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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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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孙钤只觉得这一场乱梦令人疲累至极。这纷乱妄诞之中,有水中月伸手可及触碰时却尽是破碎的冰凉,有芙蓉靥突然化成森然的鬼厉张口欲噬,有刀光血雾伴着狼烟滚滚在地平线上翻腾逼近,有浓得化不开闯不出辨不得方位的茫茫大雾,却影影绰绰显露出花架下一抹朦胧的紫色身影,他心知肚明永无抵达之期,却不得不怀着哀戚拖着残躯,向那团紫影跋涉。
待他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恍然隔世之感一阵阵地涌动。陌生又熟悉的纱帐床榻、灯台摆设,在不辨晨昏的光照下,显出一种不真实感。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扫视屋内环境,竟仍是不知所以。
“公孙钤!”有人听见响动,快步朝这里走来,公孙钤闻声转头,便看见了那张令他似从溺水中得息的面容。“王上!微臣……”几乎是下意识,他唤了一声便要下床行礼。
陵光见状皱着眉忍不住要笑出来,摆手阻止了公孙钤。但这笑容也是转瞬即逝。他身着朝服,束发戴冠,许是方才议事而来。让医丞稍作检查内侍又侍奉过汤水后,他便挥退下人,也在床沿坐下。
屋内点起通明的灯火,照在陵光莹莹如玉的面上,或许能掩盖去些许的苍白,却藏不住眉宇间的憔悴,但他此时投来的眼里闪动的不是泪光,却是激动与振奋。如此近在咫尺,公孙钤一时看得移不开眼,想不得其他,唯独心里不知哪个角落一个细小的声音连连叫着,瘦了。
陵光见他神情恍惚,急问道:“公孙钤,你可还记得多少前事?”
公孙钤自哂一声失态,垂头避开那双灼人的眼。苦苦思忆了一番,才把那日府上无端遭人毒害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只是此时陈表与陵光,公孙钤仍是略去了某些细节。慕容离其人,既知其为瑶光遗孽,必为天璇之害,但他的有些话,有意无意刺上他心头软肉,远比刀刃更锋锐。
陵光点点头,面上毫无意外之色,只道这大半年来的确同原天枢那位仲大夫互通有无,除共御遖宿之外,也定要将这作乱之人剿灭诛杀,只是就连天权也失了此人的消息,加之遖宿时常扰边,暂时抽不得人手追查。“他的心思,孤王倒也揣摩得些了,”天璇王的眼神忽变得冷利,“自己成了亡国孤魂凄凄楚楚,便恨不得全天下都一齐丧乱了,但凡他敢再现身,必叫他扬灰挫骨,绝无还魂的可能!”
公孙钤闻言却耸然一惊,他原本只道自己中毒垂死,万幸得人医治救回性命,却不料这一睡便是大半年过去,也不知这半年间时局如何风云变幻,但好在眼前宫阙仍在,天璇仍在。他复又念及自己竟在国家危难之际,却因一点轻信就抛下多泪的君王而去的荒唐行径,惭愧不已。但再看陵光神色,纵然疲累,确实不同以往颓靡,隐隐让他想起那些入仕前于传闻里神慕已久、入仕后却怅憾未曾领略的帝王之姿,大抵这悲哭的朱雀终于一朝振奋。一阵宽慰之后,很快又有无限的酸楚和自鄙漫溢而出,浸没了一整颗心:公孙钤啊公孙钤,你不过一介逢了时的士子,就算殁得突然,又怎会伤及国本,竟还怀怎样卑鄙自大的心思竟觉得天璇不可无你周全,君王又不可无你劝勉呢。
只是如今乱世,怪道他消瘦了这许多。为臣子的,又岂能再有懈怠。公孙钤抿了抿唇,克制住心中杂乱的思绪,将当今局势再向陵光细问。
其实陵光此来,见公孙钤终于苏醒,本不愿同他多谈政事。自从那位同天玑齐之侃师出同门的铸剑师暗中求见,告知他剑灵复生的可能开始,他便派人又搜罗宫中典籍、寻访淮西郡望、裘氏故旧,调查几柄宝剑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以及,如公孙钤生前所推测的,祭血饲剑、寄灵于剑的方法。几厢核实之下,他才敢怀揣起微小的希望,一开始甚至瞒着魏相和朝臣,日复一日将自己的血淋上墨阳冰冷的剑锋,不敢稍有差池,看亡人的魂渐渐从剑上幻出淡影,凝成实体,生出温热与鼻息、脉搏与心跳,好让他忘了棺椁之下那具化了尘土的肉身,只专注与眼前这与旧日无异的安详眉目。终究上天是眷顾于他陵光的,公孙钤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天璇副相一卧半载,醒来却还是像往日那样拘于礼数、劳碌成命得令人想发笑。但既然他还有精神问,那便同他说了,也好省去不必要的思虑吧。
“天枢的情形你也知晓,边防毁于地陷,孟章王被毒害身亡,那三大世家擢立了一六岁小儿登位,匆匆向遖宿称了臣。想必其中少不了你那位仲堃仪好友的手笔。他或是窃了印信,控制了天枢南部边境的军队,但这半年来不见动作,只是驻扎耕作,只听闻其幕下士子时常于各国行走,姑且算我天璇的一处盟友。五个月前,仲堃仪本人似是自天权而归,前来天璇,便是同本王交涉慕容离事宜。他倒是对你上心。”
“天枢国内倒是另一番景象,听闻遖宿王胃口不小,竟要了四成岁贡。那三世家也是不惜民本的,苛捐杂税下国内怨声载道,接连爆发了好几处起义,只是不成气候,都被镇压了下去,死了不少百姓,也不见仲堃仪应对,不知他还在等什么时机。
“天权仍是老样子,执明还做着他的安乐王缩头龟。他早先还曾有与遖宿争战之志,二十万兵马浩荡出昱照,可没了天险为凭一战即败,而后也就罢手锁国了。听仲堃仪的意思,执明本是打算去遖宿寻慕容离的。但慕容此人离开天权去往遖宿之后竟然再无声息,也不知是隐迹其国或是潜逃他处了。
“倒是天玑情形最为复杂。当时遖宿攻下国都,蹇宾殉国。但封地于天玑东南的皋峤侯蹇宬却不肯降,一直负隅顽抗,也算牵制了遖宿不少兵力无法调头来攻我境。不过蹇宬手下有一剑客曾一骑千里,孤身穿过天玑国境来找过孤王。你可知他的剑,同你的墨阳,亦有所感应。”
公孙钤一怔,这才注意到陵光竟把他的墨阳做了随身佩剑,那柄曾时时拂拭的云藏短匕却不见了踪影,心中一动,却不好发问,只得待陵光继续说下去。
“他自称连应亘,是与齐之侃师出一脉的铸剑师。他来,一是为了与我天璇结盟以求得支援,二则是为了将剑中秘密告知于孤王。齐之侃死后,其佩剑千胜不知所踪,连应亘怀疑它落到了遖宿人手中……然则,如今这怀疑,已成了事实——齐之侃重现天玑了。”
“什么!齐将军不是已经……”公孙钤一时震动不已,却见陵光一双明眸转投过来,悲喜莫辨地看着他,口中轻描淡写般反问道:“不然你以为你又是如何活转过来的?”
“剑,可寄灵。你能活过来,是你的善缘,也是天璇的福报。”陵光别开眼,不愿详谈复生的细节,继续道:“遖宿那时来势汹汹,一役而下两国,却是不能守成。蹇宬频频伺机而动,想来那连应亘也是有能之人,竟让遖宿吃了许多亏。”
而齐之侃重现天玑,也只是不久前的事。起先蹇宬方面只当是遖宿久攻不下,所以才又派了一位不世的将才前来。这人喜着银盔白马,带着獠牙鬼面,阵前已是瘆人。作战风格果决残忍,更对天玑境内了如指掌,几次战斗给蹇宬造成了惨重的损失。但一直到有旧部认出他的声音,蹇宬刻意着人拼死打落面具,露出一双空洞无情的眼,都不曾有人敢想,竟是曾经被奉为将星下凡的少年将军,调转枪头,对准了自己的国民。
公孙钤心中大骇,原来那些恍惚竟是真的隔世了。他看着继续与他分解诸国利害的陵光,却分心地想道,原来自己即便身死,也无法换得眼前人垂泪,但庆幸自己即便身死,也不曾惹得眼前人垂泪。待陵光将当今五国之形势、天璇之要害都概述完毕,等他回应时,公孙钤却狠了狠心,进言道:“如今战事虽平,但遖宿虎狼之心不灭,而我国仍是缺少将才,王上不妨如法炮制,试将裘振将军从剑中唤起,现今天下早已乱了,想必裘将军……”
“公孙钤。”陵光忽得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打断的人,即便在病痛中也不改刚健端凝,仿佛非要衬出自己的愎戾乖张不可。陵光觉得自己一直都是知道这人的心思的,只是每到这种关窍却又看不懂了。这个人总是这样……果真一点未改。
陵光背过身去,阖眼轻叹一声,终是淡淡道:“你方才魂归复醒,今日已操劳得够多,该休息了。”
“是……。”
只是走到门口时,陵光却忍不住向公孙钤解释:“云藏……被盗了。”他的声音隔着这小段距离传来,轻柔飘忽得像是自云中落下,在公孙钤听来却字字如利剑穿身。
是了……若是云藏仍在,又怎会……
肺叶忽然像被利刃撕裂开,疼得就像饮下慕容离鸩毒身死的那日,他看着陵光停在门口的孑然背影,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君持金弹打鸥禽,借问溪河几许深。纵然打得鸥禽到,金弹深沉何处寻……回头看那场识人不清的交契,早已乏善可陈,唯独慕容离这首借卦师之口自以为好心告诫的谶诗却如一柄尖刀,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口。得不偿失,得不偿失……若真能得赐一滴甘甜于刀山火海,万死又何辞,可笑是就连一滴甘霖都不可得,而他公孙钤除却天璇、除却陵光,一身才学,一腔抱负,一场痴梦,又该托予何处呢。他早已无药可解、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