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墙角一只梅

15、相见（3）

　　这个袋子很大，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却不重，好像只是放着两张轻轻的纸片一般。沈安若观察着它的外观，凭多年作为医生的经验就已经大概猜出那是什么了，脑中又联想到苏楠的胃病，一时紧张起来:“楠楠，你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
　　他一开始就猜测，楠楠在藏了那么久之后突然来找他，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自己又解决不了的事了。原来是他的病……
　　苏楠本来还在纠结回不回去的问题，突然经沈安若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今天来这的目的。他连忙将脚边的袋子拿起来，仔细地捏着袋子的边缘，将里面的东西褪出袋子，递给沈安若。
　　沈安若见苏楠这谨慎的样子，以为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心也跟着提了提，皱着眉接过苏楠手中映着骨骼纹路的黑色胶片。可是当看到黑色胶片上显示着的骨骼经络的时候，沈安若的眉头更是紧锁:这明显是腿部的骨骼，而且从这上面来看，患者受的腿部创伤已经影响到了腿部神经，可能已经不能自如地行动了，可是……
　　沈安若的眼神又在苏楠腿上仔仔细细地梭巡了一圈。单从外面观察，楠楠的腿似乎没什么毛病。但作为医生的谨慎来说，精确判断的依据可不能仅仅只是从表面上看那么草率的。所以，他依旧慎重地问道:“楠楠，你的腿受过这么重的伤？
　　“不是，这不是我的，是主人的…
　　苏楠本想解释，一时又惊觉自己失言:他暴露了他与司徒翊的关系！
　　苏楠脸色白了白，其实在他心中，也不知道是想还是不想告知家人这件事，一是欺骗本来就是个无底洞，骗了一次就要用无数的欺骗去弥补，他觉得这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二是就算他现在欺骗了哥，可是等到主人接受他们治疗的时候还是会露馅，到时主人和家人都不会原谅他。三是……他本来就罪责深重，实在是没脸再去欺骗家人。可是……虽然他这么说服自己，心中还是不想这么快的让家人知道自己的不堪啊…
　　苏楠呼出一口气，果然在哥的面前说不了谎，下意识地就把事实说出来了。也好，不管面对什么，都是他该承受的。
　　这边苏楠心思千万重，那边沈安若早已将眉皱成千川万壑。他刚刚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字眼，但完全无法将心中所想跟眼前这个他用心宠着的男孩联系起来，可是眼前男孩刚刚吐字清晰语音标准，让他想听错都难。
　　沈安若压下心中的烦忧，耐着性子确定道:“楠楠，你刚刚说什么？"
　　苏楠看着沈安若复杂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哥还记得三年多前我与你说的男人吗？他现在是我的主人，这个ct是他的……"苏楠慢吞吞地说着，本来还想问问依据这个胶片来看司徒翊能不能好，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沈安若一声怒喝……
　　“荒唐！"沈安若气得拍桌而起，也不顾是在这安静的咖啡店中，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瘦弱的男子，气得指着苏楠半天说不出话来，胸膛一起一伏的，一副怒极攻心的样子。
　　由于沈安若的动作太大，几乎整个咖啡厅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其中自然包括一双包含着疑惑和担心的眸子。那双眸子的主人几次想起身来看看他的主人怎么了，可是似乎是想到了主人之前的不悦，硬生生地压下担忧坐着，只是一双满含忧虑的眸子倒是从没移开过一刻。
　　苏楠也没想到沈安若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连忙一边扯了扯袖子想拉沈安若坐下，一边站起身子极有礼貌地向大家致歉。
　　沈安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顺了顺气后向大家道了歉，然后拉着苏楠坐下，一双复杂中夹着不解与不可置信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苏楠，还是难以平静的样子。
　　苏楠感受到沈安若的怒气，就更加不敢抬头看他了，所以他一直垂着眸盯着脚下的地板，就那样抿着唇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等待沈安若向他发难。他相信，如果哥哥手边有一根藤条的话，一定会恨不得一顿藤条抽死他，就像当初父亲知道他甘愿屈身于男人身下后一样……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呢？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爱那个男人啊……没有原因，不求结果。
　　沈安若平复了许久，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不那么激动，他深吸几口气，重新伸手将苏楠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上，语气也尽量温柔地问道:“楠楠，告诉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呢？为什么你会变成那个男人的……奴隶？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吗？"
　　苏楠摇了摇头，感受到自己稍凉的掌心又被一双温暖的手包围，突然心中变得无比安宁，他抬头直视着沈安若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坦白道:“哥，不是的，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而且在三年前那件事中他废了一条腿，我欠他的。"
　　“可是他不在意你啊，四年前你救了他的命，对他那样好，可他呢？他又为你做了什么？为了逃避你他不惜去做卧底，而且三年前他的伤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沈安若又变得有些激动，可是倏然意识到苏楠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子，一时觉得自己失言，提到了苏楠伤心处，于是又缓和了语气安慰:“楠楠乖，你要是喜欢男人，哥哥给你介绍好不好，保证比他对你好一千倍。"
　　语气轻柔声音和缓，就像……哄小孩一样。
　　苏楠本来被人提醒司徒翊对他的无情心中难受，这是他心底早已认知的事实，只是他藏得很好，连自己都快忘了。他不愿想，现在经人提起，自然伤心。可听到哥哥像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又不自觉暖了心。
　　他摇了摇哥哥的手撒娇，依旧直视着哥哥的眼睛认真道:“哥，我想再试一次。我从小就在父亲的培养要求下长大，没想过自己要什么。那个男人，是我第一次那么热烈地觉得自己是喜欢的，想要的。所以，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为这份感情再努力一次。"
　　“那就要去做奴隶吗？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他，因为喜欢，才不在乎付出了什么。我相信那边那位先生也一样，因为喜欢，他才甘愿屈身于你的身下，希望得到你的一点点怜惜，我也和他一样，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换得那个男人的原谅。"
　　沈安若看着苏楠热切而真挚的眼神，紧张望着自己想要得到支持的表情，手中握着的冰凉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动作，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苏楠额头上的碎发:
　　“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试过了就回家，你要记得，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永远都会保护你。"
　　罢了罢了，这孩子从小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就让他努力看看吧，也许是命运中的牵绊也说不定。沈安若不知为什么，思及此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不远处的男人。
　　“哥……"苏楠感动，像以前一样一头往沈安若怀里蹭，他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哥还是像以前一样宠着他，惯着他。
　　沈安若一手将苏楠护在怀里避免他因为过大的动作失衡而摔倒，一手揉了揉苏楠的软发，动作轻熟，嘴上却佯装责怪道:“现在知道乖了？都多大了还这么黏人。"
　　苏楠闻言痴痴笑着，恍才想起这是咖啡馆，在公共场所做如此亲密的举动着实不妥，脸上一红，忙离开沈安若的怀抱，端正地坐在一旁。
　　沈安若倒没觉着有什么，毕竟苏楠与他玩闹惯了，再说他与苏楠多年没见，自然甚是想念，哪里顾得上他人的眼光。不过他知道楠楠不习惯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做些亲密的举动，所以见他离开自己的怀抱也没说什么，只是瞪他一眼便拿起了之前放在桌上的黑色光片，冷静道:“楠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光是这样子看我还不能确定你想要的答案，你知道我不是专攻骨科。这个我会拿回去跟爸一起研究，你的事我也会跟爸说。"
　　“可是……"苏楠还有些犹疑。
　　沈安若却打断了他:“放心，我会缓缓地和爸说，也会尽量劝说爸的。楠楠，爸那么担心你，他有权利知道你的事情，难道你要一辈子都瞒着他，让他担心你一辈子吗？"
　　“不是的。"苏楠脱口而出，随后又抿了抿唇，担心道:“那你慢慢和爸说，别让他太生气。"
　　“嗯，我知道。"沈安若应道，将手中的光片又小心地装回袋中放好，才又转过头来怜惜地看着苏楠:“当真不和我回去？"
　　“不了……"苏楠低头咬咬唇，忍下不舍，闷声道:“哥，我该回去了……"
　　“这么快？"沈安若拉着苏楠的手不放开:“楠楠不是最喜欢吃这家的甜点？我再给你点一些好不好？吃完再回去。"
　　苏楠知道哥舍不得他走，顿觉眼眶有些湿润，但还是忍着泪安慰:“哥，以后我一有机会就出来找你。今天我出来太久了，回去晚了要被主人罚的。"
　　“那好，以后可不许躲着我了。"沈安若纵然舍不得，可一听说苏楠要被罚也只能放开手。
　　“嗯。"
　　“赶紧回去吧，别回去晚了。"沈安若催促着，可看着眼前这么瘦弱的身影又实在舍不得，又忍不住将这孩子抱入怀里。
　　家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互相牵挂，互相包容，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割舍的情缘，这种情缘将所有牵绊的心融在一起，而在这时，离别就显得残忍。
　　看着苏楠离开的纤细背影，沈安若叹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才将目光投射到那个离他不远的桌子上。
　　桌边的男子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时地看看腕中的手表，眼睛一时晃着咖啡馆的四处，一时目光呆滞好像将自己放空，英气逼人的身形倒与那黯然失落的神情搭不上边。
　　沈安若觉得有些好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毫无预兆的在那人肩上拍了一下，然后就预料中的看见那人惊慌转头的眼神，和对上自己后怯弱的眸子:“主人……"
　　沈安若收起嘴角的愉悦，假装板了板脸:“让你在这办公，你倒好，在这发起呆来了。"
　　可怜的奴隶完全没有看见主人眼里的戏谑，知道自己今天惹主人不高兴了，现在听到主人不满的语气，急忙道歉:“奴隶知道错了。"
　　主人对奴隶的道歉好像没有什么表示，依旧用不温不火的语气命令道:“既然没心思就回去吧，去开车。"
　　“是，主人。"箫穆应声后便快速地开始整理东西，将东西都放入随身带着的文件包中后便跟着主人出了咖啡馆。
　　车就停在不远处，箫穆走过去将车开到咖啡馆门口，下车亲自为主人开门，直到帮主人的安全带系好关上车门，才绕到车的另一边坐好准备启动车子。
　　“回别墅。"沈安若目视前方，眼角余光都没有再扫过箫穆一下，只是分辨不出任何感情的命令道。
　　“是。"箫穆心头一颤，主人没有说回家，那么“别墅"，就是他的别墅了。他和主人大多都住在主人的家，只有主人要对他进行真正的调教或是责罚时才会回到那个有着满满一个房间的调教用具的别墅……
　　看来今天是真的惹主人生气了。
　　箫穆抿着唇，仍旧不敢怠慢，发动车子向别墅驶去。
　　一个小时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在这一个小时中，如果沈安若一直侧头看着窗外，连正眼都没赏过箫穆一眼的话，那么对于箫穆来说，就有些难熬了。
　　箫穆此时是说不出的懊恼，今天主人本来心情不错，难得愿意带他出去，结果自己一时没忍住打扰了主人，弄成现在这样，简直得不偿失！
　　回到别墅，箫穆看着沈安若依旧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换完鞋，走到沙发上坐下的动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吗？那样主人只会更加生气。祈求原谅吗？主人现在听到他的声音会不会更加生气……
　　箫穆最后闭了闭眼睛，放弃挣扎般的，走过去跪到了沈安若的脚边。
　　沈安若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其实也不完全是在生箫穆的气，只是今天见到了苏楠，知道了许多事情，一时思绪难平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沈安若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箫穆还低着头跪在自己面前，恍然间似乎看到他的楠楠跪于人前给人当奴隶的情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抛下一切？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
　　楠楠说，是因为他爱他，所以才想得到一点点怜惜……
　　沈安若不自禁地抚摸上箫穆的头发，短短的，有些扎人，一如他平时对人的态度，可唯独对自己……
　　沈安若对上箫穆微抬起头来看他时有些震惊和敬畏的眼，心中好像有什么悄然闪现又悄然消没……
　　“你今天对楠楠怀有敌意，嗯？为什么？"沈安若自己都没想到，本来问责的话语，出口时语气竟不自觉地软了些许。
　　箫穆惊讶于沈安若突然亲昵的动作，一时有些疑惑，可还没探究出主人眼里真正隐含的情绪是什么，就听见了主人的问话。
　　箫穆重新低下头，明知他的回答会让主人生气，可他却并没有打算说谎:“我……我嫉妒所有能跟您亲近的人，主人，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可是当看见那个男孩可以让您那么温柔的对待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是他错了，作为奴隶，他有什么资格去约束主人交友？他于主人，终究什么也不是……
　　箫穆将头埋得低低的，沈安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停下抚摸着他脑袋的动作。
　　“这么说，你也同样嫉妒反感爸妈了？"沈安若的问话意味不明。
　　箫穆闻言心中一慌，慌忙抬起眼: “我没有！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主人，我不会也不敢对爸和妈有任何反感的心思的。爸妈是主人的至亲之人，是不一样的。主人，您知道我的，就算我再怎么惹您生气，也从来没有对爸和妈有任何不敬之心的。"殷切地望着沈安若的眼睛，不停地解释，只希望他能相信自己的话。
　　沈安若安抚般地拍拍箫穆的脑袋，安慰道:“别怕，我没有误会，我知道你的心思。"顿了顿又解释道:“楠楠也是我的至亲之人，是不一样的人。今天怪我，知道了楠楠的消息后出来得太急，没跟你解释清楚。你今天见到的那个男孩，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沈家小少爷，苏楠。"
　　“就是爸和妈一直担心的那个人？"箫穆马上想到脑中关于苏楠这个人的记忆，原来，那个男孩就是沈家二老一直在寻找的孩子，怪不得主人对他那么温柔……
　　沈安若见奴隶恍然大悟的样子，好笑道:“现在知道了？还吃醋吗？"
　　箫穆没说话，他很想告诉他的主人，如果可以，他想把他的主人藏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可是他知道，那样主人会生气。
　　沈安若没听到奴隶的回答也没生气，以他对箫穆的了解，这么沉默肯定又是在胡思乱想了。
　　他的奴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陷入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矛盾中:一方面对他有着很强的占有欲，一方面又是极度在乎他，做什么事都会以他的喜怒为先，这样往往就会让他陷入纠结困顿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而这时候，就需要他这个主人给他以引导了。
　　沈安若板起箫穆的脸颊，耐心地劝慰:“穆，如果你想真正地融入我的家庭，就不能对楠楠怀有任何的敌意。楠楠在爸妈心中的宝贝程度，那是比对我还要高的。所以如果被爸妈知道你对楠楠有任何的不满的话，你之前为了让爸妈接纳你所做出的努力就会变为泡影，明白吗？"
　　箫穆听后又惊又慌，他知道沈家二老为寻找苏楠的事情忧虑已久，却没想到爸和妈在乎苏楠到了如此地步。还好，今日不曾得罪那个孩子……
　　但在惊慌之余，箫穆却有些感动。主人刚刚是在为他设想呢……主人刚刚的话，明明就是在担心他会被爸妈厌恶，可见，在主人的心中，也是想让他成为沈家的一份子，成为他的家人的。
　　对于沈安若，箫穆从来都是软硬通吃的，更别说现在沈安若一番温言软语的哄劝着，就更是让箫穆心甘情愿了，所以箫穆很是真诚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主人话中的含义。
　　沈安若知道箫穆是个明事理的，也知道他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语重心长道:“楠楠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把他当成弟弟看待吧。"
　　“嗯，主人放心吧，以后我会像对爸妈一样关心那孩子的。"箫穆抱住主人的腿，大胆地把脑袋枕在主人的腿上，享受着主人舒服地抚摸。
　　沈安若默许奴隶的小动作，在将他的头发都朝一边揉顺后，才挑起箫穆的下巴，让他看着他的眼睛，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问:“好了，现在我们来处理一下你的问题。奴隶，告诉我，今天在开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主人……"箫穆没想到沈安若突如其来的发问，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将心中所想说出:“对不起，主人，我今天看见您对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有些心慌意乱……我怕……怕……"
　　“怕我不要你？"沈安若猜测着箫穆后面说不出口的话，果然看见奴隶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叹了口气，缓慢却认真地承诺道:“穆，既然我已经为你踏入了这个领域，只要你不负我，我绝不会抛弃你。"
　　箫穆定定地看着主人那流淌着碎光的双眼，那里面的真挚绝无半分虚假，让他恍然间觉得，现在的主人，正如他初见时的那般光彩夺目，温润如玉。
　　箫穆苦笑，当初的主人，虽然表面上对他温和有礼，但心却是冷冰冰的……
　　“好了，让我们来考虑一下那一百下要怎么罚。"不到片刻，刚刚主人还在说着无比感动的话语的口中就吐出了带着点戏谑却不容置疑的话。
　　现在的主人，是如此的真实，虽然有时对他很严厉，但眼睛里却是有着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