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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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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生不能同,死不与共,我也要伴你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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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维芳,周家名副其实的老大。
二十世纪中,农民的日子几乎过不下去,周家又是那很不好过中的一家。
但周维芳从来就不是个认命的人,哪怕母亲早早就去了。提到周家的大闺女,谁不叹一声勤快,不仅如此,穷人志气中,谁不给周家大闺女竖根大拇指?
可这些荣誉并没有减轻周维芳的生活负累。一家七口人,只有她一个女人,又是老大,家务活计都压在身上,一年到头也喘不过几口气。
和赵天柱是个意外,赵天柱身材高大为人但人有些木讷,这样的人,周维芳是看不上的。这年代,吃不饱穿不暖,再嫁一个木讷的人,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第一次见到赵天柱是在别人家的酒席上,周维芳代表周家出席,远远瞥见麻利翻炒下油的男人,觉得这男人干活儿倒是利索,可脸上那股子木讷劲儿太浓烈了。
第二次,是弟弟周维国找到活儿干的那天。周维芳去山里检柴火,和去给人做酒席的赵天柱打了个对面。
原本两人一个住山上一个住山下,山高路远应是难得一见,或许都是缘分。
赵天柱二话不说,将周维芳肩膀上装成小山似的背篼取下扛在了自己肩上,周维芳阻止不及。
周维芳原本想着这下旁人特别是那些个口渣的妇人饭后又有话说了,却未曾想赵天柱在临近山路出口时又把背篼放下,只字未说大步流星离开。
周维芳站在原地木木的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忽然就笑了。
倒是个贴心的。
日子照常过,眼见大弟弟原本麦色的皮肤一天比一天黑,周维芳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想为家里多做些也无能为力。实在累得慌了,就在蛙声连连的夜里流几行清泪。
日子,怎么就这么苦呢?生活怎么就这么不饶人呢?
眼见下面的弟弟越来越大,周维芳越来越着急,家里没有钱,弟弟们上不了学,以后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就是当个农民也没有出路。
趁着农闲,周维芳把自己收拾麻利了,独自一人大清早踏着露水下了山,找到赵天柱家。
周维芳到时,赵天柱已经起了,正准备出门劳作。见到周维芳时,赵天柱着实愣了下。
“有事吗?”
木木的表情,当时就把周维芳逗笑了,原本那一丝的紧张也烟消云散。她双手插着腰,微微仰着下巴目不斜视的看着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多头的男人,毫不忌讳说:“你看我给你当媳妇儿怎么样?我手脚麻利,也不图你多少嫁妆,能送我一个弟弟上学就成。”
周维芳知道赵天柱家就两个哥哥,还都是脑子灵光的,结婚有些年头了,没有拖累,拿出一份钱赞助自己一个弟弟,不成问题。
那天两个人一个人等着回答,一个人愣着,足足站了有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赵天柱匆匆逃了。
周维芳原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黄花闺女自己送上门这种事儿,落在别人眼底那可都是丢人的。
却不曾想,没几天就有人来说亲了,聘礼不菲,让周围的邻居眼红了好一阵子。
直到入了东方,周维芳都没能回过神来。
“咱们这就结婚了?”红烛摇曳,周维芳坐在床沿边,红唇微张一脸的茫然。
一向木讷的高大男人忽然咧嘴一笑,蹲下身为自己的新婚妻子脱了鞋,打了水,洗了脚。饮了合卺,一室迤逦。
周维芳依在男人宽大的胸膛前,哭得撕心裂肺,一字一语许诺:“我服侍你一辈子,天柱。”
男人叹了口气,“你不欠我。”
周维芳是个好女人,持家这些小事儿自然不在话下。为人处事更是深得邻里的赞叹,没几天就和周边邻居打得火热,口碑不错。
娘家那边小弟弟也进了学堂,周维芳也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虽然牵挂家里,也不会时常回去,落人口舌。
经常从邻里知道些山上的消息,心里落了个实在,便当真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赵天柱。
赵天柱每夜将瘦弱的妻子揽进怀里,不厌其烦的叮嘱:“阿芳,你不欠我什么,咱们是夫妻。”
得夫如此,当是今生福气。
哪怕日子依旧苦着累着,却也甜着美着。
但,一年又一年,周维芳摸着平坦如此的腹部,眼中的忧郁久久散不开。
孩子,还差一个孩子。
周维芳知道,自己的男人也希望有个孩子,可偏偏自己肚子不争气。
邻里慢慢有了说辞,若非她平日里为人没人挑得出错,恐怕早就成了个笑话。
周维芳越来越勤快,每日把自己弄得像个陀螺一样,生怕自己空了下来。
赵天柱出去半席时,她就偷偷从赵天柱的酒瓶里匀些酒,再弄些吃食到半山腰的山神像前,虔诚的叩拜。
有次被赵天柱撞上了,两个人都红了眼眶。
赵天柱说:“阿芳,没事儿,大哥二哥孩子多,过两年咱抱一个过来。”
男人温暖的胸膛宽大的手掌,暖了周维芳日渐冰冷的心。
两人结婚五年时,赵天柱背着周维芳从大哥家抱了个一岁多点的孩子回来,亲手送到周维芳手上,说:“咱们有孩子了。”
周维芳躲在房间里,哭了大半天,再出来时抱过了侄子,从此手把手的养,手把手的教,视为亲子。
那天周维芳刚把孩子给喂饱,山上来人报信,说她家老大没了。
赵天柱陪周维芳回了家,没见着人,说是太惨了,就裹得严实,别扰了逝者安息。
周维芳远远瞧见了吴家的姑娘,地方小,山上山下几个村的人,她都认识。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周维芳第一时间就觉得那姑娘肯定和自家大弟弟有关系。
一直到后来听说的种种,周维芳相信,吴家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和自己弟弟有关。但周维芳没有要出去认孩子,也没有要拆穿。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应该好好的,有自己的路才对。
周维芳对赵天柱说:“天柱,要是有天我发生了意外,你可给我好好的活着。”
男人嗔怪她乱说话,他们还有好多日子呢。
两个人守着一方田地,小小的院落被周维芳打理得越来越好,改革开放新时代慢慢迎来,孩子也大了。
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成了亲也搬了出去。
孩子成亲的当天,坐在高堂的不是周维芳和赵天柱,而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两人这些年日子在周边来说算是好的,精气神都还不错,可那天晚上,清冷的月光的下,两人一步一步蹒跚回家的背影,却那般苍凉。
偌大的院子冷清清的,院前周维芳种了很多果树,柚子也成熟了,一颗颗那么大。
“天柱,我对不起你。”周维芳盯着一颗颗偌大的柚子,哽咽着说。
赵天柱把陪伴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糟糠之妻死死按在胸膛,“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活着,陪我到老,可别把我一个人扔下。你看这院子这么大,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也会害怕。”
周维芳不住的点头。
十来岁的周维芳瘦,二十岁时瘦,三十岁四十岁,到五十岁时,也不过七十来斤。
两人照旧守着收拾得妥妥当当的院子,成了亲的孩子要接人去享福,两人哪里都没有去,守着一方天地乐得自在。
儿子愧疚,把孙子孙女养在二老身旁,二老高兴,却再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倾注一生的爱。
岁月如梭,孙子娶了妻,有了重孙,孙女也嫁了人。
二十一世纪,大家伙儿的日子都好了,院子里的人也慢慢多了,赵天柱和周维芳两人的话却越渐少了。
人老了,有的人爱唠叨,有的人却越来越喜欢沉默。
周维芳身子跟皮包骨似的,消瘦得厉害,气若游丝。一年四五次的往医院急救,钱如流水般的花。
儿子不缺钱,侄子不缺钱,可周维芳带着浊气的眼睛盯着医院纯白的天花板,说:“反正也活不久了,下次不来了,还是死在家里好。”
赵天柱听了,沉默着喂饭,伺候,没说一句话。
周维芳偷偷抹了两把泪,一次又一次从死神面前逃了回来。
就这么磕磕绊绊的,竟也拖到了八十来高寿。
山下的村要开发,开发商陪了一大笔钱,院子也要拆了,周维芳躺在床上,干瘪的手握着一辈子护着自己的男人,说:“天柱,别把我送到医院了。”
同样被岁月侵蚀的老人身子一顿,沉默着点了点头。
周维芳笑了,混浊的眼睛忽然就明亮了起来,一声声细说:“院子开发商要拆就让他们拆吧,你别犟了,别守了。”
赵天柱不同意,周维芳说:“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是守在院子里过后面的日子,也没有什么意义,能在你身边啊,住哪里都一样。咱们把池塘边的两间牛圈让孩子们打通,收拾收拾,地板给砌上,搬进去吧。趁着现在拆房陪价高,给孩子们也留一笔,这些年老进医院,也花得不少。”
家里的孩子办事很快,几天后两人就搬进了小小的房间里,赵天柱眼看着带着自己一生回忆的院子一天天变样,而周维芳甚至都看不到,因为她身子的机能已经被病魔折腾到连动弹也吃力的地步。
2014年秋风吹过,冬天渐渐来临。老屋前几颗尚存的矮小柚树或多或少结了几颗果实。周维芳忽然就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天柱啊,你背我出去看看,咱们这片儿开发得怎么样了。”
正在火炉上煮粥的赵天柱忽然听到周维芳精气神十足的声音,打翻了一锅刚熟的粥。好在还剩了些在锅底,赵天柱赶了一小碗底出来,果然背着周维芳出了门,手里端着那薄薄一层热粥。
外面老房几乎全拆了,没有再建房子,说是要建立大坝。早些年的农田早就成了一片枯草杂地。
赵天柱把周维芳背到牛圈后面,后面是一条河沟,河沟对面是山,山上,是周维芳的娘家。
把碗先放在地上,自己又坐在田埂上,将瘦弱到只余一副骨架的人揽在怀里,亲昵如同当年。
“阿芳,我熬的粥,吃不下也尝一口吧。”
一双筷子粘了两粒米,粥很稠,很香。
周维芳吃得很开心。
“天柱,你呀,一个人就和孩子们一起住吧,也没有几年了,我等你。你别怪我先走,我啊,熬了这么久,再熬下去,老天爷该生气了。”
赵天柱紧了紧揽着老妻的手,轻轻嗯了一声,说:“你先走,我过几年来找你,别怕。”
“不怕……不怕……”
老妻的眼将阖,赵天柱一个激灵,大吼一声:“等等阿芳!”
老人身子一颤。
赵天柱忙说:“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我爱你阿秀,我爱你。”
老人抬了抬手,脸凑到丈夫下颚边,一路往上一口气憋上去,轻轻蹭了蹭男人皮肉松弛的下巴:“天柱哥,我爱你。”
风吹过,冬天,有点冷。
——巴山夜雨篇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