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11 回马 ...
-
“这是什么地方?”
尹晗拨开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小心探出头向四周张望。
自从进了东齐郡周边的景色便大不相同,明明早就入了冬,周遭却仍是山青水明,一派苍翠。一路这么行来,尹晗只觉得东齐郡的路况是最好的,齐宽且平整的石板路,直接是由六米长宽的大青石板铺成,中间的缝隙也被精心填塞,如此一来,马车行于其上,便少了许多颠簸。由于东齐郡水网罗布,道路多沿水道而行,十里一亭,百里一栈,路边广植护堤的风杨树,成串的苍绿色枝叶倒垂着,似风铃一般随风轻摆。水中又有家禽戏水,银鱼破浪,波光粼粼,别具一番风味。
进了东齐郡,就好似进入了一幅山水田园画。
然而,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色。
荒草满坡,形景萧瑟,半人高的茅草丛生,灰白的长穗在风中东倒西歪,有些地方甚至没有植被,巨大粗糙的青石裸露在黄土外,形如潜伏的怪兽。
四周没有道路,没有人烟,与之前尹晗看到的景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这一切,在夜缜聆策马拐过一个山崖后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引发了不小的视觉冲击。
尹晗看着眼前萧索,心里忽然就跳出一句歌词。
荒草满山坡,唱歌的剩几个?
她正例行发呆,身后人动了动,下了马,转身朝她伸出手来。尹晗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去扶,径自翻身下马,动作流利。身体记忆这东西,尹晗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这里叫回马坡。”夜缜聆一身骑装,迎风站着,任身上披着的玄乎披风在风中翻卷,几日相处下来,尹晗知道此人生性畏寒,每每穿得比她还多。
“回马坡?”她一头雾水的重复。
夜缜聆露出一副就知道你不懂的表情,垂手弯折着手中的马鞭,声音中竟有着一种将往事娓娓道来的平淡与沧桑。
“我朝开国皇帝是元始帝,而真正统一天下的却是他的儿子淳智帝,淳智帝与皇后穆麟曦伉俪情深,相处默契,一向被史家誉为‘千古帝后,无人比肩’,成为后世帝王皇后的楷模。”
“淳智三年,也就是三百年前,淳智帝再次东征,沿嘉木江一路直下,势如破竹,一直打到这迦陵城外,十万大军围城,三万东齐军困守,早已是弹尽粮绝,独木难支。”
“迦陵城是东齐枢纽,一旦拿下,则东齐全线崩溃,天下一统指日可待。此时的淳智帝,内有佳人解语,外有良相辅政,取天下如探囊,不可说不意气风发!”
说到这,夜缜聆以手指向远处迦陵城,昂首,扬眉,神情激越,仿佛自己就是那带军远征,天下逐鹿的先祖。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这情形,八年前的韩颖在嘉木山颠的观日台上见过一次。
而尹晗却是第一次见,不过,她见怪不怪,只因为多年前韩颖看到的是个积弱无助的孤僻太子,而她,看到的是一个九五之尊。
两者已不可同日而语。
男人,一说到战争跟政治就会激动。
尹晗如此想,不以为然。
“就在此时,渝陵城却传来噩耗,皇后殡天,正当时,淳智帝与初代文楚侯也就是你的先祖韩启两人策马行于此,闻噩耗,避左右,踟蹰几步,数度回马西望,最终还是下令军队开拔,一日后攻下迦陵城,血洗三日。”
说到这是,缜聆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这里就被称为回马坡。”
“爱情,往往总是排在权力跟事业的后面。”尹晗闻言,只得悠然一叹。
爱情,往往总是排在权力跟事业的后面。
缜聆猛回头,看向她,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他说同样的故事,她回答同样的话,记忆再次重叠。
额间一烫,他的手下意识的挡在额前的玛瑙上。
为什么?为什么每当他要说服自己相信她不是韩颖时,她就会说出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来?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又轻轻咳了一声,再开口时,已较之前多了几分压抑。
“巧合的是,四年前,我也在此地回了一次马,有个傻丫头,不远千里追了过来……”
尹晗知道他说的是韩颖,也不接口。
“你以前不是问我,我跟韩颖是怎么回事么?”
尹晗老实点头,却发觉不知何时,夜缜聆那双始终流光溢彩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雾,所有的灵动都失去了踪迹。
他转过身,此刻似乎也不想面对她。
风忽然间大作,将无数黄草枯叶卷上阴沉的天空。
“我跟韩颖本来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十年前,她是权相之妹,我是无权太子,而且,她跟迟彦有婚约。”
尹晗惊了一跳,伸手摸了摸胸口,刚才确实疼了下,抑郁酸楚现在还残留着。
原来,韩颖跟迟彦竟还有这层关系。
“我父皇积弱,右卿韩轼也就是她的哥哥伙同皇后韩氏把持朝政,我本不忿,却得父皇授意,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可惜韩颖并不知道这些,她隐约知道我跟他哥哥之间不对盘,却不知这是不共戴天之仇,韩轼鸠杀我生母,我下手害皇后小产,他利用韩颖挑拨我跟迟彦,我利用韩颖麻痹迷惑他。”
尹晗听了冷笑几声。
“我原以为你多么在乎她,原来只是将她当作利用工具!”
她静静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手指着缜聆,也不顾及对方猛转过来的苍白如纸的脸。
“只可怜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成为了你们争权的牺牲品。”
“我……我当时并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喜欢她,是不是?不知道就可以这样子对一个女孩么?你这种男人,没人品,没风度,没修养!”
她的“没人性”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只因为对方眼中骤然绽放的失魂落魄。
“是我错了!”
尹晗滞了滞,没有开口。
“再后来,我十七岁,东边的黑玉族的二皇子在渝陵遇刺身亡,酿成外交纠纷,事态严重,几动干戈。韩轼力荐我为使者,出使黑玉。满朝文武皆知我此去凶多吉少,可是连我父皇都无能为力,只是在晚上偷偷来访面授机宜。因为那时迟彦不在,我出使时,除了该有的排场,无一人相送。只有这个傻丫头,为了送一块护身符,独自骑马追了千里,在这回马坡上追上了我……”他停住,神情复杂,不知是痛苦,还是惋惜。
“只可惜,她的那道护身符,被人做了手脚。”
“手脚?”尹晗只觉得随着缜聆的述说,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中,意识渐渐迷失,远离,慌忙凝神,开口问道。
这些只是身体记忆罢了。
“历代皇族都有一种异能,就是心术,可以看透对方的心中想法,我当时出使,一心就想仰仗这种异能,而韩颖这道护身符,就恰好封印了我的读心术。我一时气急,却还要隐忍不发,满腔仇恨都发泄在韩颖身上,我知道她喜欢我,便只想着利用这一点,狠狠欺骗她,玩弄她,破罐子破摔,同归于尽……”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我与她二人形影不离,耳鬓厮磨混于一块,做尽天下惊世骇俗之事,放纵,沉沦,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假戏真做,还是早就情根深种。”
“而这傻丫头为了我,与韩轼矛盾渐深,最后公然顶撞,离家出走。韩轼遍寻不获,方寸大乱,加上我暗中施压,几乎乱了心智。于是我借机上位,攻其不备,将其一网打尽,满门灭族。”说到后面时,他的声音已经事古井无波,唯余平淡。
尹晗听了,忽然眼泪汹涌而出,心里似乎破了一个口子,里面的酸涩的液体化为万千丝线,将她的全身上下穿了一个透,疼痛难耐。
“你跟她,其实什么余地都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只是为了悲伤在悲伤,她徒劳地抹去止不住的眼泪,接着说道:“隔着那么多,那么多,如果是我,早就跟你拼命了,如何还能爱你?”
怎么可以这么虐?
怎么可以这么虐!
故事她今天是听够了,先是言情,后是虐恋。
“是啊……所以她选择离开,而我明知这样最好……却做不到……”
“我又去找她,然后她亲口跟我说,要我放了她,我答应……”
于是她离去……
“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尹晗终于收拾清楚自己的眼泪,抬头却看见缜聆背对着她,双肩不住地抖着。她察觉不对,快步上前,才发现他薄唇紧咬,悲抑到几乎窒息。
他看她的眼神忽而清明,忽而迷惘,忽而绝望,忽而自伤。
“我逼自己相信你就是她……可是……不行……”
“……我不相信她就这样走了,我的玛瑙还没有碎,我的封印还没有解,她一定又是躲起来了……她只是不愿意见我……”
尹晗一时母性爆发,急上前搂住他几乎痉挛的身躯。
压抑数日的感情终于发作,他哭出来,吼出来,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呢?
尹晗默然抱着身前的男子,心里却开始迷惑。
怜悯?同情?这些都是要小心的东西!
女人最容易因为这些爱上一个男人。
尹晗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是一个慢热的人,也许真的要与一个不讨厌的人朝夕相处八年十年,才能产生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吧!
由此可见,当年的韩颖跟她算是同一类人。
要么就不爱,要么……飞蛾扑火也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