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140、第140章

　　纠找了个临近的茶馆，领着人上了二楼的厢房，两人对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翠娘和容月跪坐在文姜的身后。

　　小二跪坐着一侧，将上好的茶叶娴熟的烹成茶汤。这期间，纠一直是眸带微笑的看着小二烹茶的手法，似乎，真的只是来喝茶的。

　　“既然是谢恩，说起来昨日真正出力救了你的应该是乔统领，不知纠是否也请乔统领喝茶了！”

　　文姜淡笑着问他，纠当然能听出其中的揶揄，却并不在意。他抬手挥了挥，让烹茶的小二离开。茶汤已沸，他先为文姜斟了杯茶，而后又为自己斟了杯，最后才淡淡开口道：“您毕竟是齐国的公主，我的招待还是要做的体面些的！文姜公主莫要着急，现在该说正题了。”

　　他说这话，突然就直白起来，文姜微微有些意外。

　　“我的确是有重要多话要对公主说，也就不再绕弯子了。今日请公主来，是想跟公主说个故事！”

　　说个故事？他跟自己不过一面之交，有话要跟自己说，文姜就已经够意外了，他还要单独跟她说个故事。

　　文姜实在猜不透，淡笑着道：“我记得纠子的故事可是千金亦值的，这么说来倒该我受宠若惊了。”

　　纠看着窗外边脆嫩的垂柳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起来，回头再看她时已经敛色，道：“纠受人所托，这个故事在这个世上也只能说给公主听了！”

　　“因为纠要说的故事，事关公主的生母，以及公主在外流亡十年的原因。”

　　文姜的手微微收紧，纵使听到他这话时，内心已经起了滔天的波澜，她的面色依然没什么变化，她静静的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十七年前，文姜公主诞生。可您出生时恰逢天现异象，八月份下起来碗大的冰雹，又急骤，又密集。原本是即将秋收，却在此时迎来的天灾，庄稼没了，牲畜伤了，人也伤了。百姓苦不堪言，可不知何时起，人群中突然就传起了一个谣言，说文姜公主，乃国之祸水。正是因为您的诞生，老天才会降灾。于是，百姓的愤怒便迁移到你的身上，毕竟在老天那儿得不到发泄的回应。

　　你齐国的百姓围在宫城之外，请求大王将您处死。齐国的大臣，跪在你父王面前，逼你的父王将你处死，你们齐国怕是再也没有像这般臣民一心的时候了，为的就是要将你处死。

　　你母亲，也就是齐王的冉夫人，原本深受齐王宠爱。可君王对女子的宠爱终究敌不过他对江山黎民的一个交代。你父王妥协，你母亲却不肯妥协。带着你深夜逃出齐王宫，却在途中遭遇追杀，你母亲不幸被杀害，你却被你母亲随行的侍女救下。从此隐姓埋名，十年流亡。”

　　“不是的......”文姜慌张地打断了纠的话，她的面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纸。

　　不是这样的，姨母不是这样跟她说的。

　　“你不要乱编故事，我原还以为你比昨日那高游士能好多少，你们这些游士竟都是些满口胡言的，我昨日就不该拦着王兄杀你。”她的语气里带着隐忍的愤怒，在纠看来她不是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话，只是对自己的话有着很深的抵触。

　　“公主何以认为我是在乱编，是否若纠说的是真的，公主承受不起，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你不要胡说，我姨母告诉我，母亲是生我难产而亡，我出生时又刚好天将冰雹，寓意不好。祭祀官为我占卜，说我命带魁罡，至祸至福。姨母怕父王会因此迁怒于我，所以才带我离开王宫。后来姨母在浮来为保护村民，被山匪所杀。我们无依无靠，无知哥哥才送我回到父王身边。”文姜说这话时，言语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她从来未曾怀疑过姨母的话，姨母不会骗她。

　　“你说的姨母，是凌鸢洛吧？她可真是疼你，纵使背负仇恨，却还保护着你，让你过了十七年无忧无虑的生活。”纠淡淡道，晃着杯中的茶，也不看早已面无人色的文姜。

　　他竟清楚的知道姨母的名讳，文姜如被重击了一般，脑子突然一片空白。这意味着，纠绝不是在信口胡诌，纵使那些内容太过曲折离奇，会叫她泥潭深陷，无可自拔，她也不能再视而不见。

　　“不过，你是无忧无虑了，享受着你公主的尊荣地位。可你的母亲还九泉之下，看着害她，杀她的仇人这些年过得如鱼得水，不能瞑目。”纠接着道。他怕她不愿承受，他要逼她。

　　文姜没再说话，她闭了闭眼，母亲…

　　她从没想过母亲原来是被人所害。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对母亲的印象只有姨母嘴里的寥寥几句话而已。

　　母亲长得很美，母亲很善良，母亲很柔弱，母亲也很坚强，母亲很固执。

　　她对母亲的感情也很缥缈，甚至不如她对姨母的感情深刻。她时常能在梦里梦到到姨母，却一次也没梦到过自己的母亲，这个生下她，却素未谋面的女子。这个人似乎在自己的生命中并不重要。

　　可是此刻，当她听到纠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内心突然变得无比的钝痛，无比的酸涩。

　　“你还知道些什么？”文姜已经尽量忍着情绪了，可声音还是显得尖锐。

　　纠喝了一口茶，等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前面所说的这些，公主只有留心打听，便可知道真假。可后面要说的内容，要紧的狠，是非你心腹，听不得的内容。”他的目光看向文姜身后的那两个人。

　　文姜也回头看了看翠娘和容月，翠娘也已脸色煞白，容月则握着袖中的短刀，嘴唇紧抿，目光如炬的看着纠。

　　“你们，暂且回避！”

　　倒不是她们算不得心腹，只不过，他说的内容，连她自己都没底。所关乎人与事可能千丝万缕，她不得不谨慎些。

　　“公主，他包藏祸心，绝对没有好意。”容月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纠，像是下一刻就要扑上去一般，纠却丝毫不以为意。

　　“容月你们就在外头守着。”文姜的语气轻柔，没有更多的言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容违逆。

　　容月犹豫了一会儿，才拉着回不过神来的翠娘走了出去。

　　“你说吧！”

　　“公主难道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身边有什么危险吗？”纠突然问她。

　　“你不如开门见山。”

　　纠看出她得不耐，笑了笑道：“也好！”

　　他抬头看她，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杀母仇人是齐王宫的女主，你父王的王后，是你该喊一声母后的人！”

　　文姜深深地吸了口气，很奇怪，文姜听到仇人是谁只觉得突然，却并没有多震愕。

　　“你母亲当年也称得上是美貌冠绝列国的美人了，得你父王宠爱，却因此遭来齐王后嫉恨。你运气不好，出生便逢异象，齐王后借题发挥，在民间散播谣言，买通部分朝臣在朝中造势逼你父王处决了你。小祭祀大人也被王后收买制噱头，大臣们便是从他那儿得到占卜内容，说你是祸乱国祚的灾孽。其实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你母亲为了保你性命，与王后达成协议。带着你，从此远离齐王宫。不想，王后是个赶尽杀绝的，你母亲才出都城，便被杀手截杀。”

　　文姜的眼眶抑制不住的红了。她泪水模糊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对自己巧笑倩兮，却模糊的看不清容颜，她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温和的让人能安心的睡过去。

　　她为了保住自己的这条命，居然能忍心离开她的夫主，离开她的女儿，宁愿一生艰难漂泊。

　　母亲最终为了救自己丢了性命，她却这样安安稳稳的活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活着。她不记得母亲，甚至......没有去留心过关于她的事。就像纠说的，但凡她有心去打听，便会知道姨母说的不是真的。

　　她算什么她的女儿？她凭什么能让她为自己付出生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十七年的每一次欢笑，每一次觉得幸福都是不应该的。

　　烹茶的小炉里，炭火已经熄了，文姜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纠不知道她这时候再想些什么，可看她垂下的睫毛挂着晶莹了泪光，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等着。

　　“我会去细查此事真假，只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她突然抬起头，目光深邃的看着纠。

　　纠有些无奈，他倒是小看她了，这种情况下还有心去管他的动机。可倘若，隐晦不说，他怕弄巧成拙，她会不信自己。

　　“当年你母亲身亡后，自然是有个出来顶罪的，否则，依你父亲对冉夫人的宠爱，这事又岂会平息。我便是受那位背锅的人所托，将这一切都告诉你！

　　这么多年来，他被追捕，四处流亡，无所归依，过得如蝼蚁都不如。他也是局中人，便那位帮助王后制造谣言的小祭祀吕大人，受这报应也不冤。可令他不甘心的是，他家百来口人，老老小小，一夕之间，全因此事，被杀的干干净净。齐王后却高枕无忧，什么事也没有！”

　　纠说的很平静，仿佛跟这个吕大人真的半点关系也没有，他真的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那他现在在哪？”文姜握杯的手不由用力。

　　“他已经死了，不久前！”

　　“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他要你告诉我这些，还想要我顺便为他报仇！”文姜冷笑，眼神里似乎着起了一团烈火，像能吞噬一切。

　　纠看到这团火其实是满意得，她看上去超出他想象得平静，没有他预见的那么撕心裂肺，但若说，他对一个已死的吕大人都如此仇恨，那么齐王宫里的那位真正的仇家，想来日后是多灾多难了。

　　“他也许是为了让人替他报仇，也许为了赎罪，可无论如何，他死了。你真正的杀母仇人却还好好地，没有半点报应的做她的王后不是吗？”纠淡淡道。

　　文姜玉白的手搁在桌面，颤抖不已。纠站起了身，理了理衣摆，道：“纠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这该告退了！”

　　他弯腰朝她交手一礼，而后便出了厢房。

　　文姜没有喊他，她其实还有很多话要问他，但此刻的她似乎陷入了另一个世界，纠缠着无法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