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梨云班 ...
-
三梨云班
“红粉遗香生袜罗,浑不成归又若何。青蚨对对,鸳鸯分襟,还似昨夕今日,乱山掩翠争宫样,一片阑珊吟不尽!罢了,你看天尚未晓呵,且拢薰炉,掩了这绣帐,参商横枕梦中寻。”
风里飘来的是旦角尖细的喉咙,一根银线般,那管喉音拧着转着,似条水蛇钻云去了。颤抖地吊着假嗓,千回百折,有阴湿的娇媚,像生了霉的胭脂。不见天日的女人的哀情,靡靡入骨,比鬼还怨。仿佛是在人去楼空、玉阶芜草的古宫殿里,歌唱着一个爱恨纠缠的故事。有许多的惊心动魄、许多的之死靡他,可是这些都过去了,过去了……那坚贞而凄冷的戏词,教人怀疑唱这戏的旦角,是不是死了的。
有武生清刚脆亮的嗓音,和着云板迸出一串珠子般的悲呼,声声拍在看客心上:“啊呀轻鸾吾妻!这、这、这是你么?料不到雕栏已朽玉砌在,料不到御荷宫池无人采。料不到故国刀兵地,寒蛩衰草金剑埋,料不到今日重见故人朱颜改。妻呵,你可苦煞人者!”
“说什么金剑故国,将军呵,你若心念故国,怎有今日!如今阴阳两隔,你看这一池宫荷憔悴,情苗枯死也!”
旦角凄厉地念白,细声里仿如迸出刀片,劈到男人脸上。武生悲怆地喊嗓,胡琴起,檀板和,是准备烘托大段流水板的架势。可是一阵“剑寒五界,始见玄澹”的乱嚷淹没了下面的唱词。
“闭嘴!”红衣新娘手势斩截地一挥,制止乐手添乱。她撩撩头发,追着那缕缥缈声线寻去,走不多几步,转过一面摩天峭壁,便看见了她。
阴蓝刺藤围绕的一小块山坳,地面连根草也不生,冰棘冻死除了它自己之外的所有植物。这苍白的荒山,天垂峻岭,铅灰色云朵层层涌动,像一大张铁板随时会砸下来把山脉拍成扁片。灰与蓝与白,就是这样惨淡的天地。但荒寒中凭空托起一座红漆藻金戏台,六棱花式柱盘着口噙牡丹的雕漆凤凰,台顶垂下织锦幔,流苏在风里一穗穗地飘,撩乱台上光艳的帷幕与砌末(注:道具),戏子的世界,流光溢彩、虚假的海市蜃楼。
把一场又一场红尘聚散女怨男痴,旖旎而又无情地,演给人看。
“万种温柔,皆是假。将军呵,妾身勘破情关,世事——不过如此!”
旦角甩起水袖,翩跹飞旋恍若凌波,两条白绫光影似雾笼花,只见亮晶晶的大片、六角、边凤(注:青衣头上装饰)晃眼,是夜光花的芯子。忽然狠狠一挥,水袖将武生手里什么东西打落台毯,那啪嗒声却是拍板做出来的。
新娘一步步逼近台下,带着属于野兽的警惕,密切注视生角。身穿月色武靠扎背旗的男人正掣出一柄银杆枪。她看他挽起漂亮枪花,眼里的蓝膜又掩上来了。
“闻青钱坠地俺急煎煎似火烧,热辣辣似汤浇,旧情不记、旧情不记恩爱变,亡国痛生死仇——呀!教末将心怎熬!”
武生陡地鹞子翻身,人在半空,长枪已出,抖腕直刺。要战便战!红衣新娘眉毛一轩,洁白齿尖卷起个小漩涡。在她简单的心里只有强与弱、猎人与食物之分。面对直取心口的银枪,张开了樱唇。
突然一切乌有。
没有长枪,没有生旦,没有戏台。没有敌人。
薄冰似苍白的天地间凭空起了个更大的涡,风声急急尖啸,像被追赶的兽像凄怨鬼哭,疾速向某点汇流。她眼睁睁看着它把流光溢彩的幻象瞬间吞尽,漩涡边缘还卷着枪尖一点凛芒。
光艳戏台霎时澌灭,如一重大天上有谁轻轻抬指,弹破了一个泡影。世间百般繁华情事,不过是神灵手心一场游戏。锣鼓声哑胡琴咽,抹去了欺人的幻觉,这世界原本是如此安静空洞。
所有的寂灭流入她的掌心。
女子在泡影背后显身。她与她隔着一台戏的距离。
轻罗短襦碧缯裙,外罩一层薄翼纱。她像一枝从云朵里抽出来的瑶草独立于白山灰天之间,隐透着仙露般流动的光彩,使干而寒的空气变成一味清香润腑的栀子茶。右手平举,一脉白绫水袖正向掌心缠绵卷回。
她对新娘点点头,笑道:“我是云釉。敝班方才献丑了,这出《青钱记》,可还入得了姑娘法眼么?”
“少装神弄鬼!”
新娘眼光锐利,此时已看见一本厚厚的旧书托在她手心——幻象敛尽后它便显现出来,是不过一尺见方的泛黄纸页吞没了整座戏台和两个大活人。转念一想,马上冷笑起来。
“那两个根本不是人。你们管这叫影术吧?哼,跑江湖的障眼法把戏,骗骗乡巴佬还凑合,想从我这儿要赏钱,死心吧!姑娘一个子儿没有,是你自己跑来演的,谁要看这破玩意儿!”
她牙尖嘴利,故意将对方贬得一文不值,警觉可没放松过半毫。这奇诡出现的女班主,跑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来唱一台大戏,若说不是冲她来的,谁信?
云釉也不着恼,合上了暗蓝布面的厚书,翘起两指掸了掸浮灰,抖开一条包袱皮,仔细包好斜负于背。看那鱼子缬料子轻美华贵,谁想得到里头包的是本破书。她向她走来,碧纱飘动,纱上透绣本是宁折不弯的疏枝竹,竟也随腰肢拧成回肠九曲,縠纹起伏,每根丝泛着软而亮的光。新娘以眼角睨着走近的女子,她举手投足都袅娜至极,却总不使人觉得做作,好似她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细腰纵扭如水蛇,也是条修炼千年成了妖的蛇,火候早拿捏得恰到好处。媚态天成。
“此出戏文演的是古印月国大将军和他夫人的故事。一双青钱为表记,定下白头之盟。后来夫人被印月王强夺为妃,将军恼怒,竟尔投敌。那夫人情意忠贞,入宫三日便投缳而死……后来,印月国为魍魉所吞灭,带兵破了都城的,正是她的丈夫……”云釉且行且道,把这隔了几代江山的前尘款款地细说从头,熟稔得仿佛亲眼所见,“亡国痛生死仇。夫妻恩爱仍似海深,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时间里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变的。时间——这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在它面前谁也没有办法。你说对么?”
狭窄的山道上擦身而过,碧罗纱险险拂上红嫁衣。新娘本能地侧身后退,鼻端一缕微凉淡香浮泛,瞬间竟有点模糊的妒忌。她知道自己的漂亮夺人二目,但女班主身上有种不一样的东西,不需要看清她的脸,便已勾魂摄魄。她随随便便一走,能把萧飒笔直的竹化为千娇百媚。也许那是女孩与女人的区别。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新娘睁大一双蓝眸,她明白了不对劲的是什么。
她没有嗅到灵的气味。摩肩擦过的女班主身上,除了衣香没任何别的味道。她瞪着她的背影,双脚便像被丝牵着的傀儡一般,不由跟着她转过山坳。
她确信自己没看错,眼睛都瞪痛了——云釉背后空空荡荡,没有背翼灵。
“你究竟是什么人!”
喝问出口,心中自又多了几分戒备。莫非此人竟来自一重大天——这不可能!她清楚自己犯了些什么事,但绝劳烦不到神明亲自下界收拾她,别说神,就连玄澹宫的天奴在人界也轻易见不着几个。那么,或者她属于幽冥道……新娘耸耸鼻子,不,每个逃至人间的死灵都在冥河万年血水泡过,装得再像人,掩不了那股死亡的气息。她熟悉这气息像熟悉自己的掌纹……臂不抬足不动,红裳身影陡然平移后退,绣鞋底离着石路半寸虚悬。
云釉站定在滚了一地的迎亲队伍中间,微微垂首:“我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想知道。”
双唇只是无声翕动,所以新娘没听到这句话。世上没有一个人听到过她心里的茫然与疑惑,寻寻觅觅总是归于冷冷清清。然而她姿态独立地站在那儿,面上恒久带着慵懒淡然的微笑,她是那个神秘的戏班老板,娇媚外表下自有不为人知的手段,使她可以自如地穿梭于人妖混杂、危机四伏的乱世,终至成为一个传说。她可以解决一切难题。云釉抬手绾了绾鬓角,寒风吹乱了堕马髻,一绺冰凉滑过手心,让她想起某一天,无端降临的风丝也是这样卷搔在她的掌心,从乌有之中带来了那册书。自此以后,她成了梨云班的云老板,携着生旦琴鼓走遍红尘,演绎一折又一折别人的故事。
在那之前呢?当她还不是云釉的时候,她是谁?连这个名字也是风给她的,它只出现那一次,温柔透亮的风褶围住黑洞洞涡眼,深渊中送出这两个摇曳的音节,像一道闪电打进她心底。
从此带上它的烙印。流浪、漂泊的戏子的命运。它要她走遍红尘,看尽世间人情鬼蜮,唯一看不透的谜,是自己。风不再来。
“这不是影术。”她低着头笃定地笑了,并没看那个蓄锐待发的小小新娘,“影术是假的,敝班所演的戏文,全都真实地发生过。我的角儿们自然不是活人,这也瞒不了姑娘,可你不能说他们不存在啊。”
“那就是役魂术?蜃气?还是拿什么狐妖纸偶变的,总之是幻术,有什么了不起!”
“纸偶?我不用这些,鬼气太重。那些血也是鬼气凝的吧,你又不是真的蝠人。”云釉摇头,伸指划过半圆弧,也不见剑气异光,女人纤白的葱指下便升起片片灰烬。轿夫和乐手们出奇地安静,他们还原成一堆明器(注:烧给死人用的纸扎物品),潦草竹架外蒙着粗茧纸,死白的脸上涂了两块圆胭脂。在地上平展着胳膊,碎薄纸灰不断离体飞走,人偶变得千疮百孔,眨眼间涣散成垒垒小灰堆。
新娘见被识破,马上先发制人:“赔我纸人!二十多个呢,你赔我!”
“那谁来赔这些人的灵魂。”云釉向傻笑着的匪帮人众扫了一眼,烟水迷蒙的瞳中掠起一线冷光,新娘双手并指急交于额前抹过,眉心放出荡漾蓝雾。温润如玉的女班主仿佛陡变成一把刀,玉刀,柔美依旧,但她知道她的锋刃能杀人。
“三界众生皆有背翼灵庇护,你吃了他们的灵,这些人从此神智全失,下半辈子便永远是白痴。谁来赔他们?你胃口不小呵,害过多少人了?”
“你管不着!”
新娘撒野地喊一嗓子,转身就逃。十六褶罗裙鼓动如翼,像只血红色大蝙蝠般御风滑行,反手洒出一蓬磷雨,点点鬼绿向云釉攒刺,扰敌耳目。冥河血水的腥味喷薄扑面。她咬牙飞窜,忽见两旁山石丝毫不曾后退,这般迅雷急电的速度竟只在原地空转,背心被一只大手抓着,令她一寸不得前移。
“鬼娶亲。听得多了,倒是头一回见。这些家伙也很像真的啊,唉,真像一出戏。”女班主经过空停于地的花轿,它已显化出纸扎原形,什么南珠黑曜,都是颜料草草画上去的圈圈,粗红纸被刺藤剐破了无数处,烂纸片刷啦啦地乱响。新娘悬在空中挣命,耳听得那不疾不徐的声音越来越近。云釉看见她周围若干条半透明的灰影子绕身旋舞,似是极之兴奋,呼哨一声,四散向地上那些男人飞去,拖着长尾巴像扫帚星一般噗噗扎入各人头颅。
这些是冥间逃逸出来的普通魂体,虚弱无能,可死灵对生人的觊觎总是贪婪热切。如鬼新娘这种厉魂便是它们追随的对象,单等她吃了活人的背翼灵,它们就争先附体,与失去了保护的本体灵魂抢夺这具肉身。就像海底巨鲨腹下总是跟随着等捡残渣的吸盘鲋。
那些人将要变成疯子了。
“你是个食灵鬼。像你这样凶残的死灵我见得也不多。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呢,造下这许多孽债,几世才还得完……”
嗟叹声似含无限惋惜。新娘恶狠狠地叫:“要你假慈悲!我喜欢吃,我愿意!”
突然身子一松,背上那股强大的吸力消失,她摔在地下磨着两枚洁白的小虎牙望去,见云釉闲闲立在身后,左袖斜覆裙畔,右手拈着支细长的青玉烟杆,指尖翘如半开兰花,摆着个戏台上的“反握蒂”姿态。那本是刀马旦持枪的手势,经她使来却已将金戈英姿尽化柔情。娇弱不胜似地,衔了烟嘴轻吸一口,缕缕淡白香雾便向小小烟盘中倒流进去——吸尽了附在新娘背心的那只烟形巨手。
原来这反握蒂手擎着的真是她的兵器。绕指柔胜过百炼钢,不见杀气但闻香。
“要杀就杀,把我打得魂飞魄散好了,来啊,死戏子!”
“这些匪徒劫杀商旅无数,撞在你手里也算是该有此报,死活看他们的造化吧。今天这件事就算了,但以后你跟在我身边,若再滥害无辜,我可不饶。”
新娘愕然尖叫:“谁要跟着你!要么杀要么放,别拿我寻开心!”
“你这小丫头太爱闯祸,真要长年跟随,我也不敢收呢。”云釉转到她身前,笑吟吟地说,“管教你是你父母的事,我只带你去一个地方,办完这件事,你走你的,我绝不阻拦。”
“呸,你们戏子能去什么好地方,下九流!我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我的主顾指名要我来此带你去那个地方,多半又是你从前惹上的对头来算账啦。我既应了这单生意,总要做完,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一概不关我事。”
新娘侧了头上下打量,心中狐疑不定。这女人明明是个唱戏的,却会法术,又说做什么生意……神神叨叨,到底啥来头?这样轻言细语、温存和气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说出话来又这么冷漠呢?她悄悄从睫毛底下偷看云釉,一张清媚入骨的美人脸,唇边泛着笑纹,可是真就像她说的,任何人的恩怨生死都不关她事。那温软笑容是丝绸蒙着的一块冰。
云釉仰起头,轻吐出一串细小的烟气连环,结成一条锁链套在新娘颈上,将她拉了起来。
“天色不早,我们及时赶路呀——”兰花手拂袖远指,姿态动人。戏子都是这样,做多了戏,不自觉地一招一式都带身段。新娘暗自咒骂,却被软烟索拽着跟在碧纱裙后前行。
“有件事还想问你。”云釉忽然停步,“你要收拾那些贼人容易得很,为什么非要假装不敌,与他们打上那么一架呢?”
“好玩儿。”新娘冷冷道。
“也是啊。不找些好玩的闲事来做,这世界也确实太寂寞了啊。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不说你吃了我啊?”
“我没有食灵的习惯。”她笑着摇了摇头,“就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新娘赌气决定不再搭理这女人,但走了一程路后,仍然忍不住发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小孩子别多嘴,这样才乖。”云釉笑眯眯地说,烟气弯上去拍了拍新娘的头顶。此时她们已把开始发疯的匪众们的狂笑大哭之声远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