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西山东水

10、会面

　　林谙南一出场，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了下来，朱夫子原先紧紧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李明恒的眼神一暗，划过不甘心的情绪。庐江林氏，原先不过是个三流世家，却因当年的掌家人早早地投靠了建昭帝，族人开始备受重用，如今更是隐隐有跻身一流世家的势头。林谙南从小天资聪颖，5岁熟读诗、书、礼、易、乐等五经，后又读《春秋》，十日成诵，无一字漏。7岁写牧童诗：“骑牛远无过村前，吹笛风斜隔垅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是京中声名赫赫的神童才子，更是同一辈孩子的噩梦，从小到大没少被家中长辈拿来比较。直到林谙南婉拒国子监祭酒的邀请却来应天书院求学后，才让京中才俊少年们齐齐松了口气。
　　本以国子监贡生身份为傲，自以为终于能高过林谙南一头的李明恒，却在见到林谙南清隽的身影时，才发现此人风采比昔日愈发得夺目。
　　“朱夫子”，林谙南先向朱旭行礼，“师父有事与您相商，特吩咐我前来邀请。”
　　朱夫子的担忧稍有缓解，又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只能点点头，道：“好，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目送朱夫子离开，林谙南这才回身，面向众人，神色庄重，语气肃穆地说：“武穆太后有言：‘西周末年，官失其守，学术分裂，由天子而诸侯而私学，诸子之说皆出于王官。天下纷扰，百家之师为救时弊，或游说列国、干谒君主，或课徒讲学、著书立说，或辅政秉国、以求治世，莫不以匡君救世为己任，是故后人敬仰。’应天书院广纳百家之说，弟子各有传承，却不乐见无谓的师门攻讦，还望诸君谨记。”
　　李明恒被气得咬牙，林谙南这话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想发作，却记着对方吏部尚书嫡子和世家子弟的双重身份，只能闷哼一声，甩袖离开，赵蔚也紧随其后离开。
　　相当利索地就解决了一场风波，嘉瑄和英槿投过去佩服的眼神，当然也只有他二人这般反应。殷仁早注意到，这满屋师兄师姐们那按捺不住看好戏的眼色。果然见林谙南面色微微发青，指着地上一堆狼藉，直接对着英桂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气大，没收住力气。”英桂目光微微闪烁地答道。
　　林谙南自然不会相信英桂的话，调转目光，在师弟师妹里环视一遭，定格在一个小胖子身上。英桂一看，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赶紧眨眼示意，却还是晚了一步。
　　小胖子在林谙南威慑的眼神里勉强支撑着，左手不自觉地拽紧袖口，“表哥，我什么都不知道。”
　　“士及，你知道说谎的后果。”
　　听到林谙南严厉的语气，小胖子白士及立马败下阵来，一股脑儿地全交代了，说到最后语气都哽咽了。
　　“表哥，不要！是英桂故意拍碎桌子吓唬人的，水瑶也准备上阵辩驳了，可是你突然过来了。今天这事情不怪英桂和水瑶，是那两个人先说我们坏话，大家才要收拾他们的。”
　　交代的还真是彻底，听得英桂和水瑶拳头直痒。好在林谙南也不愿与这两个家伙多做言语上的纠缠，尤其水瑶还是名家弟子，只得满脸正色地说：“按院规，请二位师妹在休沐日到律戒堂领罚，故意损毁书院公物一事，我也会如实向方夫子说明。”
　　“无趣，怎么都不说那些教诲的话了，白费我想了许多应对之辞呢！”
　　安顿完叁班的师弟师妹，正跨步走出屋子的林谙南听到了水瑶的抱怨，深吸一口气，不做任何理会。
　　这两个师妹一文一武、勾搭成奸，却又行事有度，从来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之前触犯院规被他撞见，也曾苦口相劝，望二人能安分守常，却引得水瑶好一番胡搅蛮缠，名家善辩之名果真不虚，他在这个小师妹身上吃了不少亏。自那之后，他才收起了对诸子学派的轻视，也不再飘然于京中那些人的恭维和奉承中。损害书院公物，触犯了院规，直接让律戒堂按例罚了就是，不需要多作口舌之争。
　　嘉瑄和英槿面面相觑，这堂课还真是一波三折啊，两次都以为事情要闹大，结果突然又偃旗息鼓。
　　“刚刚那位莫非就是林师兄，院长的弟子？”殷仁猜测道。
　　“不错，林师兄看起来严厉，其实性格很温和的。”张雪鸢一脸和煦地答道，怕新来的师弟师妹被方才林谙南的严肃吓到，还特意多解释了一句。
　　“谢谢师姐。”殷仁立马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模样生得极美，尤其是那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风流多情，笑起来好似月牙弯弯，勾人摄魂。饶是张雪鸢见多了俊男美女，也不由地被殷仁的笑容晃了眼，真不知这小师弟长大了又是何等的风姿飘飒！
　　“小师弟？”和水瑶“再教育”完小胖子白士及，英桂好笑地唤着殷仁。
　　一个小姑娘，不能跟她一般计较，殷仁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规矩地唤了英桂一声“师姐”。
　　这么乖，英桂挑眉，不过想到这家伙是化名来的书院，瞬间明了，也不拆穿，问道：“几时到的，可还适应，要我带你四处逛逛吗？”
　　“甚好！我头次出门，诸事不懂，还多亏路上结识了嘉瑄他们，才省却了许多麻烦。不过，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砸了书桌还得跟方夫子特意交代一回，书院规矩这么严吗？”他和英桂之间有打过几架的交情在，没打算刻意瞒着众人，只是出于对单嘉瑄此人的好奇，先前才一直瞒着，此时顺势说破刚刚好。
　　“这规矩是何主事定的，谁让书院的武夫不少，力气大不说，还老收不住脾气。以正视听，当然要有些处罚喽，比如故意弄坏的东西要折算成钱赔偿。”水瑶带着白士及一道同行，顺口解释了下，书院的规矩嘛，没什么好避讳的。当然，弟子坏了东西，扣夫子薪水这事说不说的就无所谓了。
　　水瑶有些好奇地看着殷仁，英桂的便宜哥姐要来，她知道，但这个漂亮的小师弟又是谁？
　　“水瑶，柳州人，御科弟子，幸会！”
　　“白士及，扬州人，书科弟子，幸会。”
　　“殷仁，大名府人，幸会。”
　　“单嘉瑄，京城人，幸会。”
　　“单英槿，京城人，幸会。”
　　“大名府人？那你和英桂是怎么认识的？”水瑶没错过英桂听到殷仁自我介绍的话时的错愕，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我嫡母和云将军是旧识，才有缘结识了英桂。我姨娘是大名府人，其实我这次来书院，家里不是很赞同，但我一定会让他们认同，所以在没学成前一定不会依仗家中。师姐，他乡逢故人，你一定要帮我！”殷仁说的很是坦然，他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只是不全而已。
　　燕云十六州为险要之地，易守难攻，一直是中原汉族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入侵的天然屏障。但后晋石敬堂为得到契丹支持篡位为帝，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奉上，致使中原大地赤裸裸地暴露在戎狄的铁蹄下。大楚开国后，十分担心契丹鉄骑由燕云十六州疾驰而至的威胁，在冀州北部建大名府和契丹对峙，以图收复燕云十六州。
　　与历史上北宋一般，东北、北京都不是大楚的领地，殷仁也只好将大名府作为自己的家乡向外人解释。好在他生母就是在大名府行宫里被皇帝收用，他说自己是大名府人合情合理，不会惹来英桂的疑问。
　　熊孩子！英桂翻个白眼，十分不客气地出手拍打殷仁的肩膀，看到殷仁踉跄几步，方才觉得解了几分郁气。
　　“家里不赞同，你还来，不知道你家什么情况啊，会给柠姨惹麻烦的！”
　　语气里满是质问，殷仁心塞，更气得跳脚，“我是那种人吗，当然是解决好了才来的，放心，那些小妾和庶子都被我收拾好了，绝对不会给娘亲添麻烦的。”
　　“呵！”鬼才信你，当她没在后宫混过，那种地方无风还起浪呢，更何况有了你这个现成的引子，便是什么都做不成，也能用你来书院一事做幌子暗中攻讦娘娘的。
　　“哼！”这十足的不屑和不信任，让殷仁更加恼火，两辈子，不，三辈子了还是头一次被女人如此轻视。
　　殷仁是家中庶子，但与嫡母关系要好，且其府上是京中贵女嫁到大名府，还家宅不宁，水瑶几人心中对殷仁家庭有了大概的判断。
　　“呃，那个，我总觉得刚刚课上那两个人不怀好意，怕是还会再惹事。”虽然生气殷仁一路上都隐瞒了他和英桂熟识的事，但听他家中环境也不好，逼得他小小年纪就离家打拼，嘉瑄的气也消了大半。又见此刻他和英桂之间气氛越来越紧张，便忍不住开口缓和气氛，只是话题转移的相当生硬。
　　“是冲我来的，打头的是左相的侄子，另一个是知谏院赵令的儿子。”英桂解释，也没在意嘉瑄那明显和稀泥的举动。这位继兄二哥似乎是个宽和的人，不管是她一开始的不屑、嘉琛的试探、还是英梓的隐晦奚落、亦或是英桐、嘉珉的无视，在他看来都似乎是小孩子耍脾气，没有放在心上，还常常开解英槿，让英桂不由地高看了他两分。
　　左相一派一直反对女子入朝为官，大肆鼓吹三从四德，如今却是左相自己的女儿“不守妇道”，做出状告丈夫的事情来，无疑让左相他们觉得颜面尽失。而且她最是看不惯左相李训、吴承之这种人，李萝兰都已经站出来揭露这些伪君子的面目了，她又怎会坐视不管？若不然，长公主会记得吴承之是哪号人物，一个有几分小才气的庶族书生罢了，随便发句话就毁了他一声仕途、再无翻身余地。也就是左相那帮人故意抬着吴承之来招揽冥顽不化的愚昧书生，反对女子为官。
　　“我们离京前听说，长公主亲自进宫向皇上进言，吴承之一案在百姓中十分轰动，左相又是朝廷重臣。为免世人诟病，当选派铁面无私的官员审理此案，方可服众。最后，皇上钦点了大理寺卿水怡隹为主审，刑部和开封府各派一名官员协助。”英槿说着，注意到英桂一点都不意外的神情，心中不由猜测英桂在这场官司里究竟出了多少力。
　　“水大人，我的天，那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吴承之如果真做了那些事，只怕是没好果子吃了，一定会被正法。可我就想不明白了，李夫人生的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就能狠心到那般地步？”白士及用胖手拍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说着。以前他还觉着自家父亲严厉、娘亲偏心，可一对比李夫人的儿女，不要太好命了。
　　“想不明白就对了，那种龌蹉人，跟你压根不是一路人，以后记着离那等伪善无品的人远点。”水瑶没好气地说着，皇上选谁不好，偏偏定了大伯来主审。
　　“大理寺卿有问题吗？怎么你们的表情都不太好了？”嘉瑄疑惑地问着，不应该啊，他之前特意打听过，这位水怡隹水大人可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声誉很是不错。
　　“水大人是秉公执法，决不会偏颇任何一方，可他眼中只有律法，断案也只会遵循证据。”英桂无奈地说道。
　　吴承之那货虚伪至极，嫌弃李萝兰的庶女出身，又觊觎她的嫁妆，看着她养的一双儿女温文尔雅，心底还时常阴暗地觉得他们看不起自己这个出身不高的父亲。李萝兰的儿子被谋害，下手的是吴承之的外室，吴承之在暗地里挑唆、放纵，事后又帮外室销毁证据，却从头到尾没有亲自动过手。依水怡隹的死板和较真，最后认罪伏法的必然是那外室，吴承之作为帮凶虽然会被判刑，可不以罪魁祸首的名义处决他，到底让人意不平。
　　看着大家愤愤不平的样子，殷仁心中不禁摇头好笑，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哪里想得到案子判决之后，吴承之对左相一派再没任何利用价值，沦为弃子，又为世人唾弃，注定后半生潦倒不堪。对吴承之那样极好面子又虚伪的人来说，那份苦楚可比简单地判刑受罚更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