勉晃了个趔趄,扭头还耍嘴:“上吊都舍不得根裤腰带,我这倒贴赔本的劳碌命噢,找死都得求自己!我气,嗳,我气,我气死——”他瘪嘴皱鼻竖眉,两手叉腰,挽一副气哼哼的模样,没一会儿又说,“嘶,没气死过,劳驾您给指点个诀窍!”
      时舜钦已经笑得肩头乱颤,玩心也浓,便拉起他手来叫他捏住自己的鼻孔,嘱咐:“憋住!别张嘴。记得鼓着腮帮子,这样比较有气势,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气死的。”
      胡勉还真听话憋着气,两颊鼓起好像条炸刺的河豚鱼,脸都涨红了。终于没忍住,自己破功泄气,捂着嘴噗嗤笑了出来。
      时舜钦放声大笑,不忘揶揄:“你这不行,气死的本事不到家,得多练练。”
      胡勉还接茬儿:“太难了,今天就到这里,先不死了,下回再接再厉。”
      彼此又一通爆笑。
      猝然地,时舜钦面色骤变,按着侧腹闷哼一声。
      胡勉一时尚没意识到,独自笑了阵,恍惚就自己一个人在傻乐,擦擦眼角的泪偏头看去,登时也急了。
      “怎么了?”他慌忙扶住时舜钦,迅速三指叩脉。
      时舜钦缓得一缓,笑笑:“没事,里头醒了,活动活动手脚。”
      胡勉可不听他的:“嗯,动,大动,动胎气!”
      时舜钦神情一滞,眼底划过几分不安。
      “怕了?”胡勉斜睨着他,半真半假,“动也是动了点,要紧倒不要紧,不过这两天你就给我平心静气地待着,什么喜怒哀乐都不要有。不许大笑,更不许哭,不许劈柴提水擦桌子。”
      时舜钦勾唇哼笑:“那你要是这两天正好功德圆满气死了,我是晾着你,还是给你盖片席子?”
      胡勉搀着他往屋里返,一脸的不齿不屑:“抠门儿,小气,没良心!好歹你再给我铺块门板啊!”
      时舜钦就上下抚一抚肚子,十分为难:“力气活,比擦桌子累多了,干不了!要么你自己先卸块门板下来,在上头躺好了再死。我吃亏附赠你净面梳头,回头把我屋里那床缎面的丝绵被子给你盖着入土,如何?”
      胡勉摇摇头:“我还是等两天再死吧!等两天,吃了田婶亲手做的月饼,看看这口气能不能顺了。顺下来就不气死了。我想个别的死法去。”
      时舜钦头一揿,险些又喷笑出来。
      “嗳嗳,不许笑啊!遵医嘱!”
      这便算扳回一城,打平。

      其实不能怪胡勉这般小题大做,那夜吴是非架着时舜钦闯进院门来时,他二人的形容简直可谓触目惊心。
      一个一身麻孝挂着两管鼻血,另一个摇摇晃晃神智半昏两手也在滴血,把胡勉吓得,跳起来先跑到外头巷子里张望了两圈,确定没有疑似的歹人才又迅速窜回来拴上院门,跟吴是非一起把时舜钦扶进里屋。
      吴是非火烧屁股一样,放下人一抹汗,兀自噼里啪啦连珠炮讲了一串。
      “我师父,你认得的,往日叫爷,你就随便称呼吧!十六爷没了,馆子里头一团乱,我偷跑出来的,得赶紧回去免得遭人怀疑,详细的回头得空再跟你说。人搁你这儿,千万尽力,出了事儿咱俩可没交情好讲。”
      胡勉完全蒙了,张皇无措地问一句:“你几时回来?”
      吴是非人向外走,回头瞥了眼倒在床内的时舜钦,蓦地神情凝重:“这几天恐怕出不来。你先给他胳膊上的血止住,另外——”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无论如何,保着他最要紧!”
      言罢灵猫一样跃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下。
      傻愣愣思忖了好一会儿,胡勉的脑筋子才转过弯来,恍然小妮子临走那话的意思竟暗示时舜钦有孕,赶紧扑到床前给人叩脉。牵过腕来一看,却先骇然,原来他手上的血全是来自小臂的血口。解开碎帛充作的绷带,赫见深深浅浅交错的数道割痕自肘内铺至腕上,十分狰狞。此非寻死之人的决绝,更像是刻意的自残自虐,彷徨踟蹰,痛里求生。
      犹记得前回见时舜钦,回廊里匆匆一瞥,凭栏而眺的侧颜上覆了些许倦容,高高的身形立在灯火下,愈发显得冷冷清清。也忘不了更早时候的初遇,繁露馆馆主的玉卿领着一行武卫悍然闯入,阴鸷的笑容里言语亦狠,逼得胡勉将十九郎的行踪泄露了一半。全不是此刻这般羸弱憔悴,一息残喘,不堪一击的。
      他像是遭人折剪去獠牙与利爪的凶兽,锋芒不再,自弃自废,任人摆布。
      胡勉与他重新清理了伤口止血包扎,揉穴唤醒,不禁伸手按向年轻人纠缠的眉间。
      倏地,时舜钦噩梦惊醒一样张开眼来。
      “两句话,”胡勉温和地笑着,“一句答你,现下,小可有把握保住孩子。一句问你,这孩子你是否想保?”
      时舜钦神情恍惚地眨了下眼,看起来未闻,未懂,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
      “情况危急,我需得用栓药,所以必须……”
      时舜钦不说话,仍是缓慢地点了下头。
      “你从前,滑过胎吧?”
      时舜钦呼吸一窒,旋即又点头。
      “那我还是得想办法把刘兄的药酒配方讨过来才好!”
      时舜钦瞳珠滑了滑,眼底流露出几许诧异,并几丝稍纵即逝的欣喜。
      胡勉就明白了,他还未完全放弃生念,他是来寻求一丝希望的。很庆幸,自己能给他这样的希望。从医半生,庸庸碌碌未曾放弃,岂非不图虚名?胡勉最贪的便是这一点自豪自满,比无能为力多几分游刃有余。
      自此,时舜钦便留了下来。
      过了有五天,吴是非终于鬼鬼祟祟又闪进小院。问候了师父,盛赞了胡勉,扭头钻进灶间里,一边孝心拳拳地给时舜钦做起了药膳,一边跟怀了满肚子狐疑但没好意思问的胡勉讲了那夜的来龙去脉。
      掐了头,单说自己怎样深夜在黑咕隆咚的园内撞见条黑影,她方高声喝斥:“什么——”
      那边电光火石般出手,一掌横切斩在小妮子鼻梁上,登时打得她眼冒金星,哼哼唧唧捂住鼻子蹲到了地上。
      而对方打完后也认出来人乃吴是非,站下没动,虚虚地说了声:“抱歉!”
      吴是非听声辨人,不禁讶然,压着嗓子低低道:“时爷?这大晚上的你……唔?”吴是非双目适应了此间的明暗,恍惚看见时舜钦手上有血,不是她的血。
      “这怎么弄的?哦哟哟,当心!”
      惊疑未明,却见时舜钦身形狠狠打了个晃,她慌忙趋前抱扶,惊觉数月不见,这人瘦得能一把摸着胸骨,胳膊都柴了,却唯独腰上好像还余下些圆润。
      在这南风馆中待了有一年多,吴是非看多记多心思伶俐,当即明白过来。
      “是老董的?”
      时舜钦沉吟不语。
      “这些日子你究竟在何处?此刻是外头进来还是要出去?”
      时舜钦便只说一字:“走!”
      打量他情状已是强弩之末,事不宜迟,吴是非当下护着人从角门溜入后巷,直奔了胡勉家。
      之所以选胡勉,不仅因他是产科郎中,再有夜深时分驰车跑马反容易四下惊动。胡勉家离着繁露馆不算太远,徒步过去尚可支撑,无论出于紧急救治或暂时栖身,都不啻为最佳的去处。当然,吴是非外乡来客,此地无亲无眷无固定的落脚点,除了胡勉,她实在也想不到别他可堪相托的人了。
      当夜她匆匆来去,回到馆内已是天光微亮,什么都没敢打探,赶紧先钻回了十九郎身边,捏个谎话将自己鼻梁的伤遮掩过去,按兵不动。到得白日里,趁隙进了趟馆主的屋子,借着跟小侍们关系亲近,还贴着枢合把内室窥瞧了一番。她可是明眼明心的精细鬼,当时就看出依墙竖起的两面柜子合得不严,窄缝后头依稀有乾坤。
      不过吴是非始终没有再进一步深究。正月至今,所有人都想知道时舜钦的下落。他们不约而同猜测这人仍是在馆中的,被董执固执地藏着拘着,是惩罚,或许也是执着。
      “居文说撞见老董在后院井台边上烧东西,远远看着应是衣物,似乎沾了血。一烧一泼,化成了黑水,和浣池里漂洗的脏水一道冲进下水渠了。”
      吴是非坐在炉膛前的矮凳上,手里头百无聊赖地把弄着一根芦柴棍,眼前仿佛正在目睹一场怆然的诀离。是鲜血下误认生命的舍去,收拾了爱人刻意抛下的血衣,让情与愧一道随水而逝,死了心,作行尸走肉。名叫董执的活死人!
      “不知道你们听说没有,十六爷出殡那日,他也病了。”
      胡勉讷讷点头:“田婶来过,嚼话给我听。”顿一顿,蓦叹,“小时什么都没说。这些天他很少说话。”
      吴是非也叹:“他本来话就少。不,是跟我们,话才少。”
      “这两人,是真的吧?”
      “唔,真的好,也真的散了!”
      “没得转圜了?”
      “不知道!”吴是非撇过脸来古怪地皱皱鼻子,“我逼问过牛油油,他告诉我,老董问他讨过一剂滑胎药。还叮嘱不要太猛烈,不能伤身。牛油油苦给我看,说那药还有不伤身的么?啧,我师父真对自己狠得下手!”
      胡勉一个劲儿摇头:“血气亏成那样,跟吃药也没差了。”
      “怎么没差?舍自己跟舍孩子,差了去了!”
      听她这样说,胡勉又落一声重重的叹息,唏嘘不已。
      背人的私话,不敢叙太久,两人前后脚还返去里屋。照顾时舜钦进了些粥点,又安慰几句体贴的话,吴是非告辞就走。
      胡勉理所当然送她出来,各自抓紧再落实几件挂碍。
      吴是非关心:“孩子应该——”
      胡勉肯定地表示:“无妨,稳着。”
      吴是非却蹙眉:“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对孩子?”
      胡勉讥笑:“他都不惜舍自己了,到了这工夫还能再舍得落下来?你这丫头脑子卡壳了还是糟瘟神附体得疯病了?”
      吴是非啐他:“呸!你才疯了呢!我这不是怕人有三心二意么?”
      “放心,他在意着呢!睡着了手还放肚子上护着,吃药吃饭都可听话了。”
      吴是非苦笑:“那就烦劳糊糊你多照顾了。他如今这身子,怀孩子忒辛苦!”
      “我知道我知道,疯丫头放心着!”
      这便是一桩。
      另一桩——
      “求你办件事儿。老刘药酒的配方……”
      不等胡勉说完,吴是非就狠狠瞪起眼:“方子是制药人的根本,你这也太没顾忌,太不要脸了!”
      胡勉亦是为难:“我知道犯忌讳,可小时这身子骨如今居然能把胎坐住,我思来想去,还得是那药酒立了大功。两年前老刘其实给我匀过一盅,倒是有心斗一斗我尝药的本事。大抵的药材我心里都有谱了,唯有关键的一味,我实在拿捏不准。”
      吴是非纳罕:“你一点儿猜不着?”
      胡勉沮丧地摇摇头。
      “有意思,竟有你尝不出来的药!难不成还是名贵珍品?”
      “恐怕不是珍贵,而是奇,压根儿想不到入药。或者等闲没人见过,更不好弄。”
      “不好弄就不弄。方子我是不会打听的,不过我想想办法,让牛油油给我泡几坛子现成的酒。好在天气渐渐暖了,寒症发作得少,再说有你在,不怕!”
      胡勉头一次被吴是非正经夸一句,不由得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她人已跑远了。
      及后的日子到底平顺,或因身体见好心境豁然,渐渐地时舜钦也变得开朗起来,素日跟胡勉总爱说笑打诨。隔三差五田婶来帮忙洒扫,同她亦是无拘束的。
      转眼到了六月中,有天吴是非突然神情凝重地跑来,开口就石破天惊:“明日我要带公子和孩子走,让田婶把冏儿抱过来,再备辆车。”
      胡勉完全蒙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舜钦经得多,闻她言兀自面色一沉,问道:“他果真指了十九做继任?”
      吴是非眼中浮现几许恨意:“昨夜里突然当着公子们说的。”
      胡勉终于从石化的模样中醒过神来,失措到舌头打结:“可、可十九郎不是昨天才、才、才生产、产?怎么跑、跑啊?”
      吴是非冷哼:“就是出其不意才有可能成功!”抚颚踱步,再将初步的计划摆一摆。
      胡勉仍是呆若木鸡,给不出有用的意见。
      倒是时舜钦低眉垂睑思忖了片刻,忽道:“你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蹊跷?”
      吴是非挑眉:“想过啊!但我宁信其有,宁作小人,也不能冒险让公子继续留在这里。我失败过两次了,即便这回还是失败,但我要试。试过才有生路!”
      “你们走了,那大家——”
      “我不会内疚的。公子不欠他们的,不欠你们的!”
      时舜钦定定地望着少女坚毅不可动摇的面容,须臾,自嘲地笑了。
      “你不来,十九便废了。而你来了,十九活了却仍是要飞走的。也许一开始,就只是注定!注定他要困在那里,看着你们一个个飞出去。”
      吴是非也笑,言辞间隐隐的规劝:“如今你尚能说出这番话来,对自己的心意又岂会看不透?我们走了,你自己的路,也得你自己定。保重!”
      翌日深夜,时舜钦在郊外杂树林依约与吴是非换乘易驾,将她和心上人送往了自由的前方。

      仗义助人太过忘我,送走了吴是非与袁恕,时舜钦一进门就吐了,酸水混血。
      胡勉脉都没号,先跳了脚。
      “便说叫我去,你非逞能。五个多月胎虽成,气未备,胎气未安,这一通颠,如何受得了?”
      扶进屋安置下,再一叩脉,胡勉脸上便跟刷了层蜡似的,僵硬凝重。
      他告诉时舜钦,惊思忧怒,气逆上溢,加之他子房积寒,昔有坠胎,今番亦恐有堕胎之虑,甚或胎死腹中。
      时舜钦听完也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再三盘问,终于承认中途弃车,纵马择他径,还绕去繁露馆附近打探了一番。
      三言两语敷衍而过,胡勉却明白,时舜钦不放心的不是事儿,而是人。
      关于董执,吴是非每回来都必然要带上一两句。言他病着,言他蓄须,言他仿佛老了。时舜钦从来不置一词,可到底是在乎的。便偷偷地回去,偷偷地看,却如何见得到?终究又偷偷地离开。
      没有人知道。
      若非惊了胎,谁都不会知道的。
      不忍苛责,还悉心医他救他,保着他腹中的牵挂,一日一日养足至七个月。依着胡勉自个儿打趣儿的戏言:“现如今便是怀不住我也不怕了。无非早产嘛,我给你接,保你大小平安!”
      想来此时远在他乡的吴是非日后若知晓有这话,定管借个时光倒转的诀,返回当下拍马赶来结实抽胡勉十个大耳刮子,再叫他转着圈呸一地,接着把落地的话全拾起来连泥带沙吞回去。不为别的,单气他乌鸦触霉的一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当真应谶了。
      中秋前日,田婶特为来给两个厨艺不怎样的大老爷们儿送月饼。自家揉的酥皮,馅儿足,甜口咸口都有。胡勉就贪田婶这手艺。名义上的雇主与佣妇,许多年互相守顾,已近似一家,胡勉是拿田婶当姐姐的。所以才能如此义无反顾地交托信任,一应事都不瞒她。而田婶亦从不曾辜负胡勉,八卦好说的嘴下生就了一颗锁得住真秘密的心,什么能说什么该说什么时候说,她分得一清二楚。
      只今番她的一时口快,则不知乃无心泄露,抑或是有意传递了。
      八月十五,花街群芳会,往年定然会绕城游花车,浩浩荡荡四门巡一圈,最后汇到古戏台前的空场上演一番“月夕花朝”,再选定这一年的花魁。男馆女舍共襄盛举,更有同台竞技,当然魁首仍是两处分开各表一朵的。
      不过今年有件事倒比选花魁更惹坊间议论,便是花街占首的繁露馆即将迎来新旧更迭,馆主董执要在群芳会上当众指下任。按说各家馆子换主事尽可以关起门来自行便宜,历来也未见宣得如此声势浩大的,宛如江湖里争夺武林盟主,叫天下的眼睛都做了见证。
      田婶对此是有意见要表一表的:“这世上的事,张扬太过比那包得太紧的还要见不得人,那就是欲盖弥彰。要我说,董郎君这番是要给谁递话呢!不好当面说,索性敲锣打鼓讲给所有人都听到,那位正主么必然也就晓得了。阿勉你说是吧?”
      胡勉嘴里塞了半只饼,干巴黏口,嚼不快咽不下,没空讲话。支支吾吾点头又摇头,最后一摆手,抢了茶壶倒水喝。
      一旁的时舜钦则始终缄口不语,默默地吃饼,默默地垂着头,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胡勉起床后头疼得里头仿佛有一把小锤在突突地敲打,顶着太阳穴往外冲。冷水泼面,恍惚忆起前夜晴朗,该是与时舜钦一道饮桂花醇的。他有孕在身不宜饮酒,便只捧起杯桂蜜果茶相陪。两人对着尚有一线缺憾的明月天南海北随意闲聊,不知不觉,胡勉就微醺了,一双眼迷蒙暧昧地笑看方寸的小院,人和景都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现下胡勉则清醒地意识到,昨夜并非酒意熏蒸上了头,而是药性渗透夺了神志,令他昏沉入眠无知觉。确认了时刻,这会儿已是巳时过半了。
      时舜钦果然不在房中。胡勉倒料想得到他会去往哪里。这个年轻人从未像他自己表现出的那般放得下,总是想念着,无论如何走不开。
      另边厢,古城传了数百年的古戏台,今日迎来了又一年的人声鼎沸。它古朴陈旧,似一位长者安静地矗立在新搭的高台后,宽容地接纳一切的争议和角逐,任凭喧闹将空气都蒸腾,热烈地烘托了声色。
      时舜钦就站在舞戏台蒙尘的登台口下,一动不动地隐蔽在褪色的布帘后头,将那处的人事尽收眼底。
      往年,他必然要提前来将这里的犄角旮旯仔仔细细翻上一遍,剔除可能的隐患,不许留下防卫的死角。他一年年守着董执的平安,每次都是立在那人身后忠实如一缕幽影,可同生,死为先。
      而今日,他却只能掩人耳目匿在这不容鬼祟人埋伏的角落里成为了鬼祟人,隔着人潮遥遥地眺望,一眼摄取,无法转移。
      时舜钦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替身吧!不是董执,不是他心里攒记的熟悉样貌,不是泥淖中深陷却还挣扎向上攀爬的混世人。眼中映现之人连道貌岸然的形容都配不上了。鬓发染了霜,面色晦暗两眼无神,挺拔的背脊不挺拔,锦绣的衣裳难焕发,一撇横生在鼻下的胡须同下唇合伙将唇隙刻直,锋刃般冷冷地分割他的表情,一半疲惫,一半死灰。
      原来吴是非说的,全不是真的!
      董执岂是病了难过了?他分明是朽了枯了一夕猝死,躯壳在人世间行走,灵魂于心牢中浴火,每天将灰烬与碎片在生命的余韵中抛洒,人为地造出了回光返照。
      时舜钦的手在抖,肩在晃,心在动摇,理智同情感的冲动作殊死一搏,牵着他的步子前前又后后,跨不出去,收不回来。
      高台上群芳林立,众馆齐贺,都在向那一位新的掌门人道喜。
      不出所料,繁露馆继任馆主便是十三郎,荀晚华。
      骤来的攻击,快得血珠溅上了脸颊,人还在笑着。
      宋赟今天不持棍,横剑向前迎着一拥而上的疯狂补刺,杀一人杀两人,杀不退这阴谋诡计里的步步盘算杀机连环,独木难支。
      董执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正统的武学他未习得,但杀人他会,逃命也会。夺来的钢刀硬生生劈开退路,他护着全无战力的荀晚华竭力突围。
      古戏台的上空飘扬着恐怖的尖叫并哭喊,人流毫无章法地四散奔逃,彼此推搡踩踏,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时舜钦无法记清自己是如何一路跋涉到董执身边的。他手中有鞭,斗篷带血,覆面的幕篱下呵气如喘,神经质地碎喃:“让开,让开,让开……”
      终于接近,共济,抵背并肩。
      荀晚华已与董执分散,不远处,宋赟正护着他左冲右突。
      董执收回分心顾盼的目光,再觑一眼身旁的人,眼中有疑惑,却只字不问。两人熟悉也陌生地彼此支援,且打且走。
      倏来横冲直撞的人流,失了智的无辜者们蛮不讲理地打击逃命路上的一切“障碍”,对着心怀顾虑手下留情的时舜钦张牙舞爪。他下意识护着腹侧滑步退避,足下失衡,直向后倒跌。
      董执及时托了他一把,紧接着看似亲热地将他拥住,抱住他原地旋了半圈。
      尚未立稳,时舜钦的鞭子已自董执胁下滑出甩向他身后,凌厉地打掉了偷袭者手中的武器,再补一脚重伤他腰腹。耳畔同时响起裂帛破肉的闷响,是董执掷刀扎穿了三步外刺客的胸膛。
      默契的舍身掩护,原来你早知我是谁,我亦懂了你的识破,彼此为对方拼了命。
      “你不该来!”董执再度牵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却怕得战栗失了方寸,凶恶万状地往外闯,“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来?”
      时舜钦跑不动了,腹内遽然的发作令他无法正常地呼吸,膝头一软,栽进董执怀里。
      金戈灭顶落下,来不及还击与回避,全都砍在了董执的背上。
      “呀啊——”
      凄然怒吼,时舜钦拼劲一身气力,按住董执的肩头翻身而起,双腿连环踢出,落地抡鞭划虹弧,割出连横的血雾,顷刻间毙杀众贼。他则力竭跪跌在董执身前,抚襟呕血。
      董执硬撑着爬起,抬手打落他头戴的幕篱,眸色哀恸。
      时舜钦也依依地回望他,颤巍巍伸过手去,眉眼口鼻,脸上的每一寸都想触碰,却不知该让指尖最先落在哪一处。
      旋即猛烈地拥抱,用轻微的撞击确认□□的真实存在,不需呼唤,言语都苍白。他们尽情享受拥有彼此的愉悦,全不在乎还有多少危险在靠近。哪怕下一刻就死,见到了,在一起,不会,不想再分开!
      或许天犹怜惜,驰援正于此刻赶到,急促的马蹄携着希望停在近旁。汇合过来的宋赟和荀晚华帮着十七郎吕昂,将董执和时舜钦都送进了车里,他们自己却不肯上来。
      荀晚华同样用力地与吕昂相拥,嘱托他:“拜托了,昂弟,一定要将恩伯平安送回去!”
      吕昂目热泪涌,不愿放手。
      “我答应你,一定跟七哥活着回去!走啊,昂弟,为了恩伯,为了我们所有人,走!”
      吕昂深吻作别,转身一跃上了车头,悍然立在轿厢前,持缰扬鞭一夫当关,斥马催蹄疾驰而去。
      落下的扬尘里,宋赟护着荀晚华,另上别车。
      最后一次的分头,求生,盼生。

      车架或碾上了碎石,车速又快,于是剧烈地跳了起来,将车内人狠狠抛甩重重跌落。
      董执失血虚弱,本是恹恹歪靠着,乍然颠簸,竟下意识合身扑向对面的时舜钦,及时把他抱住。两人摞着摔在车里,董执正垫着他,自己摔得气闭,几乎晕过去。
      时舜钦则伏在董执胸膛上丝丝倒抽凉气,喉间溢出压抑的呻吟。
      背上伤口痛得董执眼前尽是发白,咬牙攥拳猛砸车厢板壁,奋力喊:“十七,停车!”
      外头还在疯狂抽马鞭的吕昂不知听见否,尚未有所回应,时舜钦已焦急地命令:“不要停!”
      董执想尝试抬起身,时舜钦按住他,深吸一口气,大声朝车外道:“别犯傻,吕昂!十三刚被指名,未行正式的交接,什么都不算的。对方还有几波攻击我们心里都没数,凭你一个挡不住。跑啊,别停下!保住爷便是保住十三,保住你们所有人。”
      车帘外依旧没有回答,须臾,却听车顶“笃笃”响了两声。那是时舜钦训练卫队时候定下的暗号,一声是否,两声好,三声险,乱击便该弃车了。
      明白吕昂是应了时舜钦所示,董执无奈放弃了。背上痛犹恶作,累得不想动,索性摊手摊脚躺在车厢里,就让时舜钦伏靠在自己身上。手软软地爬上他腰际,正搭在隆起的腹侧。
      “那时候的血是?”
      听董执问起离馆当夜的事,时舜钦肩头一震,未肯说。
      但董执猜得到,手掌在他胳膊上落一落,隔着衣袖细细摩挲。
      “你何苦这样?我说了放你走,绝不会与你抢孩子的!你竟连这点事都不信我了么?”
      时舜钦一诧,微微仰起身,神情古怪地盯着董执。
      车猛地又跳一下,时舜钦身形不稳再次扑倒,还被董执牢牢接住,两人叠在一起重重撞回车厢板上。董执禁不住闷哼,嘴角逸出血线。
      时舜钦大骇,慌忙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董执反更拥紧他,缱绻着不舍放开。
      “你伤得不轻!”
      “别挣了钦儿!马上就到了,再抱一会儿。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为自己更为孩子,让自己少受点儿罪。”
      时舜钦呼吸不稳,眉头紧蹙,硬忍过腹中又一波的痛意,掀开睑来凝视眼前人,眸光倏地柔了许多。拇指轻轻揩去董执嘴角的血迹,又抚过他上唇的半撇短髭,问他:“为何竟蓄起须来?”
      董执惨笑:“爱的人不在身边,不在乎老不老丑不丑的了。”
      时舜钦一怔,不确定地追问:“不是喜欢?”
      董执眼底盈满了光,声有些哑了:“不止是喜欢!”
      车又狠狠窜起复颠落,董执仍旧没有松手,面色愈白。
      时舜钦不忍他这般样的维护,总想从他怀里滑脱。董执却咬牙挺身坐起,伸着腿靠在车厢壁上,臂力托带,索性把时舜钦打横抱到了腿上。简单的动作已累得他呼哧带喘,说不动话了。
      “不是的!”时舜钦莫名否认。
      董执垂眸,不解。
      时舜钦手抚上他脸颊,眼角有泪逃逸。
      “骗你孩子没了,不是怕你抢孩子,是怕你不要他。”
      董执神情一滞,攥起他手,叹息着摇头:“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孩子。”
      “可你不要我了!”
      “不!我以为你想自由,我以为——”
      “自由呀,”时舜钦打断了董执的辩解,牵唇自嘲地笑一下,“头两年想得魔怔!不甘心,不留余地去争,倒把唯一的本钱给争没了。”
      董执一再讨好:“还有机会的!我们去京城,找最好的大夫。身体好了尽可以去参军,做大将军。”
      “爷说笑呢!你我都明白,这跟我病好不好没什么关系。我是阴身儿,军营里的阴身儿都是怎么活的,我看见过。”
      董执黯然。
      “四品都尉,说小不小,说大确实不大。爹还在时,那些奉承里起码一半是别有用心的,爹不在了,他们又有几人真的关心我是否身手了得?他们只会看见一个没有依靠的阴身儿,最后我仍旧得依附着别的权势安身立命,就像依附爷一样。”
      “不,没有,你不是依附我!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绝对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的。”时舜钦声且放柔,哄他宽慰他,“对从军一事我早就想通了,可还是不服气,不想承认自己跟你们是一类的,自私自负,自欺欺人觉得高你们一等。大约人就是这样,尝过一次好东西,就会一直想要,想再次尝到,还会特别看不起没尝过的人。对不起!”
      他抚着董执的面颊,眼里都是疼的:“那话我不该说的。说你是为了权,为了这些浮夸的奉承,其实说出口就后悔了,太伤人。是我错了!我就是嘴硬,不道歉,有恃无恐地确定你不会不理我。除了你,谁能容我一再胡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了,钦儿,我没怪过你,我明白的。”
      “你给我自由,可离开你,我没别的地方好去。我没有家了!”
      董执心将碎了,低下头与他额角相抵,眼泪翻落,如泣如诉:“该道歉的是我!是我错了,对不起钦儿,我没想到这些,对不起!”
      蓦感臂上收紧,是时舜钦猛地将他衣袖攥住,半身挺落,陡然扯出一身变调的嘶鸣。他下意识往时舜钦身下望去,惊见羊水已破,腥膻的液体扩散流淌,顺着木板的缝隙滴漏在车辙的痕迹上。
      “钦儿——”
      “没事!”时舜钦自牙缝中挤出迫切的叮咛,“我撑得住,就快到了,别让十七停车。”
      董执更抱紧他,自觉浑身血液尽退,怕得发抖。
      时舜钦孱孱喘息,气若游丝地在他耳边叮嘱:“让人、去巧家巷、找胡勉。”
      “上回为十三接生的那位胡先生?”
      “嗯!这些日子一、直是、他在帮我保、保着这孩子。”
      “我知道了!别说话,疼就抓我,不怕的。”
      “嗯呵——”时舜钦忽笑出来,“似乎怕的是你呀!”
      “……”
      “爷,是我错了,真的错了!”
      董执愕了愕,不许他说:“没有没有没有,钦儿什么错都没有,都是我不对!不说了,听话,就到家了。我们回家去!”
      “不,让我说完!”时舜钦靠在董执怀里,气力不济,喘得厉害,“爷说自己用错了方法,我也、也是……从你把我自小倌儿的命里拽出来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哪怕我觉得很难过……后来我发现自己很在意你是不是喜欢我,我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可又怕对你动心了,有天你会厌倦,会不要我。”
      “我利用你的愧疚向你提要求,假借你的名义欺负小公子,跟十七周旋陪他胡闹,一再骗自己说,看,我跟谁都能睡,不是非你不可。不是……”
      “钦儿,别,够了!我都明白。”
      时舜钦摇摇头,话音哽咽:“可、可离开你这么久,我每天都忘不掉你!我想你抱我,拴着我。我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咳咳,我怕你身边有了别的孩子,不记得我了。”
      “小非说你病了,我跟自己说一定不是真的,是那丫头诓我回去,或者就是你骗了所有人想诱我回去。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你,跟你决裂。可昨天听人说你要当众指继任,要退隐,无论如何就想来看看。哪怕远远的,就一眼,看看你最后风光的样子。却看见你变成了这样!”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董执鬓边的白发,拂过他的胡须,拂过他倦怠的眉眼。
      “是我一直太矛盾了,不信你,更不信自己。是我毁了我们俩的情分,全是我的错!”
      董执泪水汹涌,难过得说不出话,尽是摇头。
      时舜钦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呜咽,终究哭了:“那天你给我药,我起初以为你不要孩子,真的有些怨你。我想起第一个孩子没有的时候,你令郎中只保住我的性命,孩子若于我有害,就不能留。我以为你只是想我陪你欢好,你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是不是我与你的孩子。”
      “然而你说自己不配为父,不配为人,不是,绝对不是!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好得我配不上。我不舍得你,不舍得孩子,你的孩子。”
      董执双瞳遽然收缩,直落一吻封锁了怀中人余下的懊悔不休。舌纠缠,入深喉,舔舐过他含腥的口中寸缕的温度,渡自己的口唾润他的咽,一遍遍交换,是另一种的交融。
      “撑住钦儿,活下去!我只要你活着!”
      “爷,应我一次吧!我不成了,无论如何,保孩子!”
      董执血目眦张:“不!我不答应!”
      时舜钦总是笑,掌心依依地抚他面颊:“那年跟你赌命,你说是我赢了。可我一直觉得,其实是我输了。如今想来,确是我赢的。赢了多好的一个你!知足了!今天这命这心,便和这孩子,统统还你罢!”
      “不要!不要还!你不欠我什么,我不要你还。听话钦儿!不管孩子不管任何人,只要你活下来。活下来陪我!你若是喜欢,孩子以后我们再要。求求你,别再抛下我!”
      时舜钦眸光已是涣散,失焦地望着他应在的方向,痴然呢喃:“以后……还能有以后吗……”
      “现在不就是那时的以后吗?现在,我不就在你眼前吗?钦儿,别睡,不要——”
      时舜钦忽还笑一下,低哑地说:“爷再纵容我一回吧!以后,让他陪你过以后。爷,阿执,我喜、喜欢……好……”
      无力的手一直放在董执的心口,叫他痛得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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