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散》碧酒月清凉

1、01 夜逃

　　是夜，月如金钩悬于半空，云如薄纱。朦朦夜色中，整个玄武宫就像是蛰伏在暗影处的巨兽，而那隐约的几盏宫灯就像是暗含杀机的兽瞳，在风中轻晃着。

　　这样的夜，静的诡异，韩颖潜身在飞檐的内侧，静候着下方一队巡逻的士兵缓缓走过，看着他们步履整齐地步入更深重的宫门，消失于黑暗，仿佛已经葬身于兽腹之中。然后，她一个倒钩挂于梁上，伸手揽上身侧的立柱，整个人便贴着柱子无声息地滑到了地面。灰白的月光从她一身水色长裙的缎面上流泻下来，一直滑落到黑色玄武岩的地板，映出了同色刺绣的淡影。韩颖穿的长裙是贵族间流行的款式，裙幅很大，缀着繁复重叠的花边，长长拖曳到地上，却丝毫不影响她的行动。韩颖四下看了看，轻提裙摆，轻车熟路地顺着狭窄的宫道跃上了更外层的墙上。高高的墙头早有人在等候，是个白衣的男孩，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眼如画，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伶俐。他的长发未束，披散在夜风中，在混涩的月光下，仿若夜的妖童。

　　“姐姐！”看见韩颖靠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轻声唤道。

　　“如何？”韩颖身形灵活地踩着乌瓦走到他身边，站在高墙上向下眺望，高墙之下，有一小段平台，平台再下面，便是嘉木的断崖天险，嘉木江水拍击着崖壁，将一块块墨玉摔碎在上面，化成白色的泡沫。

　　“外面没什么守卫，要出去容易得很那！”男孩脸上的笑容带着些不可一世的自信，让韩颖看得一阵恍惚。

　　“我倒希望戒备森严一些……”她喃喃自语，心里隐约有些担忧。然而，仿佛应了她这一句话，韩颖话音刚落，便听见无数混杂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火把，兵刃，无数的信号咒射向天空，绽放出金碧辉煌的牡丹，照上了墙内外缓缓靠近的士兵的铁甲，也照上韩颖因了然而苍白的脸。站在高高的宫墙上她回头，在亮如白昼的天穹下，看着远处的一抹明黄越离越近。

　　“小颖，你这是要走么？哼，我原说过此生都不会离开你，谁知，却是自作多情。”身着皇袍的少年天子缓缓走来，停在离她不远的距离，抬头看她，身后是一群保卫者和搭了箭的良弓。

　　“如果你放了他，我可以留下，”韩颖脸上噙着冷笑，手却紧紧握住自己的弟弟的手，“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不在他身边，就无法保全他。缜聆，我已经不信任你了，怎么办？”

　　“哦？”夜缜聆的脸隐在火光之中，看不清明，然而他悠闲背在身后的手指却紧紧扣着束腰的绣带，在平滑的丝绸上留下了难看的褶皱。

　　“我不会放了他的，小颖，你以为就凭你，逃得了么？”他的眼微微眯起，扬手。

　　所有的箭都齐齐指向墙上之人。

　　“是么？你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你忘了我姓什么了？”韩颖迎风理了理刘海，轻抬起左手，掌心向上，似在承接月光。风袭来，卷起一阵奇香，周围的护卫忽然齐齐放下弓箭，垂手转身，目光呆滞。“虽然我身体不好，也不喜欢学这些，可是，哥哥教我的，我都记得。这也就够了，你以为当年韩家先祖是怎么力闯千军，弑敌主帅的。”

　　“小颖！你耗不下去的，小心身体。”有人远远喊了一声，让韩颖的手势不由一滞。说话的人一身黑甲，背负长弓，遥遥走来，身后带着一整队的黑甲士兵。只见他靠近，上前，单膝跪下，颔首，然后起身，抬手，只一个号令，这些士兵便井然有序的将那些迷失心智的弓箭手们押了下去。这一来一去，墙里墙外完全被这些黑甲兵包围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迟彦？”夜缜聆偏头看他，眼微眯，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迟家军似乎负责的是渝陵外围的防御吧！”

　　“陛下，护驾也是臣的职责之一……”迟彦垂目答道，却引来了夜缜聆的冷笑。

　　“朕的禁军敢情都是做样子的？迟彦，如果今天不是朕亲自在这，你跟韩颖可能早就远走高飞逍遥四海了！”

　　“陛下……臣不敢！”

　　“好个不敢……”夜缜聆依然冷笑，扬眉：“那好……你去拿下他！”

　　然而，迟彦却是纹丝不动，垂手敛目，任光线在他的脸上留下刚毅的侧影。

　　“迟彦，我不要你自作多情！”然而，墙上的女子却有些失了方寸，反身抱住身边的少年，双眼定定看着他，言语间竟满是怨怼。

　　“好……”缜聆不怒反笑，伸出手，“弓拿来！”

　　“陛下……韩颖是臣的未娶之妻……”迟彦顿了顿，沉声恳求。

　　“弓拿来！！”声音以多了几丝阴鹜。“迟将军，你是要当着部下的面违逆我么？”

　　“微臣不敢……”玄黑的弓被双手托起，紧接着被另一只手灵巧地扣住。

　　“小颖，让开，他是不祥之人！”说话间，缜聆搭弓引剑，动作极为优雅，玄黑的箭头直指墙头的男孩。

　　“夜缜聆，你先杀了我！”韩颖的声音开始颤抖，连连摇头，用身体牢牢护住自己的弟弟。然而，男孩却笑着从姐姐的臂弯里探出头，看着箭头挑眉，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处于纠纷的中心。

　　“小颖，他不是你弟弟！”缜聆轻叹了口气，箭却丝毫不动，“他是只妖孽……”

　　铮——

　　迟彦突然靠前，长剑出鞘，冷冽的剑身上几丝血痕在月色下格外狰狞，明晃晃亮在缜聆的面前，带着轻微的颤抖。

　　“迟彦，你这是什么意思？”剑光下缜聆得面色有些发青，手中弓弦紧绷，他看了看四周对此视若不见的士兵们，咬牙笑道：“这恐怕是子陵剑有了这道血痕后第一次对着夜氏的皇族了，左卿真是教子有方！”

　　“陛下，迟家军并不是目无尊者，为将命是从的私兵，这些兄弟这次行事也不过是为了一个义字，此事一结，臣愿承当所有责罚。”迟彦沉声说道，剑锋一挑，挑落了缜聆手中的弓，再一转，便架在了他的颈前。

　　“我才知道你这么在乎这个未婚妻？为了她甘犯谋逆之罪！”缜聆瞥了眼泛寒的剑刃，冷笑，额间的血色玛瑙额饰映照出狰狞的流光。

　　“这是臣欠她的……”迟彦轻叹，神情有些怆然，仰首看向韩颖，“小颖，快带着韩逸离开，车辆什么的都已经在嘉木山下候着，出了渝陵城，你想去哪便去哪！”

　　“小颖，你都看到了？这可是你唯一一条生路，大好机会还不快走！你的彦哥哥，我自会好好处理！”尽管被胁迫于剑下，缜聆依然谈笑自若。

　　“彦哥哥……”突来的变故让韩颖有些愣住，绝处逢生的喜悦袭上心头还带着诸多的不确定与怀疑，让她左右为难。她原打算拼了玉石俱焚也要将弟弟送出去，也想过趁乱挟持夜缜聆，却万万没想过，迟彦会突然釜底抽薪，临阵倒戈，相信，还是不相信？

　　“姐姐，一个人，是不是很容易被情感蒙蔽自己的眼睛？”韩逸忽然在她的怀中幽幽叹道。

　　“嗯？”韩颖心下一惊，低头看向怀中的男孩。

　　“不然，你为什么还要相信这两个人呢？”韩逸扬眉看她，清澈的眼眸映着冷清的月色，静静凝视，仿佛看透了她的心。

　　“我没有……”在这样的注视下，韩颖莫名地有些失措。

　　“你的身体都在犹豫……”韩逸摇头，笑得有些伤感，挣开了姐姐的怀抱，转身看向下方的人们，面上带着挑衅的笑容，喃喃自语：“也好，反正我本该是已死之人……就让你好好看清他们的面目吧！”

　　说完，他一跃而下，身形如鹰，直扑向正在僵持的两人。

　　夜风忽起，带来他最后的言语。

　　“姐姐，离开吧……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值得留连。”

　　“弟弟！”韩颖想去拦，却突然心口骤痛，一股黑甜涌入口中。大概是之前心力使用过度了，她暗想，越发心焦。

　　韩逸此时已经犹如脱弦的箭般直扑向迟彦，左手击向缜聆的后颈，右手抓向迟彦的肩头，似乎要趁此接应迟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迟彦突然转身，子陵剑的寒光闪现，迎向他毫无防备的面门。

　　只这一瞬，所有人都在坐等结果的一瞬，韩颖已经凌空跃起，在半空中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莲花手印后幻化出两道光华，伴随着她的身形变化，一圈一圈的绿光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光圈内的人的动作瞬间凝滞，表情痛苦，似乎陷入了无边的梦魇。

　　当所有人从痛苦的幻境中解脱时，却被眼前的惨烈惊呆。夜缜聆背着手，安然无恙地站在一边，脸色铁青，薄唇紧抿。韩逸侧身躺在地上，脸色苍白，而他身边，迟彦呆愣愣地站着，握剑的手颤抖着，越抖越厉害，最后颓然松开了从不离身的佩剑。而那把子陵剑，此刻正深深地扎进了韩颖的前胸。伤口血流如注，浸染上地板，一路蜿蜒到缜聆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袍角。

　　“你这是何苦……”缜聆定了定神，只觉得再也难持冷静，心中似乎有头猛兽在乱闯，撕心裂肺地疼。失算了，失算了，他早该想到，韩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旦认准什么，就一门心思把自己往死里逼的人！他不过只是想留住她……

　　韩颖整个身体痛苦地蜷缩着，晃了晃，向前扑倒在地上。她感觉到痛觉在一点一点流失，拼命抓住最后一点清明，伸手一把扯住夜缜聆的袍角。

　　“放了我弟弟……好不好……”

　　缜聆不答，强忍着心痛别过头。

　　“他毕竟……还是我弟弟……我将我的命给你好不好……”韩颖已经没有了感觉，只知道死死拽住他的袍角，平生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人。迷糊中她似乎被人扯开，紧紧抱起，耳边传来失律的心跳还有清冷又熟悉的声音。

　　“你已经要没命了知不知道！我要你的命何用？”缜聆徒然托着她，看着她胸前的剑，完全没了分寸。

　　“你放开我……弟弟呢？”韩颖却无意识地挣扎着，眼睛已经失焦。

　　“好……我放开……迟彦……快去叫医生！”他认输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意气用事，方寸大乱。

　　“姐姐……”好容易接受事实的韩逸急忙扑过来，接过韩颖孱弱的身体，转头瞪着缜聆，如戒备的野兽。

　　韩颖靠在他的怀中，脸上现出安详的浅笑，缓缓转向缜聆的方向，低喃：“缜聆，你以前总是骗我……你答应我最后一次，我也相信你最后一次，好吗？”

　　“什么……”缜聆轻咳了下，问道：“什么事？”

　　“放了我……不然……我宁愿死……”

　　“……好……”他苦笑，已经别无选择了。

　　“……逸……我们出去……扶着我……出去……”韩颖满意地点点头，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些清明，在弟弟的帮助下强撑着站了起来，开始向宫门移动。夜色下，两人的身影显得越发单薄，带着相依为命的萧索。

　　“小颖……”迟彦忍不住唤了声。

　　“彦哥哥，你欠我的……我不要你还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个恩断义绝……子陵剑……放心……不久就会还你的……”韩颖紧紧握住弟弟的手，勉强保持着平衡，每走一步，都剧疼无比，意识却渐渐抽离，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