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而行》戏里糊涂

4、第四章

　　“陌香，妈妈让你去一下。”一个尖锐的声音隔着门叫唤，说话时，脸面都是朝着院子里，好像屋里的人是散发恶臭的污物，传个话也是扯着嗓子喊一通，不管对方是否听清了，话刚结束，人就快到了院门口，拐个弯走出了长廊，临了还用袖子掸着衣袍，一脸的傲气，怕沾上什么晦气。
　　陌香听了，慢慢用手臂撑起上半身，感觉尾骶部撕裂般的疼痛好了一点，在缓缓平移双腿，先曲起一个膝盖，顶着床，再拖动另一条腿，轻轻的坐在被褥上。
　　做完这些动作，眉头紧缩着，额际闪动着汗珠的晶莹，嘴唇异常干燥，嘴角都有些开裂。又是一早上滴水未进啊，用手稍稍整了个散发，望见地上的碎银，大概是昨夜的客人留下的，还好不怕人偷拿，陌香自己没资格有小厮，别人也不会来探访他，哪怕是那些比他更底层的小倌，也不屑看他。
　　谁都有为这不甘的身份和命运抱怨述说的过去，只有他没有，谁让他是自愿的。那些要死要活过的，就算最后屈服了，到最后甚至为了一个大方的客人而相互诋毁使毒计的，都觉得比他高尚一个档次。
　　陌香尽量快速的收拾好自己，捡起地上的银子，仔细的收在贴身的荷包里，再把荷包放进床沿的破洞里，用布单盖好。然后，慢步踱去妈妈的院子。
　　沿途路过平房、临水阁楼、二层的连楼及独栋的配着小花园的精致木楼，最后隐身进那最大的院子。天井里有十几个年幼的孩子在练下腰压腿，使得腰肢尽量变得柔软。偶尔有做不好的，便会传来皮鞭拍打皮肤的啪啪声，间或有一两声的吸气声，但没人敢高声哭喊。能进这个院子练上的，都是已脱了一层皮的，抛弃了没用的傲气，只求做的比别人更好，能入了妈妈的眼，到时候讨个好的出场、安排个上等区间，或是拥有个单间，那些都是妈妈决定的，所以谁也不敢得罪她。
　　除非你能一下死透，不然别轻易去找死，最怕是死不成活不了。陌香是唯一没有吃过这个苦就被分了个单间的，因为妈妈第一次从这双纯净的眼里看到真正发自内心的感激，触动了她为数不多的柔软，大方的甩手给了个单间，而且在陌香遇到不好的客人卧床几天不起时，也总能偶尔等到大夫去医治，也许这些都构成了别人的厌恶吧。但陌香不在乎，从那个给他馒头的手上，陌香感觉到了温暖及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紧紧抓住了，虽然之后的生命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伤痛，但他还是觉得很满足。
　　陌香没在院里多待，进了妈妈的屋子，顺手带上了门。妈妈那肥肥的身子仰面躺着靠窗的卧榻上，已是进入深秋的日子，窗户洞开着，一丝凉风卷着窗边的桂花香吹进来，塌上还是竹席，没换上软垫。陌香拿起屏风上的外衫，轻轻盖在妈妈身上，又关了窗，把妈妈垂下的脚脱了绣鞋，平放在塌上，顺势跪坐在旁边，力道适宜的揉捏着妈妈的一双小腿肚。半个时辰后，妈妈的呼吸变得有些急，胸廓起伏不定，她轻抬了一下小指，陌香停了手上的伙计，侧耳听着。
　　“陌香，今个起你就去伺候那位主吧！”
　　陌香呆了一下，答“是，妈妈。”
　　妈妈仍旧闭着眼，似乎生活的重担压在那一层眼皮上，让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眼前的黑暗。皱着眉，眼珠子咕噜噜的转动。
　　“你要仔细着，别让他出岔子，他好了，你就好，知道吗？别和那些小贱人似的，只知道挣个眼前，没一点眼色。这个主是个董学问的，而我今天看来，他也真是想通了，定也不会怎么为难你，回头你用点心，让他教你几个大字，你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了，以后离了他，也好提着点身价，知道不？”
　　陌香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窗户外的天空，道“妈妈，我知道了。”
　　“我让老钱把你的牌子拿下来了，做小倌的妈妈这辈子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出路的，哪怕你年轻的时候红过了天去，也没几个好下场。被有钱人赎了身，没过几天好日子，不是被人作践死，就是被自己作践死。那些红着时挥金如土的，老了都不如路边的乞丐，一身的病，还没个真心人待着。妈妈看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节省，回头老了租个院子好好过剩下的日子也不错。”
　　陌香把脸快速的低下去，暗暗心惊，怕妈妈下一句又说出来自己的小秘密。
　　“你别怕，妈妈也不缺你那几个钱，好好收着，省的老了，别人还要动手把你赶出去，那多丢份子，提前有了打算是件好事。”
　　“妈妈，陌香没想离了院子，就算出去了，陌香也没地方去住，我没把钱交出去自己节了一些，是想等老了没客人时，好买些吃的，陌香怕饿。”说完后，好像一只犯了盗窃罪的小老鼠被当场检举出罪行，缩在那里，满脸通红。
　　妈妈瞪大了眼，面上僵着，一口气吸也不是吐也不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把目光从这呆瓜脸上移开。
　　没人愿意干这行，不是那贪生怕死、吃不住苦的，就是那心志不坚定有所图的，但凡有血性的汉子，是宁可干净着死，也不污秽的活。可这孩子，没人教他什么大道理，就被自己带来了这里，还毫无怨言的做了这么些年，面上从无悔意、难堪，也许从他心里，这个低贱的生命，就如人砍柴、洗碗一般，只是换口饭吃，怪不得，每次有其他人用言语侮辱他，他从来都不生气，这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悲哀、亦是不懂者的幸福，心里没了那些负担，日子才过的顺畅。你骂我是猪，我回味一下，做猪吃吃睡睡，也挺好，你能奈我何。
　　每次，妈妈自觉的摸清了他的心意，说出来后，总会被打击的无力回对。这个孩子，吃饱、穿暖、不太痛苦，就万事大吉，真真是干这行的料啊。要是那些个祖宗有他一半的想法，自己何至于想出这么多恶毒的法子来。眼角的皱纹也不会爬这么快。妈妈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冲着陌香摆摆手。
　　“你下去吧！下次进来就叫醒我，地上凉，别老跪着，伤了身，以后有你哭的时候，我让老钱婆子给你带几身合适的衣裳，要多学着点。”
　　陌香点点头，扶着卧榻站起来，用手心捂了一会两侧的膝盖，才站直了身子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