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名伶之红绶》goodnight小青

7、七 前缘误

　　七前缘误

　　薰夫人躺倒在地。她亲手点燃千枝漆叶香茅，在她的躯体内——对一个幽灵来说，这种行为就叫找死。
　　薰夫人的白衣静冷如雪，覆盖着那个没有生气的灵体。为了女儿，她已拼尽一切能力，终至油尽灯枯。
　　“母亲醒来！我是红儿，求你看看我啊！”红绶伏在她身上悲呼，“娘，你别走……”
　　薰夫人再也不动。
　　“她和你不一样。她十魄俱全，生前亦无恶行，该直接转生的，但她执意滞留人间，受阳气侵蚀，本已虚弱不堪。为降伏魔尸，又长年收集漆叶香茅……她是靠赤桑族的返魂香支撑到今的。”云釉叹道，“红绶，你的母亲是世上最聪慧的女子，她把一切都计算到了：若她不精研香药，就不能救你；若她不是当世第一巫士，也无法骗得商柏两家前来寻我在今天带你至此。六月十六是你的忌辰，你死在这天，也只有在这天才能复活。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了你付出过多少心血？”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红绶哭得抬不起头。
　　“你可知道是谁给你引来杀身之祸、引来你母亲几百年的苦役？”
　　云釉话音未落，却有一声清朗的呼声响起。是在奇诡变故中被遗忘的青年，他惊痛急叫：“红绶！”
　　红绶本能地回头，眼光落在他身上，忽然挑动嘴角，笑了。
　　那高大俊朗的男子，他唤的不是她。
　　漆叶香茅的气味太浓烈，他怀里的姑娘虽然昏迷，也不禁呛咳起来。当她还归旧壳时，他早已解下口鼻扎的红纱带，为姑娘蒙于面上。那是柔兰国出产的“离尘绶”，沙漠中的游牧人遇到尘暴与沙蜮时全靠它保命，薄薄一层纱罗能过滤一切狂沙毒雾。未婚妻从柔兰进献的贡品箱底翻出了这宝物，送给青梅竹马的夫君，以此他在缇缇菊开花的季节就不会受鼻疾所苦了。绶带边缘还用金线绣了细密的夔龙衔兰纹，叫他记住商夔与嘉兰，是天命注定的夫妻。至死不渝。
　　红绶怔怔地看着男子。失去了离尘绶，他已喘成一团，狼狈不堪，起了红斑的大手仍细意按住纱带，不让半点伤害骚扰他的嘉兰，刺骨的奇痒不能使他的手错开一丝微缝。他搂着姑娘，如抱珍宝——啊，这样恩爱的男人，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情郎，他多么好——但不是她的。
　　他恋恋地唤着红绶。不是叫她的名。
　　魍魉红绶公主已死。在花都朝，今日的红绶，只是眼前这对爱侣的定情信物。
　　她听到他惶急地喊：“云老板！你答应过我岳父找回嘉兰的背翼灵，现在它在哪儿？我们只是普通人，嘉兰不认识什么魍魉公主，你们要复活守陵尸，不关她的事，为什么害她？！”
　　“她是不认识。或许她只是个牺牲品。”云釉并没看他，目光停在红绶身上，慢慢地说，“要怪，就怪她为什么认识你。”
　　她笃定而怜悯地看着复活的新娘。她知道她已想起来了。

　　红绶公主仁慈良善。在短短的十七年生涯中，她救过许多条命。触犯宫规的下人、激怒君王的臣子，甚至御花园里的仙鹤或驯鹿，无论多么低贱的性命，在她眼中总是一视同仁。
　　包括那个蝠人。
　　魍魉雄踞天下，是当时人界最强盛的帝国，四夷莫不宾服。只有遥远边荒一个名为大泯的小国不甘称臣，总是蠢蠢欲动，边疆战事频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魍魉国不仅兵强马壮，更受幽冥血神庇护，本不将区区蛮夷放在眼里。怎奈大泯王苦心孤诣，广为结交人界所不齿的妖魔道，不论吐火罗、赤桑、海世蝠国……无不收买。故一时也扑灭不尽。
　　坠翼便是个懵懂无知的蝠人青年，双亲早亡，因贪图一点佣金，加入大泯麾下的妖军，在头一次攻打魍魉的战役中就失手遭擒，成了宫奴。
　　他的蝠翼被法索穿过，再也不能高飞。职责是饲养捕自石首沙漠的人面狮。那种猛兽既凶又臭，除了最卑贱的俘虏，谁也不愿意接近它们。他年复一年囚守狮苑，身上沾满了它们的尿骚气。在后宫贵人们的眼中，他和畜类也没什么分别吧。锦衣金佩的人儿偶尔经过狮苑，年幼的皇子总是指着他新奇地叫：“母妃，那只也是人面狮吗？它长着翅膀呢！”马上被拉离兽栏，妃嫔用衣袖裹住孩子头脸，生怕皇族高贵的眼眸被下贱妖人沾污。坠翼瑟缩在狮笼一角，像一大块粪土……真的，他已经习惯了。
　　他还没见到她，先听到她的声音。那么温存和善，她说：“快放了他，他也是人，怎么可以这样折磨！”
　　坠翼从尘埃中努力抬头，望见一截荡漾的绯红裙摆，像牡丹开放在血污中。他没法看得更高了，膜质双翼被粗暴地拉开钉入泥土，有只脚踏在背心，狮苑长用尖刀在那双翅膀上戳出千疮百孔。偶来散闷的红绶公主恰巧撞到行刑场面，因为打碎了一只黄晶石盆，狮奴正面临千刀穿体的死罪。坠翼连死里逃生的喜悦都忘了，他只是拼命仰头，再仰头，尽他所能接近那个美丽的女孩，她像神祗降临在地狱里，她的话语便是慈悲纶音……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听到——他也是人。
　　蝠人奴隶发出嗬嗬低吼，眼泪冲淡了血泊。公主蹲下身来，亲手拔去了丑恶的红色肉翅上的长钉。她以为他是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掏出绸帕帮他擦脸，温言安慰：“别怕，我不让他们伤害你。疼吗？”
　　柔软的丝绸如一只蝶拂过视野，忽然停顿。抹去了血泥的脸，显露清癯秀逸的轮廓。斜梢修眉薄钩唇。无论美丑，蝠人男子都有双泛着邪异魅力的瞳，眼色淌着珠光波纹，是叫世间女子看上一眼就心甘情愿跟他走遍天涯的神秘流浪客。
　　公主的手滞留在半空。只一眼，孽缘从此种了，不能自拔。

　　她的眼流连在他身上，水光潋滟似要滴下泪来。其实不是，那只是琉璃蒙内动荡的液体。剧毒水银沉沉坠在体内，几百年，连魂魄的双眸也冻得蓝了。她早已没有了眼珠，在死的那天，或许更早。
　　当她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她就瞎了。瞎得看不见皇室严规、敌我之分、父帝惩罚背叛者的种种酷刑……少女燃烧的眸中只有两个字：坠翼！
　　她想跟他走遍海角天涯。
　　她望着商夔。他高大健壮，棕色肌肤显示出骄人的体魄，那双大手的关节多么有力，不是蝠人适合飞翔的中空细骨。它们紧紧抱着另一个女人，拼了性命也要在可怕的厉鬼手下护住她。这就是情比金坚、生死相随。
　　他憎恨地瞪着她。她对他笑笑，笑容清甜脆弱，像一朵被夜露打湿即将凋谢的花。
　　从前有一个时候，他也曾这样抱过她的。在深夜的花园，在人面狮静静的注视下，在鸾薰宫她的闺房。他向她许下白头誓言，说愿为她抛离故土，再不回海世蝠国。
　　“红绶，我们逃出皇宫，随便在哪里找个地方躲起来，生儿育女，永远在一起……”
　　她抚摸着他的翅膀说：“哪天你飞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可是我不要你不开心，你想飞，我知道。我已帮你抽去法索，你想什么时候飞都可以。”
　　“我永远都不飞了！”他一咬牙，竟拔出剜刀反手一挥，将那双翼活活砍落，鲜血喷在她胸前，比他的翅膀还红。他倒下去，在红绶的惊叫中断断续续地说：“我再也不是蝠人了。我……绝不离开你，你是人我就是人，你若变了鬼，我也做鬼来寻你……红绶，我要娶你为妻！”

　　“求求你，救救我妻！”商夔向云釉磕头，砰砰地撞在地下，又转脸向她，“公主殿下，求你把背翼灵还给嘉兰吧……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啊，求你了！你要我拿什么换，我都给……哪怕要我的命也行，只求你放过我妻子！”
　　红绶看着那高大男人在她脚下匍匐，七尺铁骨弯折到地，他泣不成声，额头磕出了血迹。她凄然一笑，慢慢地说了句他所不懂的话。
　　“拿什么换。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还不起的。这场纠缠几百年的孽缘，牵动了冥河血浪，掀起人间魔障。他拿什么偿还失去的灵魂、杀戮的无数业报。
　　拿什么还她一个纯良如水的红绶。

　　那一晚她穿上红嫁衣，母亲为她盘起新娘发髻。婚礼吉时就在今夜，没有花轿，没有喜堂，没有父母的祝福。他们只是一对即将私逃的见不得光的情人。
　　母亲边哭边为她打点嫁妆。唯一的骨血，她就要走了，深宫似海，这一去怕是今生母女再也不能相见。可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直到最后一次，依然如此。
　　“别惦记娘，在外边好好过，自己多当心身体。他若待你不好，就回来，娘总是等着你。”她为女儿插上凤钗，小小的红儿长大了，她已是个光艳照人的新娘，就要跟一个男人走，冠上别人的姓氏。她端详着女儿，永远也看不够。突然用力抱住：“只要你幸福，怎样都好！去吧！”
　　她把包裹塞在她手里，是贵妃最珍贵的首饰，还有一对小小的红色翅膀。坠翼不知从哪搞来了赤桑族秘药，将它缩成掌心可托的尺寸，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带着的。
　　红绶提着行囊，回头含泪一句：“娘，你多保重！我总会回来看你的……”
　　她没有走出这个门。迎面撞上一方钢铁般的胸膛。父皇冷冷地说：“孽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事！不过看在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没收拾你罢了，今天居然还想私奔，真让你和那蝠妖做了夫妻，皇室颜面何存！”
　　说罢拔出蛇首御刀。她骇然失色，从没想过父亲脸上也会有这样狰狞的表情，他像鹰隼盯视雏雀般望着她，笑道：“你倒帮我做了个决定。既然你自己放弃了公主身份，从此就不是我的女儿。你犯了叛国大罪，到帝陵里去慢慢赎吧！”
　　一道血光扬起……

　　拿什么还，她和母亲两条命。

　　薰夫人的衣袖忽然动了动，有件东西从她手中跌落。
　　是一对早已风干的小小蝠翅。鲜红颜色，在观灵术中代表忧伤。
　　她艰难地抬起头，气若游丝：“云老板，请你唤醒那个人的前世，他是红儿的丈夫，他……应该属于她。”
　　云釉摇头道：“我只能解世间情障，却不能代天行事。坠翼几经轮回，现在他已是另一个人。我无权抹去他今生的记忆，那对商夔是不公平的。现在红绶和嘉兰都在这里，让他自己选，我不能替他决定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嘉兰的背翼灵呢！”商夔吼道。
　　“夫人为女儿费尽苦心，可叹可敬。但人皆爱其子女，嘉兰的母亲就不痛心么？”云釉向薰夫人踏上一步，“把灵魂还给她，不要让你的女儿蒙受食灵恶鬼的罪名。”
　　她看出薰夫人已濒临涣散，即使她顽抗到底，也完全有把握对付。红绶却比她快，已抢先扑到薰夫人身上，叫道：“别伤害我娘！”
　　“乖孩子，娘总算让你复活了……娘还要帮你找回幸福，该是属于你的东西，娘全都要替你拿回来。”薰夫人抚摸拥有了实体的女儿，快慰地笑着，最后喊了声，“云老板，我履行诺言，你帮我红儿……”
　　她的白袍突然像片云朵自行飘起，玉面具被强大的气流冲向空中，面具底下竟是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多年受漆叶香茅侵蚀，薰夫人的灵体早已形神俱散，世人都不知道，白衣女巫的袍下裹的竟是一团虚无。她早该不存在了，是返魂香与一股执念让她在香茅蚀体的痛苦中支撑到了今天。眼见女儿终于复生，心愿已了，便就此幻灭，永入轮回。
　　云釉叹了口气，向红绶道：“别太难过了，你母亲去了她该去的地方，也许下一世，她会活得不那么辛苦。”
　　红绶不语，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头，爬到屋角拾起那只面具，紧紧抱在胸前。
　　“那么，现在你作何选择？”云釉指着从薰夫人袍中冲出的一朵背翼灵，它在空中彷徨盘旋，仿佛找不到归巢的鸟。所谓擒住食灵鬼拯救病人，无非是局中的又一步棋，嘉兰的灵根本就是她藏了起来。真正害人的原来是她，一个卑鄙却伟大的母亲。世间的善恶，有时候竟无法分辨了。
　　红绶看着那对恋侣，又看看那朵盘旋的灵——柏嘉兰的背翼灵，是一只青色夔龙。也许她和他真的是此生命定的夫妻，谁也分拆不开。她陡一挥手，青夔向它的主人飞去，笔直没入嘉兰头顶。
　　“我已选好了。”她说，“他们俩关我什么事！红绶是别人的信物，我不要这个名字。”
　　众人眼前重光一闪，出现了两个红绶——红衣的少女灵魂如影离墙，自躯壳中移出，发挽双鬟，恢复了未嫁女儿的装束。
　　“这壳里全是水银，重死了，我才不要带着它走！”她跺跺脚，肉身在背后簌簌震颤，自头顶开始风化，坠落成一座红灰堆。
　　那个男人张目结舌，在她眼前。她看见他背后展开了一片红光，由淡入浓逐渐显现出形体。一对高傲、锋锐、边缘如刀的蝙蝠翅膀。
　　红色双翼。代表忧伤的背翼灵，这忧伤穿越百年时光。那段以生死为代价的孽缘，依然停留在他的脑中。只是它们缓缓变幻起来，血色渐褪，一朵刚自嫩箭丛中抽出来的淡紫兰花，清新而羞涩地在她眼中绽开。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在时间的河流里，她早已失去了他。时间——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啊……初遇那日梨云班主的话语柔柔淌过她的耳朵，洗尽血色蝠翼，那残存的忧伤。红绶眼里浮起一颗泪珠，未及落下，化为闪亮曙光。
　　“我要去找我的坠翼啦。他总会在某个地方等我的，他会爱我怜我，全心全意。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在哪里等着我去找他，他才是我的坠翼。”她扬眉对那个男人笑道，声音清晰而坚定，“再见，商夔。”
　　于是她真的走了，昂首跨过地上的红蝠翼，扑入石壁。

　　“唔。生意很顺利。”云釉望着惊喜地搂着苏醒呻吟的嘉兰的青年，伸出手，“商公子，该付报酬了。”
　　商夔愕然抬头：“我岳父不是已付过云老板钱了么？”
　　“是呀，钱到手了。”云釉耸耸肩，“但别的还没结清。”
　　“什、什么……”
　　“你不用怕，其实很简单。我只要一出戏。”云釉笑道，“这年头看官们眼光刁得很，总唱老段子行不通啦。我要商公子亲口答应，把你和尊夫人的故事送给我编成戏文，可以么？”
　　“可以的。”商夔对这个古怪的要求大为不解，但对方总是救命恩人，不便拂逆。何况此事原也无足轻重。
　　云釉解下鱼子缬包袱，摸出那本旧书翻至中间。这书只前一半写满戏词，后半本全是白纸。她侧头沉思：“新戏叫什么好呢？商公子宁受鼻疾之苦也要把宝物让给爱妻，这一折却是感人得很啊。”
　　“随……随便吧。”
　　“好。”云釉笑吟吟地伸出手指，指尖流泻淡墨光泽，洒然划落。
　　一生一旦的绣像隐隐随墨光浮出纸面，生角高大俊朗，旦角柔弱娇俏，正是商夔和柏嘉兰的模样。二人携手相搀，身段中流露无限柔情蜜意。云釉挥指在纸页右角写下三个篆字：
　　红绶记。
　　她合上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