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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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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将最后一捧土洒在坟头,手扶在那块无字碑上,先是慢慢地抚摸,接着五指握成拳,身体随着手臂颤抖,用力一撑,站了起来。
“野小子,难得爹回来了,你个不孝的竟然把爹扔下,跟人跑了……”天青轻轻踢了一脚墓碑,“是报复吗?报复爹在你小的时候……把你扔下……”
“哐啷”,一把剑身幽蓝的剑被扔在天青脚下。形似望舒,却无那般阴寒之气,那蓝如月溢之光,寂静却深柔。
天青斜了一眼那剑:“有何贵干?”
“捡起来。我让你三剑。”
那般沉稳冷淡的声音,此刻听来,天青是恨之入骨。
天青一脚挑起剑,握剑在手,剑花翻出,往玄霄胸口一振,却又生生停住。
天青盯着急速停住的剑尖微微颤抖,一直蔓延至右臂。
玄霄巍然不动,腰上曦和火焰平和。
天青喉中爆出低吼,又一甩手,剑锋上挑,反手一招雁落平沙,剑上生风,却仍在玄霄肩头停住。
玄霄淡然地瞄瞄那剑:“就你这两招,就算让你十剑,也杀不了我。”
天青咬咬唇,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杀了你儿子……”
天青捂着肚子大笑:“我为什么杀不了你?”
玄霄见他笑得古怪,不禁皱眉,心下担心,却不愿出口安慰,也不知如何安慰。
“我为什么要杀你?因为你杀了我儿子!我为什么杀不了你?因为你是玄霄!可你明明不是玄霄!那我为何杀不了你?玄霄……玄霄……该死的玄霄!”天青笑得双眼通红,伸手一指,大喝一声,“玄霄!”
“还有一剑。”
“哈哈哈哈……还有……一剑……哈哈哈哈……玄霄……”天青猛然露出惯常的恶作剧笑容,“你认为老子傻的吗?刺完你三剑,你要如何?立马宰了老子?”
玄霄默了片刻:“早晚也是死,何必活得如此痛苦?”
“呸!你当你是救世主啊?额上多三个点你就当开了天眼!最该死的是你!敢骗老子去死?老子很傻帽吗?”天青把剑插到坟上,“老子就不刺那一剑,看你怎么办!”
玄霄盯着天青的一脸挑衅,手不知为何抬起,发现时,又猛然握紧,急急落在腰间曦和剑上。
“我先去杀东海炎魔。”
“什么?”
没料到天青反应如此之大,玄霄细细探究进那双眼,却看不懂分毫:“东海炎魔……有何不妥?”
天青双瞳颤动,抬头望着高空,张口,只挤出两个字:“仙神……”
半晌,天青都未动作,玄霄轻道:“我去了……”
天青仍望着天,似未听见。玄霄御剑升上半空,见天青的发丝遮着双眼,风撩过,树林沙响,人却静若磐石。
“你在这等我。”玄霄脱口而出,又慌忙加了句,“等我回来杀你。”
东海漩涡,若海水困住海上龙卷,深不见底,宽达百里,一漩接一漩,牢牢困住罪人。
天青动用妖力,找到漩涡薄弱处,划断一线漩涡,勉强进入内层。
在漩涡内看外围,只觉天旋地转。而由外入内,却觉压力甚重,似要天崩地裂。外围有鱼虾水草,内层却了无生机。
不知何处传来刺耳的惨叫,一波连一波,在这空旷之地散开,更觉刮心难忍。
天青深吸一口气,散出妖力护体,择了个方向,快步疾走。
行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一路上,只见一些蓝衣白衫的男女,或抱头痛哭,或喃喃自语,或嬉笑异常,均是疯疯癫癫,无一正常。有时会有人狂叫一声,猛然冲向隔绝外围的漩涡,片刻,便听见血肉搅拌的粘稠声响。
天青掩了耳,愤然猛冲,突然脚下一陷,踏入一潭浅水。
水潭不过两步宽窄,水浅清澈,一名发髻盘得严谨的女子坐于潭中。女子似未发现天青,仍垂目盯着潭水,一手垂入潭中,可见腕上溢出缕缕血丝。
“夙瑶!”
女子抬起头,双目空洞无光,可听了那声唤,涣散的瞳对上了焦点。
天青扶起夙瑶,猛见她腕上血流不止:“你这是做何?你还认得我吗?”
夙瑶左看右看,动作迟钝呆傻,一抹笑爬上嘴角:“好久……好久……好久没人唤过我名了……”
忽闻一阵尖声长啸,一名琼华弟子眼如狂兽,提剑冲来,天青刚侧身护住夙瑶,却被夙瑶猛力一推,一晃眼,便见夙瑶长剑穿心而过。
“掌门——”
琼华弟子大叫一声,狠力抽剑,夙瑶的身子随着一颤,鲜血喷涌。颓然坐回水潭中,慌忙伏下身,让浑身的血浸入水潭。琼华弟子仍狂呼着“掌门”,手上砍刺不停。
眼见夙瑶血肉横飞,天青再也忍不住,奋起便是一掌,直击得那琼华弟子飞出数米,倒卧地上抽动不已。
天青伸手想扶起夙瑶,夙瑶却死死趴在潭中,任血渗入潭水。
“夙瑶……”
天青呼来水灵,夙瑶却急急一掌拍掉:“不!别动!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夙瑶缩在水潭中,蜷缩着,颤抖着,像无助的婴儿。那一声声的“就差一点了”,在天青听来,像婴儿的嘤嘤哭声。
“夙瑶!”
天青拽着夙瑶的胳膊,猛力将她拉起来,不管她的挣扎,强行用水灵医治她的伤口。天青这才发现,夙瑶很瘦,瘦得如干柴,手臂布满坑坑洼洼的伤痕。
夙瑶挥动着双臂,冲着那滩仍然清澈见底的潭水。那淡淡的蓝,盈盈的绿,没有丝毫沾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如此……”
“夙瑶!放弃吧!”
天青按住夙瑶,这名瘦弱的女子像离了水的鱼,即使撞得粉身碎骨,也要跃入池中。
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句话到底是哪个吃饱了撑着,说的胡话?
琼华魔心深重,应受处罚,可用得着逼疯神志?夙瑶一派掌门,应担全责,可用得着榨干心血?东海漩涡比炼狱还血腥,这是仙神的牢狱,还是妖魔的巢穴?
“只要你将这潭水用血染红,琼华全派弟子,便可脱离东海,再入轮回。”
夙瑶便染了千年的血,流不尽的血,拖着半死不活的命。她知道这潭水要用全派的血来染,她却妄想挣扎,用自己的血来搏。
“夙瑶,你就是这样。明明不是自己该挑的担子,为何要扛?”
天青坐在地上,夙瑶跪在潭水旁,愣愣地看潭中的倒影。
“因为……我是掌门。”夙瑶用手触触潭水,潭中女子已失往日风采。
临水镜,伤流景,往事何堪空记省。
“你不是掌门了,琼华已灭。你还是做回夙瑶吧……放弃吧。”
夙瑶捧起一抹潭水,洗掉脸上的血污。苍白的脸又带上不变的严肃,身为掌门的严肃。
“云天青,你来东海作何?笑话我吗?”
“夙瑶,你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笑啊……”
夙瑶的表情,让天青恍若回到了琼华时代,那时候的夙瑶,便是一幅板着脸的模样,絮絮叨叨毫无乐趣的师姐。
摇摇头,终是今不复昔:“夙瑶,你可见过师兄?”
“玄霄?他五百年前便成魔冲破东海,不是去寻你……”
夙瑶的话卡在喉头,双眼似要从深陷的眼窝蹦出,迎着那烈焰,迎着烈焰中的人。
“罪人夙瑶!东海炎魔在哪?”
威而不怒的声音,余威四散,仍能震得水波连连。
“为何……”夙瑶抖得如风中残叶,“为何你会回来?”
天青按住夙瑶的肩:“夙瑶,你看清了,那人可是师兄?”
“羲和伴身,烈焰乌发,不是玄霄是谁?”
“玄霄傲视苍天,狂妄自大,志高鸿鹄,可屈何人之下?”天青冲着玄霄招招手,“玄霄,玉帝可有招你喝茶?”
天青在此本就出了玄霄意料,见他又是一身洒脱,满口胡言乱语,冷哼道:“玉帝之事,可是你这等妖孽能过问!”
天青感到夙瑶的肩挎了下来:“夙瑶,你说,他是谁?”
夙瑶握紧袖摆,指甲掐出殷红,朝玄霄迈了一步。
“夙瑶!若知东海炎魔去向,便尽数道来!”羲和听得玄霄指令,呼啸着冲向夙瑶,“上天有好生之德。此番将功补过,定能减你刑罚。”
夙瑶停住了:“好啊……真好,玄霄,你总算知天命难违,你总算知天不可逆……那你当初火烧鬼界,冲上天庭,又是犯的什么失心病!”
听一番怒吼,天青和玄霄均道一声:“什么?”
“你知道悔改了,你变乖了,你变成玉帝的属下了……为何?为何啊……”夙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呆在半空,覆在心口,“为何我还是觉得以前的玄霄好?那个不听人劝告,不愿回头的玄霄……”
天青捏捏夙瑶的肩:“夙瑶,原来我和你一样,就喜欢那种违逆上天的蠢货。”
玄霄又是一阵头痛欲裂,瞪着眼,见的是夙瑶干瘦的脸,听的是天青似笑非笑的话语。恍若多年前,也许是千年前,也有人如此这般,无视他的存在,定要将他隔绝在外。
因自己疯狂成魔。
那时,有人弃了自己,有人背叛了自己,眼望均无故人,一阵寒冰裹身,动弹不得。
“你不是玄霄,你不是玄霄……”
“闭嘴!我便是我!我只能是我!”
羲和剑承着玄霄的咆哮,“噌”地贯入夙瑶体内,烈焰弹起,将夙瑶整个人烧成火柱。
“夙瑶!”天青手中涨出水柱,却浇不灭那无根之火。
“嘻嘻……”夙瑶却在火中轻笑起来,“呵呵,夙莘,你要去哪?”
天青呆了,手上的水灵顿时消散。
夙瑶全身浴火,发丝散乱,却走得蹦蹦跳跳。那双时常承着冷漠的眼,此刻却笑意绵延。晃着脑,跳着步,像小姑娘一般,甚至轻轻哼着歌。
“红红绿绿花满枝,莺莺燕燕来相思。春来满林歌不断,唱得情谊装满船。姐姐绣得罗纱裙,妹妹抹着红粉妆。望遍群山望阔野,何处盼得意郎来。”
天青望着夙瑶嬉笑着走远,想叹,却心生羡慕。
“夙瑶……你总算散尽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