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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〇一五章 人各有志 ...

  •   虽然兄妹三人友爱如初,到底心里横着疙瘩,都不再作声。长生忽道:“子周、子归,依你二人看,那冯将军领导义军抗击西戎,能有几成胜算?”
      子周正沮丧,脱口而出:“捐躯国难,视死如归。性命尚且置之脑后,又何必问胜负?”
      “照你这么说,难道打仗是为了送命,而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长生一笑,“没有胜算的捐躯国难,只能是大伙一块儿轰轰烈烈给国家陪葬,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子周梗着脖子:“自有浩气长存天地,死而无憾!”
      长生记起刚认识他们兄妹的时候,就曾有过一次关于“浩然正气”的争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轮到自己扮演李子释的角色。
      又笑一笑:“俗话说,成王败寇。改朝换代之后,那点浩气能长存多久,可真难讲。你看看历代史书对前朝的记载,敢说自己当真能死而无憾?”
      子周最近几个月勤学不辍,经史大有长进。想想前四史后通鉴,无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上一家的乱臣贼子,下一家的忠臣义士。历几朝而官运亨通者,大有人在,一样垂范天下美名传。所谓浩然正气,一时一个样。
      皱起眉头苦思。对方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偏偏不知如何反驳。
      子归开口帮忙:“可是,长生哥哥,内乱外侮,岂能相提并论?如今西戎乃是侵我国土,夺我家园,杀我百姓……难道要大家乖乖束手就擒伸长了脖子等砍头么?”
      子释暗赞一声:脑子清楚,说的正是地方。却听顾长生毫不犹豫道:“西戎自内迁以来,早已归附锦夏。所以,今日还是内乱,并非外侮。何况,夷狄之族而一统中土大地,史上也不是没有……”说到这,拿眼神向子释求助。
      子释听他跟两个孩子诡辩,知他在设法缓和气氛。既如此,便无法袖手旁观。想一想,道:“太远的不讲了,最近五百年里,北方柔然一族曾在四百年前攻入当时的都城阳晋,入主中土,但是治不得法,四世而亡。前朝景平年间,六皇子宋霈夺嫡登位,他的母亲乃室韦族进贡的美女。此后历任帝王,可以说都有蛮夷血统。即使在本朝,据说昭烈帝的生母就出自西蜀羌族……”
      长生听得佩服不已。本来指望他给一个例子就好,居然如数家珍。有了论据,正好下结论:“因此,所谓内外之别,其实不算什么。”
      “西戎兵残暴嗜杀,毫无人性,连老人婴孩也不放过,令人发指……”说话的是子周。
      长生心知肚明,这些话基本属实,没法辩驳。一时词穷,又望望子释。
      子释瞪他一眼。这人,开了头收不了尾,非要自己出马救场,继续这影响兄弟感情的尴尬话题。
      只好对子周道:“《九死南行记》听说过吧?前朝末年青州士子吴宗桥,将自己战乱中二十余年辗转流亡的遭遇一一详述,写了这部书。从他的记叙来看,当时天下争雄的各路兵马,手段丝毫不比如今西戎兵逊色啊。即使是素以仁义著称的队伍,为了安抚士兵,也曾放任他们攻城之后大肆烧杀掳掠……”
      这时子归脆声打断:“大哥,你讲的这个和我们说的事情没关系。不管是谁,抢劫掠夺,胡乱杀人就是不对。凡是有血性的人,只要遇上了,肯定要反抗到底。”
      子释再瞪长生一眼:我早认了没道理,你非要逼我跟他们讲道理。现在怎么办?讲不过了吧?
      长生不屈不挠,上场再战:“子归,你说得对。可是,你该知道,你们大哥不准你俩去参加义军,不是因为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希望保全你二人性命,不愿你们去冒险。”看子周要说话,挥挥手,让他等自己说完。
      “还回到我最开始提的问题:你们觉得,楚州义军能有几分胜算?”
      想起冯祚衍说范易以身殉国,黄永参叛国自立。西京明摆着只图苟安。如此一来,西戎三方皆定,攻打楚州南部等于瓮中捉鳖。两个孩子颓然摇头。
      子周极不甘心,凛然道:“胜负存亡,自有天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长生怒了,这头倔驴!喝问:“李子周,你才多大?就这么着急去送死?刀枪迎面而来,退无可退,明知死路一条,不得已拿命相搏,这没什么好说。如果还有一线生机,退不退?逃不逃?我们之前在花家墓园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方设法为难民谋生,而冯将军等人却要收回地图,要求难民随他们赴死。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很好么?”
      最后一问直指本心,两个孩子天性善良,实在无法点头。子释听得暗中喝一声彩。
      长生越说越痛快,纠结自己心头已久的一些问题似乎都随着这番阐发想通了:“是非与生死之间,如何选择,每个人有自己的决定。记得当日积翠山上你们大哥说过:‘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要做英雄义士,当然好。可是,应不应该强迫别人陪葬?难民们不过是要逃命,无可厚非。咱们,也就是几个难民罢了……”
      轻轻叹口气,直视着两双清澈的眼睛:“子周、子归,虽说人固有一死,毕竟死而不可复生。只为个浩气长存而死,多少有点虚妄。就连圣人也说:‘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们大哥今日的决定,没有什么不妥。何况他已经说了,等到十六岁,随你们自己拿主意。眼下可太早了,就是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
      子释惊叹:顾长生这一大圈七拐八绕,怎么听着好像还真让他讲出点道理来了?仔细想想,大概因为自己一开始就自认理亏,所以才会是一边倒的局面。话又说回来,虽然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却始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听他这么一讲,似乎舒服点了。
      看李子周仍旧愤愤,长生停下来忖度一会儿,又道:“岂不闻‘庙算者胜’?如今的关键,在庙堂而不在江湖。真正有力量搏一搏的,还是蜀州。若蜀州行动得宜,与楚州义军呈呼应之势,局面运转,另有机会也说不定……你有什么想法,等到了蜀州,大可再做打算……”
      在一对双胞胎心目中,长生哥哥话不多,威信却是极高的。听了这番见解,子周顿觉前途别有天地,不郁闷了。
      子释捧住脑袋无言呻吟:老大,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竟敢跟这个呆瓜说什么“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天哪……

      忽然庙门外一个声音道:“几个娃娃说话有意思得很,歪理倒不少。”
      长生大惊。以自己的功力,一般人靠近,早知道了。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到了门口,竟完全没有察觉。拉住欲起身的子周和子归,伸手取下背上长弓,搭了三支箭在上头。示意子释三人往里挪挪,侧身站到门边,沉声问:“阁下何人?”
      外头那人却讶然道:“连珠三发?原来顾小侠不光拳脚功夫出色,还有这样一手好箭法。”叹气,“不加入义军当真太可惜了。”
      殊不知长生比他更惊讶。庙内光线昏暗,来人居然一眼看出是三支箭。这份目力,叫人胆寒。
      子释听对方话语中知道顾长生身份,略加思索,已经猜出是谁,朗声道:“原来是屈大侠驾临。晚辈等失礼了。”
      四人走出土地庙。一个人背着手悠悠闲闲的在朝阳里站着,正是屈不言。
      昨日在花府,屈不言极少出声,所以四人才会一时没听出来。不过他能和冯祚衍、许泠若平起平坐,足见身份不同一般。夜里花家二位大侠又专门陪同,礼数极为周到。子释猜着他在江湖上应当很有地位。这样一位大人物,不会是特地来追自己等人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扯扯长生,叫他放下弓箭。两人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礼。
      屈不言脸上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几个,可把花家老大老二气死了。”
      子释低头认罪:“辜负了二位大侠的厚爱,当真对不住之至。”
      花有时和花有信都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尤其花有信,耿直又外向。这会儿,只怕已经跳起脚把顾长生和李子释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叫李子释?”
      “是。”
      “当真不愿参加义军?”
      “人各有志,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嗯。”又转向旁边那个,“你叫顾长生?”
      “是。”
      “你也不愿参加义军?”
      长生沉默片刻,迎上对方的目光,肃然道:“留待良机,将以有为也。”
      子释心中一震。怪不得……他跟子周讲什么“庙堂江湖”……这人原先好像没什么追求啊,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上进……
      屈不言仰天大笑:“好一个‘苟全性命于乱世’!好一个‘将以有为也’!”笑完了,盯着他俩,目光灼灼,“罢了。今日义军处境,本是尽人事,听天意,不必强人所难。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造化,且看你们如何‘苟全’,如何‘有为’吧。”
      子周一心指望屈大侠也问问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果如长生哥哥所言,现在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心中大叹生不逢时,恨甚。
      屈不言又道:“你们放心,我只是顺路,凑巧碰上了而已。不过……倒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顾小侠。早上听说你们不辞而别,还以为没机会了。不成想竟能偶遇,可见咱们有缘……”话锋一转,望向长生,“听说你是京城人氏?”
      被问的人硬着头皮回了一声:“是。”
      “敢问顾小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方不方便说给屈某人知道?”
      这问题出乎意料,长生微怔。随即躬身答道:“师傅他……不让我叫他师傅。我本庶出,小时候常挨兄弟欺负。八岁那年,被骗得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凑巧师傅经过,出手救了我。从此每隔几天就来教我武功。他说只是些普通招数,健体防身,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不许我拜师……”
      子释一听,怪不得他怕水怕成那样。这死旱鸭子,当时也不说。想起自己教游泳的方法,对于有心理阴影的人来说,可太冒险了。还好顾长生福大命大,没出什么事。
      那边屈不言冷笑道:“‘普通招数’?你捡大便宜了知道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普通招数,在真正的高手那里,能化腐朽为神奇,精当到极致。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几式‘太平长拳’挡住冯祚衍的‘形意逍遥手’?看你拔刀的架势,是‘伏虎刀法’罢?你可知道,这本是镖师中流行的一路单刀刀法,从来没有人敢用在弯刀上……”
      不独长生,另外三人也听得入了神。
      “花家‘五行拳’,这永怀县方圆百里,连小孩都能比划两下。可是在花家嫡传弟子手中,一样动作,气象完全不同。武术精深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顾长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传你功夫的那个人,乃是一代宗师……”
      说到这,屈不言脸上显出怅惘之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姓什么?”
      “师傅平时从来没提过。只有一次……好像喝多了,说自己姓林,是‘三生林下向来痴’之林……”
      听了这句,屈不言又开始出神。半天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师傅前后断断续续,大概教了我三年。后来说想去北方极寒之地抓‘雪狐’,从此再无音讯……”长生想起当年幼小的自己曾思念了师傅很长时间。不过,自从母亲死了之后,这些童年往事都仿佛梦境一般,在记忆中变得美好而不真实。
      屈不言轻轻一笑:“抓‘雪狐’?年纪老大,还这么莫名其妙。”
      把思绪拉回来,对面前几个小辈道:“我要走了。你们想去蜀州,过江是大问题。到时候,不妨往‘回梦津’十八总找当地白沙帮弟子,带你们去见见乌老三。他是白沙帮退隐的元老,当年许横江心腹,能孤舟横渡‘凤茨滩’。知道你们帮过许汀然,也许肯送你们过江也说不定。”
      “凤茨滩”是接近蜀州部分练江最险的一段水道。
      子释长揖到底:“多谢屈大侠指点。小子无状,多有得罪之处,恳请大侠海涵。”
      屈不言却叹了口气:“没什么。如你所说,人各有志。你们几个,见事也算明白。我们这些人,却无论如何不能抽身。大敌当前,必须迎头而上。是非也好,生死也好,都得先摆在一边。若非一堆江湖草莽,实在找不出率兵打仗的将才,我屈某人何苦跟理方司的人搅在一起……放心,我也不会跟他们提起见到你们的事。”
      说着,轻振衣摆,转身离去。身形微动,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远方青衫飘飞之处,有吟哦声遥遥传来:“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

      望着屈不言远去的背影,子释激动万分。这派头,这气质……阴森森的亮相,华丽丽的退场——高人,真正高人!
      拿胳膊肘撞撞顾长生:“他说凑巧遇上咱们,你信么?”
      长生听了屈不言对自己功夫的一番点评,心有所感,又兼顾着回忆往事,没来得及答话。
      子归悠然神往:“我觉得,他是为了问长生哥哥师傅的下落,特地追来的。”不得不承认,女孩天生对八卦比较敏感。
      子周却道:“大哥,屈大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大概是怀念故人的诗吧。”
      “不是这句,之前提到理方司那句。”
      “这个啊……那位冯将军不是理方司巡检郎么?看样子,屈大侠似乎不太喜欢他的身份。”
      “理方司是什么地方?”这回问话的是长生。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过一些零碎……”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子释一边说一边就往庙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去。
      “全是露水,还没干呢。进去说吧。”长生拦住他。四个人重新进了土地庙,围坐一圈开始新的话题。
      锦夏朝理方司是个十分特别的衙门。最初成立的时候,属于内廷侍卫特种部队,主要由投效朝廷的江湖人士构成。平时辅助刑部取证查案,战时协助兵部搜集谍报。但是,自从当今圣上的曾祖——昭烈帝赵盛借用理方司人马,用行刺的手段杀兄弑父,登上大宝之后,这个部门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为了酬谢替自己夺位的功臣,昭烈帝给了理方司成员相当高的品级待遇。另一方面,因为害怕有人效仿自己故计重施,除了亲自掌控这个部门之外,他还一点点将之从朝政体系中剥离出来。没过多少年,理方司就沦为了专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勾当的私人工具。比如挖掘臣子们的隐私了,掳几个或良家或娼家的女子进宫了……具体任务,完全取决于皇帝个人志趣爱好。
      很多武林正义之士自此不再投身朝廷。一些希图荣华富贵的江湖中人倒有了条终南捷径。
      解说至此,子释道:“屈大侠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当年李彦成借丁忧之机彻底退出朝廷,和看不惯小皇帝利用理方司胡搞瞎搞也颇有些关系。子释对理方司的历史多少比较了解,不过挑点说得出口的事情讲讲。
      “其实,昭烈帝驾崩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手段,能把理方司完全抓在自己手里。这个部门,也就成为了朝臣和外戚争夺的重要阵地。听冯将军话里的意思,似乎又归到兵部了。”
      凤栖十二年,右相联合兵部尚书,以战时需借重理方司为由,几番陈说,终于至少在名义上将之重归兵部麾下。这个结果,被朝臣一派看作是与外戚斗争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凤栖十三年春,京师危急,双方总算联合起来,派出理方司高手奔赴各地联络勤王部队,其中之一就是冯祚衍。
      其他几个人,看看形势不对,有掉头回京的,有及时入蜀的,也有借此重归江湖的。冯祚衍有心要干一番事业,于是留在了威武军中。
      “那位冯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啊。”子归疑惑。
      “他不是武举状元么?按照惯例,武举出身的人,多数进了军队。可能这位冯将军最初的志向,是从军报国吧。”
      子释的猜测是对的。冯祚衍自幼酷爱习武,辗转拜会名师,终有所成。报考武举,本来想的就是投身军旅。不料一身功夫被国舅爷相中,把他放在了理方司。虽然违背最初志向,但是能成为国舅爷和皇上亲信,毕竟也是件很风光的事,干脆痛痛快快应承了。
      “要说荣华富贵,谁不喜欢?这个和忠君爱国又没有必然冲突……”子释嘴里说着,心想:只怕在有些人看来,理方司一样替皇上办事。办好了,何尝不是忠君爱国?……按说当时的理方司,明面上替皇上拉拉皮条刮刮油水,暗地里,可是国舅爷手中利刃。这位冯将军,能做到正三品巡检郎,在为官方面,想必很有些门道。不过如今人家是堂堂义军领袖,这些事,没必要去揣测了……
      说着说着,眼皮开始打架。一夜奔波,早上又遭惊吓,四个人都累得很了。子周和子归趴在大哥腿上,眨眼工夫已经睡着。子释靠着长生肩头,不一会儿,滑到他怀里。长生怕他着凉,解开外衣裹住。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〇一五章 人各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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