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32、恶梦

　　姜玥看着齐侯慢慢道：“君父不能庇佑孩儿一辈子，何况玥儿如今为人母，还得有能力庇佑自己的孩子，我该回到卫国，那儿才是我的后半生。既然要活下去，还是要尊荣的活下去。我的孩子也必得给他一切好的。 ”

　　“都是借口！”齐侯自然看透了她。“当年你母亲为了不让寡人陷入两难的境地，擅做主张。她觉得这样做换寡人无忧，可是玥儿，你能看到父王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来的吗？寡人惭愧了一生，内疚了一生。你何苦再让为父的痛雪上加霜？”

　　“君父，.......君父不是自私的人，何以为了女儿置齐国于为难！玥儿主意已定，君父便成全女儿吧！”姜玥敛目，盈盈一伏道。

　　齐侯此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不如她，他为君几十年此刻却不如她晓大义，输在舍不得上。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送她去那个地方。这比送她去死还要残忍。

　　齐侯像是累了，起身时有些无力，他淡淡道：“此事休要再提！卫国有他卫顽，齐国自然也有精兵良将，不需要你一介女流舍身献义。”

　　他不敢多留，说完这句话，便仓惶的离开了，竟像是忘了这是他的地方。

　　姜玥抬头，不禁颤着身体大哭了起来，哭着，又笑着。

　　有人亵渎她的皮囊，有人将她弃如敝屣，可无论她伤了，脏了，沦落了，却总有一人供她倚靠，不顾一切也要袒护着她。

　　这便够了。

　　姜玥回到极玥小筑看到姜璃站在门前，好似等了已有一会儿。姜玥路过她，目不斜视，像是并未看见有人在那儿一般。

　　姜璃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会儿才跟上去道：“君夫人是不是来劝你归卫以解齐之困境？”

　　玥转头看向她，淡漠的眸色中生起一丝惊疑，慕地唇角浮出淡淡一笑，道：“进来说。”

　　待二人进屋落座后，婢女上了茶水点心退去，姜玥才道：“你如何知道君夫人昨日是为此而来的。”

　　姜璃此时并不戒备她，直言不讳道：“莫非姐姐认为她待你有些真心？”

　　“璃平日不是挺敬重君夫人的吗？即便你任性妄为，与我这个亲姐姐交恶，惹君父不痛快，也不曾得罪过她。怎么今日这般评论君夫人？”姜玥意有所指道。

　　姜璃当然知道自己这么说，她必然能察觉出什么。可此时她不怕在玥的面前撕破君夫人的假脸。而且，即使玥对那件事一无所知，这些年来，她待君夫人也是泾渭分明的狠。

　　她现在只想明明白白的告诫玥，“不要听君夫人的！”

　　姜玥心中有些了然，或许这小丫头也并不只有一张面孔，她不想深究，只是淡淡一笑道：“如果今天面临此境况的人是你的话，你会如何抉择？”

　　“自然不会听信他人唆摆，明知那是火坑却还赶着往里跳！”

　　“哦？”

　　姜璃原本是很笃定的，可听到玥这一声质疑问，她突然就少了些底气，到最后，竟是自我质疑起来。

　　若是她，她该如何抉择？

　　明知齐国危境况，也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顾？

　　姜玥并不在乎君夫人的意图，她只是观清时事与立场了。但是无论何种境况下，姜璃断断不会松口让她归卫，她看过姜玥梦中惊醒时的模样，癫狂般的叙语，她有多害怕那个地方姜璃能切肤体会的到。

　　“姐姐，总还有别的办法的。”这一句柔软了许多。

　　姜玥淡笑了笑，“最好的办法便是我归卫！.......齐国的兵力被四国拖分，眼下似乎还处于分庭抗礼的阶段，但不是长久之势。因为齐已使出全力，而盟国之间心中有私，不愿倾注全力。但是眼看齐国渐渐不济,那些人倒很愿意一鼓作气推倒齐国。

　　听闻此次王叔对宋之战，虽然兵力悬殊，却显少败绩。齐兵强悍之风已经传遍诸国。我若此时归卫，劝卫侯放弃对齐用兵，卫侯该不介意就坡下驴。毕竟此战本就是对郑之战，如今郑国都已经撤出战局，卫国也不愿意在此战上虚耗兵力。但若是再拖延，拖倒齐国渐渐不敌，四国看出苗头，那时我就算归卫，也无济于事了。”

　　说到此，姜玥的眸色凝重起来。“君父他不同意我归卫，可是已经没有时间来供他想通了，我必需尽快归卫！”

　　姜璃听到齐侯的态度，心稍安慰。“君父才是为姐姐考虑之人，姐姐要听君父的。”她劝道。

　　玥却是苦笑：“你真的很不了解君父！”

　　“倘若真有齐国覆灭的那一天，他会后悔的！”玥笃定道。

　　“让你归卫来解困局，他难道不会深以为耻？”姜璃不信。

　　“这算什么？”玥嗤笑一声，“亡了国才是真的耻辱，令祖宗无宗庙可祭祀才是真的耻辱，看着齐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才是齐君之耻。他要守护的不只是一个我，身后还有千千万万齐民，若是这次他真的选择护我到底，那他实不配为一个国君。可君父，他是一个人人称颂的好国君啊！”

　　所以，她深信，齐国真的因她而覆灭，她的君父会后悔。

　　这才是血淋林的事实，无论你承不承认，相不相信，这就是真相。姜璃真的不敢相信，君父那般宠爱玥，竟然也会选择放弃玥吗？

　　她的君父是个好国君，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为国事殚精竭虑，从未贪图享乐，便是贪睡也不曾有过。他重视他国君身上的重担，眼下不能接受将玥送归卫，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心狠到能作出这样的选择。

　　姜璃泄气的耷拉下肩膀，玥在她的眼中看到失望与怪责，是对齐侯的。玥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这个。

　　“你不可以怪君父！”玥肃色道。

　　“他已经够难的了。世人都羡慕王侯显贵，却不知君主所承之重，前要守祖宗基业，后要砥砺前行开疆拓土。诸侯相争，乱世里更要在内忧外患之境，保国安民。我知道你因为当年的事对君父心存怨气。其实说起来，我如今面临的与你何尝不是一样的处境。国与我，身为国君的他选谁？对不起一人，对不起万万人，选谁？身为国君之前，他也是个人，也有自己想袒护的人，可他却不能以自己的喜好作选择，所以，弃了你，非他所愿，选了国，是他职责。”

　　“所以，君父还真是个窝囊的国君。”听了半晌，姜璃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惹的玥脸色铁青。玥和她不同，君父在她的心中是山岳，那容她这般置喙。

　　她不大想和玥细论从前的事，转念道：“．．．．．若到那时，齐危境已解，你在卫国会如何自处”

　　许是看出姜璃问此话时眼神中的担忧与悲悯，姜玥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怎么，璃以为我会轻生？”

　　她笑了一会儿，戛然而止。道：“ 也不是没有这般做过。”

　　姜璃浑身一颤，抬眸震惊的看着姜玥。姜玥站起身，走到门边，一阵风来，拂过美人面，掠起她额际的发。黄了的银杏叶如一群蝴蝶，飘飘转转，最后零落在她的脚边。

　　姜玥想起那一日，当她扶着昏沉的脑袋却清楚的看见身旁裸睡着的卫侯时，她便知道，这她一辈子无法逃脱的恶梦。

　　她靠在床角，拥着被子，看着眼前的那个满脸沟壑，身形枯老的男人打着呼噜，屋子里充斥着他呼吸的气息，浑浊而又陌生。

　　她没有惊喊，没有哭闹。只是撑大的眼睛，静静的看着这些令她招架不暇的变动，陷入漫无边际的恐惧中。

　　新台行宫最高的那一座楼阁是钟鼓楼，那高台之上有个巨大的青铜巨钟，是用来定醒晨昏用的。

　　她一步一步，缓缓的踏着石阶，登上了钟鼓楼。整个行宫的富丽堂皇尽收眼底，她干哑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笑声。

　　新台行宫倚着淇水而建。她望着奔腾东去的淇水，四月的长风搅起她月白色的广袖，舞的猎猎作响。

　　她投身而去，心中没有半分害怕。心想，就让这广阔的淇水将所有的屈辱湮没的永远不见天日吧！

　　可就在仰身一坠的那一刻，她听到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玥——！”

　　那声音仓皇而又绝望，痛苦到极尽。

　　..........

　　坠入淇水时，寒意凛冽的钻入全身，她却觉得心头异常的轻松。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气宫的桃园之中，身下铺满了桃花坠下的花瓣，空气中袭来的花香都快让她醉过去，一个眉目如画，十分俊朗的少年正趴在她的身边安逸的睡着，干净的脸上带着纯粹的笑意。

　　那个模样，竟还是姜玥第一次在齐宫桃园与他邂逅时的样子。

　　“卫伋！”姜玥摇醒了他。

　　他揉了揉稀疏的双眼，然后笑着说，“醒了！”

　　她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真实到诡异，她惊惧的扑倒在他怀里，将他搂的很紧。

　　“怎么了？”卫伋见她举动异常，柔声问她。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千里迢迢嫁去卫国，却嫁的不是你，是...”　她陡然闭上了嘴，将头埋在他的怀中，梦里的绝望无助，一直延续到现在都还让她唏嘘不已。

　　他却仰头大笑了起来，笑的十分爽朗，“傻姑娘，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看到他嘴角噙笑，目光温和的样子，她这才跟着轻松了起来，有些安逸的闭上了眼睛，嗅着空气里的桃花清冽的香气，嘴里不断的絮叨着，“好在是个梦。”

　　好在是个梦！

　　“玥——！”“玥——！”

　　她听到卫伋在耳边一直叫她，她想说，她好累，让她歇息一下，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张不了口。

　　“玥，你醒醒啊！”那声音越发的急促，涩涩的，隐约带着哽咽。

　　卫伋，你怎么了？我不过是想躺在你怀里歇一歇。.....你在急什么，急我不愿意醒来？

　　她是不舍的听到他伤心难过的，所以再怎么疲惫，她还是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卫伋。

　　可是这一次睁眼与上一次睁眼时的场景，仿佛隔了千年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