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31、抉择

　　“君父！”

　　齐侯这时才抬头看她，“你怎么来了？”言语间已有不悦。

　　“我差人请君父来极月小筑陪我用膳，可是君父无暇，我怕君父你一忙又忘食了，便带了些简单的饭菜来此与您同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食盒中的饭菜取出，一道道摆放在一侧的食案上。食物还腾着热气，齐侯的怒气也瞬间盛烈的蒸腾了起来。

　　“邢侯竟然大开国门，让卫人取径秘密突袭我于陵，占了于陵后不到十日连夺我齐国三城。都什么时候了，寡人哪还有闲余同你用膳？。”他将手上的军报用力摔倒玥的脚边。

　　已是穷途陌路了吗？

　　从小到大，她的君父连大声同她说话都不曾，何曾像现在这般情绪失控。

　　玥拾起脚边的竹简，走到书案前将竹简放在他的手边，平静地对齐侯道：“玥知道君父不只是玥一人的父亲，也不妄求君父能时常陪着玥。只是我既然已经送来了，还请君父陪玥吃一些吧！”

　　齐侯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迁怒了她，立刻便自责懊恼。他的女儿已经受了这般磨难，他怎么能如此态度待她。

　　“国相先退下吧！”齐侯淡淡道。

　　言禄拱手告退。

　　殿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齐侯短暂的忘记了战事上的愁闷，恢复了以往的温容慈色。两人对立而坐，齐侯吃了几口后，发现玥几乎没动筷子。

　　“你说陪我用膳，怎地自己不吃？”

　　玥没办法，只得勉力往嘴里塞一些食物，这些食物到了她的嘴里味同嚼蜡，其实吃不出什么滋味。

　　“你都瘦成这样了，即便心情不好，聊无胃口，为了身体也该好好吃饭，不能由着性子来！”齐侯这才察觉她瘦的厉害。

　　见君父皱着眉教训自己这些话，玥突然笑了：“好，孩儿谨记君父教诲，可是君父当要做好表率，无论遇到多大的事，只要天还没塌就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往齐侯的碗里夹菜，齐侯摇了摇头，叹道：“你呀！”

　　“对了，你在.....你在卫国可认识卫公子顽？”他想起什么，突然问道。

　　玥摇了摇头：“我一入朝歌，便被囚于新台行宫，除了卫侯和卫伋，未曾见过其他人。”

　　齐侯听了心中一阵钝痛，聊聊一句，似乎便能让他感受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玥倒不介意似得补充道：“不过卫伋同我提过他，他二人同母所出，因而关系比其他兄弟更为亲厚。可二人的性情却是南辕北辙，卫伋待人温和有礼，擅长诗书礼乐，有着典雅的公子风范。而卫顽此人却是冷漠桀骜的狠，浑身透带着一股杀伐之气，让人不敢亲近。想是与成长环境有关，他养于着卫国上将军卫泄的身边，自幼玩刀枪剑戟，年满十岁便跟着卫泄上战场征伐了。待极冠龄，已立下战功无数，卫侯很是器重这个儿子，将卫国大半兵权都置于他手。君父问及他，可是因为此人难对付？”

　　齐侯冷笑道：“我竟不知卫国还有他这等人才！我与郑国君两人加起来都近上百的年岁了，竟被这么个小儿牵着鼻子走，若非他设计北戎在背后给郑国来了一刀，卫国早如探囊取物了。现在又声东击西，不在主战场迎战，反向邢国借道，突袭于陵城，弄得我方措手不及，尚未来得及拨兵援助，便被他捷竹先登占了三城，现在齐国将士听到此消息已是军心不稳。....卫侯那么个东西居然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天竟不亡他？”

　　他一拳砸向食案，十分懊丧。

　　“卫晋必不得好死！”玥淡淡道。

　　见齐侯抬头茫然看着他，玥为他斟了一樽酒,“君父，送玥儿归卫吧！”

　　齐侯怔愣着看了她良久，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玥儿归卫之后，自有办法息事宁人，只要卫国与齐国和解，宋陈蔡三国是不敢与齐他为难的。”

　　齐侯听了这话侯，觉得像是有人打了他的脸。

　　“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你觉得为父护不住你，要将你送给人家，求人家放我一码？”

　　姜玥不说话。

　　“你未眠也太小看姜齐了吧！便是做最坏的打算，寡人纵是战死，战败，战亡了齐国，也不能把女儿送过去讨饶。”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声音，咬牙道。

　　“那是君父为君的气节可说出这番话来，可玥儿不能，真有那一日，玥儿便是齐国的得千古罪人，玥儿不能。其实想想，诸国间有多少和亲公主，别的公主都可，玥儿也无不可，如今为了保住齐国，义不容辞，玥儿便当是和亲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齐侯一个巴掌抽了过去。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室内变得无比安静。齐侯的手颤颤巍巍的收了回来，看着玥白皙的脸上浮肿出指痕，齐侯闭了闭眼，这是他第一次打她。

　　“寡人始终记得你跟我说过，卫晋的人头不悬于新台行宫的城楼上，你活不了。如今竟大义懔然的说出这番话来....你真不愧是栖冉的孩子？”

　　母亲是君父心中永远的痛处，姜玥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跪坐到齐侯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腹上。

　　“君父....要做外祖了！”带着巴掌印的脸上勉强浮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齐侯看着她，阳光折射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表情及其丰富，却有几度转变。突然他惊恐的抽回手，不可置信的看着玥。

　　“你要给那老畜牲生孩子？”

　　玥摇了摇头，笃定对他道：“是伋的，我与伋逃亡在曹国的时候有的，如今该有四个月了。”

　　齐侯听了，失神半晌。过了很久才道：“就算是他的，这孩子也不能要。”

　　“他本该是玥儿的归属。”

　　“可他终归负了你！”齐侯怒道。

　　玥的眼眶转瞬红了，先前他说多重的话，甚至打了她，她都不曾这般伤心过。齐侯才知道这话于她来说有多么残忍。

　　“我总得有个活下去的念想。”姜玥红着眼眶道。

　　“玥儿，这孩子不能要，你听君父的话，这孩子不要了，待君父为你讨回公道侯，什么卫侯，卫太子都将不存于世。你再慢慢来，选个良人，咱们忘了这些人，就当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些事。”齐侯轻言软语的哄着她，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一个稚子。

　　姜玥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溃堤而出。“君父，不可能了，玥儿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也一辈子不可能摆脱这些。”

　　她使劲擦了把眼泪，振作道：“既然覆水难收，退无可退，不如我回到卫宫，利用美色与宠爱乘风而上，做个卫国最得势的女人。他日，我的孩子要当上卫国之主。只有这样做，我才不算白白受辱啊！”

　　齐侯听了，气极反笑：“我儿何曾贪恋过权势？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将你送归卫国便能心安理得些？”

　　“曾经在君父羽翼的庇佑下，孩儿确实不知权势的好，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方知权势的重要，权势虽不至于令我能为所欲为，但起码能让我有说话的权利。若卫伋是卫国之主，又岂会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姜玥说到此处时，想起了卫伋那日与他母亲夷夫人的对话。

　　卫伋带着她逃亡到曹国，从此以后甘心舍弃卫太子之尊，同她隐居于世。然而到了曹国后，未过几日太平日子，她被县帅之子盯上，巧取豪夺。她与县帅之子斗智斗勇了几日，好不容易保住了清白，正惊惧不安时竟莫名其妙地被县帅轻易放了，甚至还向她赔礼道歉。

　　她回去时就看到门外候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和多只马匹，院子里更是聚集了很多身着便服的男子。

　　她不知道家中又发生了何事，小心谨慎的溜到内宅，却透过木窗的缝隙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摇曳昏暗的烛光旁，立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风韵雅然，高耸的髻上簪华美的钗饰。

　　虽未见过，但她心中隐然猜到此妇的身份。

　　卫伋跪在妇人的膝下，沉着头，不发一言。

　　妇人气恼的训斥他，“幸好，我与曹国的大司马还有些交情，说你是我的外甥，这件事算是云淡风轻的解决了。若是张扬出去，我们卫国岂不是又成了列国间的笑话。你在你君父心中一向乖顺，万没想到，竟会做出此等荒唐事。无论你君父是用何种手段，既然已经过了宗庙之礼了，那她就是你的庶母，你与她再无缘分，再痴心妄想，只会令你万劫不复，可懂？”

　　卫伋使劲地摇了摇头，嗓音嘶哑，“玥涉足千里，要嫁的是我。可我却令她蒙受此辱，已是孩儿无能。母亲，无论如何，伋不能再让她受委屈。”

　　妇人见他顽固的样子，更是气的用手指着他的额头，大喝道：“你不是向来都不耻于我和你君父的关系吗，你如今是要重蹈覆辙吗？”

　　卫伋听闻此话，面色悔青，顿了片刻，却依旧言语坚定道，“儿不能将玥送回去的，将她送到君父身边，她会生不如死，孩儿也会生不如死，母亲一定要将我们逼上绝路吗？”

　　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妇人知道，自己再说气话也是无用，她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瞬间垂了下来。

　　“痴儿，你还是太天真了，就算母亲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今日就此离开。你以为你跟她就能天长日久了吗？凭她这般风貌冠绝，定是红颜祸水。若是日后，还是有人觊觎她的美色，像今时的县帅公子一样，强行从你身边带走她！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向谁求救吗？”

　　卫伋微征了片刻，僵直的身体突然颤抖了起来，有种隐藏了很久的悲愤，被母亲那番不留余地的话抽剥开来，他瞬间崩溃，所有的坚定在那一刻消散乌有，男儿的泪水掠过清俊的面孔。

　　“为何，为何啊母亲？儿不懂，儿身为太子的时候，碍于那人是我的君父，我不能忤逆，要忍气吞声的看着玥她身受凌辱。如今儿愿意抛弃一切，什么太子，什么王位，那些高贵的身份，我都可以不要。儿付出了一切，只想和玥长相厮守，安度一生。何以如今变得不只护不住玥，连儿自己都要任人鱼肉？”

　　她看着自己向来温顺懂事的孩儿这般声嘶力竭的想求个公道，她也垂着身子跪在了卫伋的面前，心疼不已地为他擦掉脸上的泪水。

　　“怀璧其罪！当你的你能力不足以匹配你所拥有的，必会招人嫉妒，觊觎。伋儿，只有日后你坐上你君父的位置，才没人敢去觊觎你的东西，反之你想要得到什么，便会有什么。就像你君父可以轻易要了你最爱的东西，你却无能为力，这就是权利，你明白了吗？”

　　母亲的一袭话，让他浴火重生，顿悟过来。他眼中的泪晦暗的如一汪死水。

　　“......儿，明白了！”他的冰冷道。

　　妇人喜极而泣，“你想通了便好，你君父还病着，我将这件事情瞒了下来，眼下趁着他暂时还未发现，赶紧将齐公主送回行宫，我们赶回宫后，一切按部就班。”

　　场面静止了片刻，玥看见卫伋最终点了点头。

　　他点了点头，轻轻的一个动作而已，就放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