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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祭流年

      因为体内流着你的血,所以即使死掉了,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题记

      楔子:

      冬天的夜晚似乎与其他季节的夜晚有点不同,特别是冬天下雪的夜晚,周围漆黑一片,只有那纷纷扬扬的雪花透射出来的寒光点缀了星空。

      安静的卧室里,躺在床上的少年辗转反侧,细看他精致的睡颜,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一双凤目虽然紧闭,然而纤长的羽睫却在轻轻颤抖,薄薄的唇微微张开,额头上早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好似梦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父亲,彰儿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哦,是那个种花的小子吗?”

      “是的,您看到他了吗?”

      “我把他送走了,你是都统府的少爷,怎么可以每天和那种下贱的贫民玩在一起!”

      ……

      “不要——”

      流川猛的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身来,微微喘着气,苍白的脸颊因为紧张激动而涌现出了些许红晕。半晌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却发觉又是同样的一个梦,心中不自觉的升起一种凄凉的忧伤,眼神落在了青玉案上的那副涂鸦之作上,那是那个叫做仙道彰的男孩儿画的,画中的锦水河朴实无华,犹如流川那质朴纯真的童年……

      (1628年,英国医生威利·哈维揭开了心脏的秘密,得知血液是在人体内通过心脏循环,血液由静脉回流这一伟大发现,指导了临床静脉输血的尝试,但这种死亡率极高的手术往往会同时夺走患者和输血者的生命。)

      壹

      彼时1835年,清宣宗道光十五年,湘南州,尚合城——

      “爹爹,我好难受……”躺在床上的小男孩眉头紧皱,脸颊上透着红晕,额头上正渗出一滴一滴的汗水,嘴巴微张,大口的喘着气,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痛苦,可是即便这痛苦扭曲了他的表情,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精致俊秀的容颜。

      “流川大人,少爷需要输血,还请大人去安排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来给少爷输血。”说话的是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尼诺,只因中原的大夫实在束手无策,迫于无奈,都统流川隆介只能请来了通晓西方医术的传教士来为儿子看病。

      隆介立刻吩咐了下去,然后走到男孩儿旁边,握住了他粉嫩的小手说到:“小枫,别怕,爹爹在这里……”

      男孩儿努力侧过头,对上父亲慈爱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好似做好了与病魔抗争到底的准备。只是无论他多么努力的想要保持清醒,眼前父亲的容颜依旧变得越来越模糊,这时他影影约约看到管家带着一个男孩儿走进房间,影影约约看到父亲站起身来,让那个男孩儿走了过来。

      “谁?他是谁……”这是躺在床上的男孩儿在意识消失前,浮现在脑海中的最后一句话,之后的事,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只见医生将那个男孩儿的血液通过细细的管子注入他的身体,说来也真是奇迹,他渐渐觉得自己身上暖和了起来……

      就这样,都统少爷流川枫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对那个男孩儿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相信,那一定是因为自己体内流着那个男孩儿的血。

      贰

      “啊——是他——”

      康复后的流川第一次在后花园的锦水河旁看到那个男孩儿,他几乎想也没想就蹦蹦跳跳的跑上前去。

      花园里正在打理花草的花农见了是他,连忙对身边的男孩儿说到:“少爷在和你打招呼呢!你们一起去玩会儿吧!”

      “可是……”男孩儿看了一眼手里的活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当他看到兴冲冲跑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好像面团捏出来似的漂亮少爷时,嘴角不经意的露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流川率先问了起来。

      男孩儿看着他因为奔跑而泛起红晕的脸蛋竟是那样可人,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想去捏一下,只不过,终究主仆身份有别,男孩儿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微微一笑,温柔的回答到:“仙道彰!”

      因为仙道是家里唯一与流川年龄相仿的人,因此流川与他很快成了知己好友。几乎每一天,流川都会去找他,他们时而一起在锦水河旁嬉戏;时而一起在十里亭抓蝴蝶;时而一起坐在浮桥边看书;时而一起在青玉案间写字画画……

      仙道唤流川“枫儿”。

      流川唤仙道“彰儿”。

      那年流川9岁,仙道10岁,日子便在这“黄卷对青灯,芊芊影在旁”中悄然流逝。

      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一双眼睛早已关注他们良久,那便是来自都统大人流川隆介的目光。

      流川永远都忘不了当他质问父亲为什么要将仙道送走时,父亲那高傲自负的语气和提起仙道时的鄙夷神情,那是天真的他第一次觉得向来慈爱的父亲竟是如此可怕。

      直到多年以后,流川仍然无法原谅自己父亲当初的所作所为。就在父亲将仙道送走之后,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波澜不惊,好似身体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着仙道的离开而被抽空了一般。渐渐的,身边的人都用清高孤傲、独断独行来形容他,却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他心中的那份孤寂,那是一种随时都会撒手人寰的孤寂……

      叁

      时移势迁,转眼便是鸦片战争后的第五个年头了,清政府已如摇摇欲坠的无根浮萍,更何况流川隆介的去世让这世袭贵族的落寞更成了一种必然,流川家的生活逐渐陷入了窘境,流川和母亲只有依靠抵押财物才能勉强过活。

      “承蒙您一直照顾本店,以后若有东西的话,请通知我。”典当行的老板对流川的母亲说到。言语中虽不失客气,却少了往日的恭敬,敏感如流川,纵使他嘴上不说,心中也是一清二楚。

      每当典当行的老板走出家门后,流川总会看到母亲偷偷转过身,掩面而泣,她抖动着的肩膀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消瘦憔悴,哭着哭着,她又说到:“如果你父亲还在,我们也不会落得如此这般……”

      诚然,自从父亲去世后,这句话就像母亲每天必说的台词一样,只要遇到生活中的不如意时,母亲就一定会说这句话。流川觉得,也许这已经是对平常总把名誉和地位挂在嘴边的母亲最大的耻辱了吧……

      为了避开这些惹人不快的画面,流川百无聊赖的走进了后花园,似乎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些,因为这里有他和仙道共同拥有的所有回忆。他伫立在长廊上,凝视着这片花园,这里早已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嚣,有的只是几棵光秃秃的树干,几片残花碎片而已,渐渐的,一种莫名的伤感萦绕在了他的心头。

      锦水尚在,十里亭尚在,浮桥尚在,青玉案尚在,却早已没有了仙道的身影,看着满园萧条的景致,流川仿佛看见了自己和仙道曾经在这里的一幕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童年时两人稚嫩的嗓音——

      仙道说:“一剑寒霜十四州。”

      流川对:“二水中分白鹭洲。”

      仙道说:“三顾频繁天下事。”

      流川对:“四弦一声如裂帛。”

      仙道说:“五云深处彩旌来。”

      流川对:“六军不发无奈何。”

      仙道说:“七月七日长生殿。”

      流川对:“八骏日行三万里。”

      那时,拿古人的诗词歌赋对对子,是两人平日里最喜欢的事,只是每每对到这里,仙道总是会卡住说不下去,接着就会被流川嘲笑一通,只是他从不生气,脸上永远挂着那温润如玉,云淡风轻的笑容……

      渐远的记忆终会消散,人生漫漫蹉跎了初见。流川抬起头,此时天空已经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时不时的有雨丝飘向他的脸庞,蓦然回首间,竟觉得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濡湿了一片。流川轻轻闭了眼,再缓缓睁开,心中怅恨万分:九华帐里梦魂惊,十年生死两茫茫……

      肆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流川的思绪,他循着声音望去,前来之人是伺候母亲的贴身丫鬟晴子。

      “少爷!”晴子急匆匆的跑到流川的跟前,气喘吁吁的说到:“少爷,不好了,夫人晕倒了!”

      流川怔了片刻,随后跟着晴子来到了客厅。只见母亲斜靠着贵妃椅的扶手,脸色苍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她努力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的儿子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时,她的眼泪就这样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她说:“小枫,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父亲还在的话……我们也不会这样……”说完,又失声痛哭了起来。

      流川微微皱眉,却也是无语,只能伸手轻轻顺着母亲的后背,尽自己微薄之力安慰她。这时,门口有了动静,原来是管家请来的大夫已经到了门口,不过,这位大夫还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请问,都统夫人在哪里?”

      “在客厅,这边请。”

      说着,管家将大夫引至客厅。

      悄悄站在一旁的流川惊讶的看着前来之人,心中分明有个声音在渐渐扩大:是他,真的是他,不会错了,是他——仙道彰!

      眼前的仙道俊逸不凡,意气风发。流川在认出他的一刹那虽然激动,可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因为他的心踌躇了,他不是不愿与他相认,而是不敢与他相认。

      仙道来到都统夫人身旁,一番望闻问切后说到:“没什么大碍,只是太过疲劳,再加上偶感风寒,才会一时体力不支昏倒的,我给您开点药按时服用就没事了。”说完,仙道提起桌上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药方,写完后,抬头看见都统夫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提醒了一句:“有一件事……”

      “什么?”

      仙道见都统夫人继续装傻,于是开门见山的说到:“夫人,您该不是忘了诊金了吧。”语气中的嘲笑之意非常明显,见都统夫人仍未开口,于是他刻意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继续说到:“还是说,您给不起?”

      这话刚一说出口,都统夫人立刻恼了,她强装镇定的轻咳一声,然后说到:“这点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仙道,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小时候我们流川家对你的照顾吧?”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仙道果断的回答之后,他起身,拿起药箱,欲往门口走时,回头说道:“诊金请于三日内付清。”然后大步走出了客厅。

      流川见他就要离开,终于鼓起勇气,出现在了他必经的走廊上,当他从自己身边穿过时,轻声说到:“彰儿,我……”

      “对不起,少爷,请让开,我很忙,没有时间在这儿陪您闲聊!”

      说完,仙道几乎是看都没有朝他看一眼的笔直向前走去,语气中的冷然让流川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下坠,那种疼痛感瞬间击穿四肢,令他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好在他急中生智一手抓紧了旁边的扶手,这才没有瘫软的跌坐在地上,看着仙道坐上马车远去的背影,他的眼神黯了下去,心也跟着痛到了极点:难道我们之间的事,他都已经忘记了吗?

      然而,未等流川回过神来,客厅里已经传来母亲悲愤的辱骂声:“仙道彰,这个没良心的无赖!无赖!竟然说不记得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母亲的辱骂声滔滔不绝,流川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嘲笑,只是不知这嘲笑是对仙道?还是对母亲?又或是对自己?还是对这犹如死水一滩般的生活?

      伍

      19世纪中期,随着“西学东渐”运动的不断深入,西医自江南传入后,以其规模之庞大、医术之精深、知识之广泛、影响之深远对中国传统医学事业造成了空前的影响。仙道自法兰西留学归来,逗留在这小小的尚和城中,自然引起了当地乡绅富豪的广泛关注,同样也成了不少名媛千金心中的如意郎君。

      相反,流川却因家道中落,眼见母亲将家中值钱的物品卖得卖,当得当,日子却仍是过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容颜,流川恨自己虽为男儿身却因为心脏病致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丝毫无法替母亲排忧解难而深深内疚。

      幸好他早年跟着教书先生饱读诗书,因此尚能作得一手好诗好词,只是时逢乱世,又因为年纪太轻且没有半点功名在身,他的诗词始终得不到主流学派的赏识,而在百姓中,又有多少人有那闲工夫来欣赏他的诗词,万般无奈之下,好在这天香楼的老板彩子懂得欣赏,买了他的诗词,又得知他通晓音律,所以聘请他给诗词谱曲,这才有了流川一口饭吃。

      流川再一次见到仙道便是在这尚合城里最大的青楼——天香楼。

      那一日,仙道与友人相聚于此,说来也巧,那日流川也在,应老板彩子相邀,坐在一旁为诗词谱曲。仙道进门时,流川便已然抬头注意到了他,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昔日的他,如今的他面目严谨而姿态高傲。

      仙道自然也注意到了一旁的流川,两人遥遥相望一眼,却只听他高声说道:“为何要来这污秽之地?岂不辱没了我等才气威名。”

      流川听后,抚琴的手微微颤抖。

      仙道身边的友人哈哈一笑,唤来了彩子,对她说道:“来,让我们这位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名医听听这人间能得几回闻的仙曲。”

      只是霎那间的事,大厅中便响起了乐声,献唱的女子是这里的花魁河合麻理,她的嗓音婉转悠扬,清脆悦耳,好似那泉水叮咚般的流淌出来,一种清润甘甜的气息弥漫心间,然而唱着唱着,曲中的歌词打动了仙道——

      十年江湖期,一路红尘载酒行;你去赴一场无关风月的局;

      十年江湖心,无言守候盼归期;我为你等这无关风月的局;

      庭外草离离,枯槁换青碧,只身天涯旅,山河斜相依;

      看花开花落,数春秋朝夕,不知故人去,空余砚上迹;

      ……

      歌词的本意唱的是姑娘日日思君不见君,然而在仙道耳中听来却又有了另一番光景。

      伴随着歌声,仙道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微微颤抖,十年,十年,一点不差,从自己被流川隆介赶出都统府至今,恰好整整十年,莫不是,这曲子是他作的?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自觉的投向流川,只见流川仍然一手拿着诗词手稿,一手抚琴试音,长长细碎的流海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却可以感受到来自他的气息,那种清绝脱俗,孤苦寂寥的气息……

      一曲罢了,仙道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身边早已坐了两个青楼女子。

      “仙道医生,听说您是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不知家中可有妻室?”

      “是啊,要是没有的话,不知道仙道医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与我们说说吧?”

      仙道一时间被几个青楼女子围着追问,他微微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漫不经心的往流川那边瞥了一眼,确定他的眼神正在关注这里后,他大声说到:“是我的话,当然要娶这尚和城里最有钱的那位小姐了。”

      “诶呀,真是讨厌,那我们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是啊,仙道医生,你可真坏……”

      听到仙道的回答,流川的眼神黯了下去,只是他向来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此刻他抱起七弦琴,缓缓转身,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大厅,抛却身后不绝于耳的调笑声……

      陆

      此后不久,仙道的愿望便实现了,他与尚和城里最有钱的相田家的千金相恋了。

      流川站在自家花园的走廊里,伫立良久,一动不动。

      入冬之后,气候就更冷了,北风穿过他日渐消瘦的身体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闭了闭眼睛,一滴名为泪的液体划过眼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至下巴处,最后滴落下去,他明白,他的彰儿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只是日子还在继续……

      这一日,流川依旧在天香楼的厢房里轻轻拨弄着那把七弦琴,他给它取名“绿绮”,自从那日得知仙道已与他人相恋的消息后,他就将“绿绮”的音色调得低哑,几乎成了“低商”,弹出来的曲子犹如南唐李后主那些伤国怜人的诗词般凄凉。

      “哐当——”茶碗掉落,碎了一地。

      彩子闻声,立刻走进厢房,却见流川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着桌子,脸色惨白,平日里就比别人浅淡很多的唇色,此时更显苍白。彩子心知,他的病又犯了,于是上前一把扶住他,说到:“小枫,你还好吧。”

      流川抬头,对着彩子,嘴角勉强勾起一抹浅笑,气息不稳的说到:“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不舒服的话,还是去看医生吧。”

      流川点了点头说到:“我知道了。”

      话虽说得轻巧,可是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彰儿的血已经不起作用了吧……

      对于心中的那份感情,流川虽已不抱任何希冀,却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仙道所在的那家医馆,一来是想了解自己的病究竟怎样了;二来,他想见他,仍然很想。

      流川走到医馆门口,医馆内的小童越野告诉他,要就诊请先支付5两银子,流川掏了掏腰间的钱袋子,倒出了一些碎银,递给越野。

      越野皱起了眉头,嘟囔了一声,不过最后还是领着流川来到了仙道问诊的房间。

      冬日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洋洋洒洒的落进来,让阳光下浮动着的无数小灰尘变得清晰可见,令这个宁静而又寒冷的冬日仿佛透出了一阵舒暖的春日气息。温暖的小房间里,只有他和他两个人,流川多么希望能够永远一直这样下去……

      仙道抬头看着流川,此刻他就这样静静的坐在自己对面,像一株兰草般安静,又像一枝白莲般纯净,风,轻盈的钻进房间,轻浮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阳光轻柔的染上他的侧脸,脸颊上好似泛起了些许红晕,这样清透灵秀的流川,让仙道移不开眼,最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到:“你哪里不舒服?”

      ……

      一番望闻问切后,仙道告诉流川,他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乐观,加上以前就曾患有贫血,所以,有病发的趋势。如果条件许可,最好去法兰西塞纳河畔修养一段时间,那里空气清新,医疗条件也好,对他的病情或许会有帮助,必要的话,最好能请个随身看护,他希望他也能对自己的病情负责……

      由于仙道并不知道都统府已经到了贫困潦倒的地步,所以当他仍在滔滔不绝的嘱咐时,流川却是再也没有听进去任何一句话,且不说如今的都统府早已今非昔比,就是当真能去法兰西,他知道自己的病也已经治不好了,终究是行将就木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流川离开医馆后,仙道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发起了呆,不知怎么的,此时温暖的阳光竟无法驱赶他心中的烦躁,直到门口响起弥生的声音:“彰,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仙道回过神来,淡淡的回答。

      弥生是相田家的千金,也是仙道的未婚妻,她爱极了仙道,所以事事迁就着他,此时看他一脸愁容的样子,于是小心翼翼的又问到:“你好像有些闷闷不乐?”

      仙道抬起头,嘴角又露出那个令人感到温暖的笑容说到:“没什么,找我什么事?”

      “爹让我来问问你,什么时候可以上门提亲?”弥生说这话时,脸上泛起了红晕。

      仙道听后,先是一愣,随后说到:“最近比较忙,过些日子再说吧。”说完,也就不再理会她,做自己的事去了。

      弥生站在原地,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间,仿佛,她的婚姻要出岔子了……

      柒

      流川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断思索着仙道刚才对他说的话,他明白,他的病治不好了,家里也已经没有钱了,回到家后,若是母亲问起他的病情,他该怎么回答呢,然而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其实他根本不必为如何回答而烦恼了,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母亲了……

      1845年12月,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受破产等一系列打击下的都统夫人,因为不堪忍受,而上吊自杀了。留下的,只有遗嘱上的几句祝福和衣柜里的几件衣服。

      除了悲伤,流川什么都没有了……

      他卖了老宅,还清了债务,遣散了佣人管家,安葬了母亲。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他沉默良久,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如今却无一处可以容得下他,罢了,他也不在乎,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悲凉的世间撑多久,他觉得累,真的很累……

      “少爷。”晴子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流川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到:“大家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干嘛?”

      “我,我舍不得少爷,我想留在您身边。”晴子的声音里竟有了些许哽咽。

      对于晴子的忠心,流川感动,他没有回绝晴子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只是在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他仍然放不下对仙道的执念,于是他向晴子开口到:“可不可以先借我五两银子?”

      深冬季节,北风呼呼的吹着。流川揣着仅有的五两银子,再一次来到了医馆,可是却得知仙道已经出城看诊去了。流川无奈,只得失落而回,无处可去的他最后只能再次来到天香楼,彩子同情他,腾了一间厢房让他住下。

      夜幕悄悄的落下,天香楼里依旧歌舞升平,香烟缭绕,给人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只是这样的地方,纵使烟花再美,却也是真情难寻。

      流川坐在厢房中的书桌边,依旧一手拿着诗词手稿,一手抚琴试音,只是今晚的他,神情恍惚,总觉得头晕目眩,集中不起精神。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喧闹之声,流川本就是超凡脱俗之人,对这世间凡俗之事一概充耳不闻,可是今天却是例外,从入夜开始,他的心中就一直充斥着一种惶惶不安。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彩子就跑进了他的房间,对他说到:“不好了,晴子出事了。”

      原来,前来闹事的是尚和城知府之子清田信长,他是天香楼里的常客,平日里为人嚣张跋扈惯了,今日头一次看到晴子,只觉得她秀雅绝俗,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灵气,肌肤胜雪,美目流盼,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清田当即牢牢的握紧了她的手,晴子努力挣脱却终究敌不过男子的力量,两人推搡间,茶碗不慎衰落,滚烫的茶水洒到了清田身上,为此,他正拿着这事儿大作文章。

      流川得知此事后,从二楼的厢房走出,疾步来到大厅中,只听得清田大放厥词,口口声声要抓晴子去见官。晴子更是害怕的躲在一旁低声抽泣,周围已围了好些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

      还是彩子机灵,她上前一步,赔笑着对清田说到:“清田少爷,今日之事确实是晴子不对,我在这儿替她给您赔不是了。”

      “赔个不是就完了?小爷我可是头一次受这样的气。”说到这里,清田走到晴子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再说了,来这里,不就是给人看,给人碰的嘛,装什么清高!”

      清田的一番话,流川听在耳中着实生气,只是他刚想上前与他辩驳,却被一旁的彩子生生拦下了,彩子上前,满面笑容的说到:“爷,您不知道,这晴子姑娘是有主子的,她不是咱们天香楼的人。要不,您看,我让绿儿、柳儿来陪您,如何?”说着,彩子就要召唤绿儿、柳儿前来,可是话还没出口,清田就打断了她,说到:“不,小爷我今天就要晴子作陪,若她有主子,尽管让她主子出来现身,多少银两,小爷我都照给!”

      事情到了这一步,在场的人心中都明白,清田这是存心要和天香楼过不去了,谁让他爹是尚和城的知府呢。正在众人窃窃私语之时,人群里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循着声线回望过去,出声之人竟是流川,只听他说到:“在下流川枫,晴子是我的丫鬟,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

      捌

      仙道回到医馆后,听说流川白天来找过他,心中猜测定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万般不放心下,他立刻前往都统府,然而映入眼睑的却是朱漆大门上的两条交叉着的封条。仙道略作打听,这才知道,都统流川隆介5年前就去世了,都统夫人也于前几日上吊自杀了,膝下独子流川枫下落不明……

      仙道无奈,只得往回走,心中不禁低叹一声:人生万千,世事无常。

      ……

      清田上上下下将流川打量了一番,最后问到:“流川枫?敢问,这天香楼里的姑娘嘴上念的唱的词曲可都是出自阁下之手?”

      “正是!”

      “哦?”听到流川如此沉着自信的回答,清田的脑海中立即冒出了一个想法,他预备效法三国曹丕令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对流川说到:“那么多诗词,都是出自你手?我不信,不如当场试一试,也好让在场的客人开开眼,不知你意下如何?”

      “如何试?”

      清田见流川泰然处之,于是说到:“以一到十为首字,在我走完十步之内作一首词,若作得出,今日之事,小爷我也就罢了,若作不出来,小爷我这就带她去见官!”清田手指晴子,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流川,期待他的答复。

      “好!”

      流川应下后,人群中不时发出一片唏嘘声,这是何等的难度,他当真能挑战成功?

      ……

      仙道紧张流川的病情,想着还是去天香楼碰碰运气,兴许能遇上他。然而,当他到达天香楼时,恰好看到一群人围在大厅,出于好奇,他疾步走了过去,挤到人群前,才得知,这里竟要上演这样一出好戏。

      此时已是寒冷的深冬季节,仙道看见流川竟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下沉,他多想冲上前告诉他,他的病情已经十分危险了,而且在这么冷的天只穿这点衣服,如此不爱惜自己,岂不等同于送死?

      这时,清田往前一步,流川也跟着往前一步,口中立刻吟道:“一曲当年,你折柳浮桥边。”

      清田迈出第二步,流川也跟着走了第二步,口中吟道:“两地相思,凤求凰饮花前。”

      第三步:“三剪桃花,笑春风映人面。”

      第四步,第五步:“四时不见,五更深,滴漏断。”

      当仙道听到流川吟出的词句时,往事的点点滴滴已然记上了心头,看着因贫困潦倒,疾病缠绕而更显孤苦寂寞的流川,仙道心中一痛,眼眶里竟不自觉的氤氲了起来。

      而此时,流川亦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他,回想起当日他来到都统府对自己漠然的一幕时,流川忍住眼眶中的泪水,继续跨出第六步,口中吟道:“六月风过,脉脉却轻寒。”

      第七步:“七弦难弹,绿绮琴心已变。”

      第八步:“八行谁书,长相思勿相见。”

      第九步、第十步:“九重远山,十里亭月不满。”

      吟完这最后一句,在场的姑娘们大多都已哭成了泪人儿,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也都纷纷低下了头,脸上似有惭愧之色。一旁的清田此时不再说话,没想到流川竟如此轻易的过了自己设的这一道坎,心中不服气之余也不得不赞叹流川那出众的文采。

      只是流川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缓缓来到仙道面前站停,用漆黑清澈的眼眸看着他,眼神中似有诉不尽的情义,道不尽的缱绻,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兴许是老天可怜他,才让他在今晚得以见到仙道,那么有些话此刻若再不说,恐怕此生将再没有机会,于是他将词的下阙一并吟了出来:

      “如初相见,对镜心意兀自散乱。”

      “朱弦未断,无色凌素青玉案间。”

      “锦水常在,汤汤与君诀天涯边。”

      “青丝缠雪,吟别一场暮色残年。”

      流川的词,仙道听懂了,他叹人生为何不能只如初见;他怨美好年华太过易逝在这青玉案间;他气这十年与彰儿相忘于天涯边;他恨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的暮色残年。

      锦水河畔、浮桥边、青玉案间、十里亭,流川将往日种种一并倾诉在这诗词间,纵然旁人不明就里,可是仙道又岂会不知,此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满是悔恨,疼惜他孤苦无依、悲悲戚戚;悔恨自己出现的太晚,明白的太迟。一词作罢,他再也忍不住眼里夺眶而出的泪水……

      然而,怀着悲愤交加的心情吟完整首词的流川,此刻气结,急火攻心,霎时,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白色的衣襟,只一瞬间,他便倒了下去……

      “枫儿!”仙道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清瘦的身子,跌坐在地上。

      流川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可是他的唇边却露出了一抹释怀的笑容,因为他终于将心中压抑良久的话说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仙道脸红,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别的?

      原来,彰儿也会有如此羞涩的一面……

      玖

      (十七世纪时,医生才开始对人输血,当时人们对于输血并不了解,所用的大都为羊血,这使得输血成功率不到10%,所以病人在输血前必须立下自愿书,声明一旦死去和医生无关,大多数的医生也不愿拿名誉和地位来冒这种险。)

      当弥生赶到医馆时,恰好看到仙道正拿着刀片,预备划破自己的静脉替流川输血。纵使弥生以往再怎么迁就他,此时也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只听她大声说到:“仙道!你竟然要为那个人输血!我,我不许你这样!”

      “呵。”仙道轻笑一声,只淡淡的回了她一句:“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温暖的血液顺着管子静静注入流川的身体,就像小时候那样。流川缓缓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仙道坐在他的身边,正温柔的看着他,那画面美好得让流川不忍多看,生怕这只是一个甜蜜的梦,梦醒后,他又要面对落魄贫穷的家族,疾病缠绕的自己。

      仙道见他醒了,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用世间最温柔的声音说到:“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巴黎,就我们两个……”

      流川听后,微微点了点头。

      也许,现在的他才是最幸福的吧……

      “呜——”嘹亮的汽笛声响起,轮船渐渐驶离码头。

      仙道拦过流川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一只手握着他冰凉的双手说到:“枫儿,等到了巴黎,我陪你去塞纳河畔散步,看日出,等日落,好不好?”

      流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轻声说到:“从这里到巴黎,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彰儿不妨先画一幅‘塞纳河畔’给我看吧。”说着,他轻轻挣脱仙道的怀抱,起身从行李中拿出孩提时仙道画的那副“锦水河畔”递到他眼前。

      看着流川视那张一文不值的涂鸦如珠如宝的样子,仙道只觉得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又要流下来,他再一次揽过流川的肩膀,说到:“好,我画,我这就把我记忆中的塞纳河画给你。”说完,他让流川舒服的躺下,然后拿出了笔墨,铺开了宣纸,开始作画……

      仙道作画极其认真,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过,待他作完画,抬起头时,只见流川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仙道心中一惊,丢下画笔,立刻上前,抱起流川:“枫儿,枫儿!”

      流川似被他急促的叫唤声唤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仙道好似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问到:“你怎么了?”

      “我,我以为……”仙道一时语塞,没有说下去,接着,他将画纸取来,递到流川眼前,说到:“我留学时就在塞纳河畔,这是凭印象画的,画得不好……”

      “不,画得很好,原来塞纳河是那么美……”流川纤细的手指抚上画纸,好似在触摸稀世珍品一般,欣赏了片刻,他抬头对仙道说到:“上次在天香楼里所作的那首词的最后两句,我想改一下,还请彰儿帮我写在这副画上吧。”

      仙道答应,替他写了下来,然后将画纸再次递到他眼前,这一次流川满意的笑了,然后说到:“彰儿,我好困,我想睡了……”

      “好吧,累了就睡吧,等睡醒了,说不定我们就到塞纳河畔了。”仙道放下画纸,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让流川躺在自己怀里。

      “也许吧……”

      流川应了一句,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滑落下来:彰儿,你可知道,枫儿是一个连尚合城都不曾踏出过的病人,本就是怀着绝望的心情来等待这一场不期而遇,如今得蒙上天垂怜,可以徜徉在这画中的塞纳河畔,枫儿已是知足,只是这一次,原谅枫儿不能陪彰儿去真正的塞纳河畔了……

      良久之后,仙道的手指抵在流川的鼻尖,怀里的人儿早已没有了气息,那一瞬,仙道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牢牢的堵住,一种哭不出,喊不出的窒息感瞬间向他袭来……

      1846年3月,都统少爷流川枫在前往巴黎途中离世,年仅19岁。只是那时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50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的诗词得以呈现御前,25岁的光绪帝大为赞赏,并下令上书房大学士编纂成集,取名《枫雅集》,自此,流川枫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然而这些都已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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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1900年,生理学家肖特史和朗斯托发现人的血型,自此,人类进入了输血自由的王国时代。

      巴黎塞纳河畔的一幢别墅里,老人坐在阳台中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那副70年前的“塞纳河畔”,耳边响起微风吹过树林发出的“沙沙”声,眼神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看着看着,他觉得倦了,微微闭起了眼睛。手中的画纸虽已悄然滑落,但上书的两句题词他却终身难忘:

      愿得一心,执手与君吟天涯边

      白首不离,这一线三世的缘牵

      1916年,著名医学家仙道彰离世,享年90岁。然而让世人不解的是,毕生为医学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他却为何终身不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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