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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人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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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谁知忽然间风雨大作。
大雨瓢泼而入,淋得众人一头一身。蒹葮庄的仆人倒也不忙乱。仆妇们打着伞将众学子迎到旁边卷棚内避雨,小厮们则忙着降下明月廊两侧的竹帘。
人影匆匆,尹钊再回头看时,那歌伎已然不见了。
华衍被大雨惊回了神,见尹钊脸色难看,忙问:“大哥,你怎么了?”
尹钊从仆妇手中接过伞递给华衍,顺势在他背心上一按。
“去找吴庄主借把百年古剑来。”
“借古剑做什么?”
尹钊握着右腕,强忍疼痛道:“古剑避邪。”
华衍还要再问,便听尹钊低声嘱咐:“快去!莫要惊动旁人。”
华衍见他神色严如冰霜,不敢耽搁,揪住书僮花生疾步奔入雨幕里。
尹钊又坐下来歇了一会。有仆妇上前问:“公子不到卷棚避雨吗?”
尹钊摇摇头,只道:“给我留把伞,随后我自己过去便可。”
那仆妇应了,取来一把伞放在官帽椅旁的高脚小几上。
尹钊左手握着右腕,感觉腕上佛珠松了几分,似乎没有原来那么疼痛了,便站起身,携着伞,向明月廊另一边走去。
此刻廊中已经空无一人。因为两旁竹帘遮挡,日光无法透入,廊内显得有些阴暗。嘈嘈切切的雨声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蛙声蝉鸣交织在一起,尹钊只觉一时间似乎远离人烟,身在深山。
梁柱上垂下的碧萝随风簌簌而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
恍然间,尹钊眼前的一切陡地扭曲起来。像是水中倒影,被风一吹,堆起了层层涟漪,绿萍浮动。
不知从何处传来细幽幽,颤巍巍的琵琶声。
尹钊顿觉太阳穴鼓胀,心跳如鼓。站在原地,闭目平息了一阵,才能接着前行。
走到明月廊尽头,透过竹帘之间的缝隙往外望,可以看到一片长在水荡里的芦苇,青黄色的细长叶子,被雨打得哀哀地垂下了腰。吴庄主别出心裁,在芦苇之间搭了几叠假山,假山上延出一座一足宽的小桥,正与明月廊相通。
尹钊抓住卷竹帘的绳索,猛地向下一拉。
竹帘疾速卷起,风雨瞬间扑到他身上脸上。他微微侧过头,眯了眯眼,待适应了,才重新回过头来。
芦苇掩映的假山洞中露出半幅白色的裙裾,一张脸慢慢地从那矮矮的洞口里探出来。
红袄白裙的歌伎半蹲着身,怀中抱着一只大白鹅。
那鹅被她抱着,也不闹腾,竟十分乖顺,修长的脖颈柔顺地靠在少女单薄的肩上,时不时用喙亲昵地蹭蹭她的衣领。
歌伎遥遥望着尹钊,忽然抿唇一笑。
这般明艳动人的脸庞,笑起来本当很好看的,可惜不知为何,尹钊只觉得她的笑容极其僵硬,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公子,雨大,能不能遮遮我?”
尹钊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吴府请来的歌伎?在这里做什么?”
歌伎垂下眼,摸了摸大白鹅翅上的羽毛。
叹息般道,“这鹅不小心跑进假山里来,被困住了出不去,好可怜呐。”
尹钊看见那鹅脖颈上套着个红锦缎编织的颈环,环上系着一枚黄澄澄金铃铛,就知道这大白鹅是贾世丞那宝贝疙瘩了。
贾世丞也是鹿山书院的学生,年岁与华衍相仿。虽然性格有些乖张,但人缘与功课倒还不错。之所以与华衍不对付,一则是瞧不上华衍的出身,另一则是华衍初入学院时,不知贾世丞如此宝贝他的鹅,闲来无事就拿打猎用的套索逗鹅玩。才把鹅套住,贾世丞就闻讯赶来,自此记恨上华衍。
除了听先生讲课,这鹅几乎片刻不离贾世丞左右。
这会鹅在这里,贾世丞却在哪里?
尹钊往水里扫了两眼,雨太大,水塘浑浊,也看不清水底究竟有什么东西。
佛珠慢慢松开了束缚,右腕疼痛稍减。
这佛珠是早年一云游道士所赠,说是前朝高僧的佛骨舍利串成,若遇妖邪,便会示警。这几年佛珠曾救过他数次性命,但每一次示警持续的时间少则都有半日,像这样示警出现了又突然消失的情况,倒是头一回。
尹钊打量着对岸的人,心中疑窦不减反深。
当了三年锦衣卫埋在民间的眼线和暗桩,他是见识过一些东西的。
比如说食人血肉的妖物,比如说魅惑人心的红颜白骨……
“公子?”
歌伎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猫崽子的喵呜。
尹钊撑开伞,几步走过小桥。那歌伎就静静地蹲在原地,待他走到假山洞口附近了,才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
他顿了一顿,就势牵过她的手,略微用力,把人拉了起来。
假山上地方狭窄,两人站着便嫌拥挤。尹钊就往后退,那歌伎待他退一步,便近前一步。待走到石桥前,却又踟蹰不前起来。
尹钊将伞换到右手,低头看了眼才到自己肩高的歌伎。
“不敢过桥?”
这石桥离水面大概有一人多高,不长,只是桥身狭窄,本来也只是用来装饰,并不是建来通人的。
那歌伎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动作似乎有些僵滞。
尹钊遂不言语,直接腰一弯,单臂绕到歌伎腰后,将人往腋下一夹,拎鸡崽子似的,几步就带过了桥。
才落地站稳,那歌伎便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整个人几乎贴到廊柱上才停下来。
尹钊慢条斯理地收了伞,掸去衣上的水珠,略偏了头,含了点温温的笑。
“我与吴庄主是故交,往日他请的那些伶人我都眼熟,只是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儿?”
歌伎抱着大白鹅小步地往前走。
“奴叫……”似乎很是费力地想了一阵,才接着说,“奴唤作阿茸。”
“哦。哪个‘茸’字?”
“是春归岁末,平莎茸嫩的‘茸’。”
尹钊轻笑,放慢脚步。
“那倒是个好名字。”
阿茸十五腰肢好,天与怀春风味早。
倒是可惜了。
少女腰肢纤纤,是他方才揽过的,的确是不盈一握,却又瘦不露骨。
但是不是个有生气的活人,那就难说了。
方才拉她起身时,尹钊指尖故作无意地扫过她的手腕,并没有把到脉搏。
“嗯。”
歌伎像是没有觉察到尹钊停下来似的,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听起来,公子倒像个风月场中熟客似的。”
“熟客称不上,不过是目力还可,记性也还不错罢了。说来苏州一百八十七家院子,阿茸的琵琶弹得如此出神入化,理当不该被埋没才是。尹某孤陋寡闻,此前竟从未听说过阿茸小娘子的艳名。”
歌伎停下脚步,半侧着身子,手抚白鹅。
“尹公子少年俊才,风流倜傥,苏州三万学子,奴也不曾见过您这样的恩客呀。”
本朝女子大都遵循“恭顺温良”四德,便是风尘场中,也多是秉性温柔的居多。尹钊不意她如此伶牙俐齿。他不好与女子多争执,一时只好与她两两相望,不再言语。
耳边沙沙,雨渐渐小了,不远处的卷棚里传来些许人声……
“大哥!大哥!剑来了,剑来……”
华衍举着把前朝的龙泉宝剑,才冲进明月廊,脚步就生生刹住。
看看歌伎,又看看尹钊,猛然想起自己此刻张牙舞爪,咋咋呼呼的模样一定不怎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于是赶紧把大跨步的脚收回来,把高举的两臂垂下,清咳了声,昂头挺胸,目不斜视,阔步走到尹钊身旁。
“大哥,剑。”
尹钊接了剑,猛地拔出寸许,装作是在鉴定剑品,余光则观察歌伎的神情举动。
古剑辟邪,这女子若是什么邪物,理当会有些惧怕才是。
华衍眼神滴溜溜在二人中间转了两圈,有些摸不着头脑。
歌伎将大白鹅颈上的金铃拨得叮铃铃响。
过了一会,突然小碎步走到华衍身前,将鹅往华衍怀里一塞。
“这鹅忒重,奴手酸了,劳驾公子,帮忙把鹅带回去吧。”
话说完,转身,翘起两根手指捏住尹钊手腕,锵地一声把剑推回鞘内。
笑吟吟道,“奴胆小身弱,可经不起刀兵吓唬。”
尹钊手上绷了点劲,想把她施加在腕上的力道反推回去,没成想一时间居然被制得死死的。
那歌伎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靠在尹钊肩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娇滴滴地说道:“别招惹奴,不然奴缠上你可就不好了。”
语毕,蹲下身捡起尹钊刚刚放下的伞,翩然离去。
等到歌伎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外,尹钊才摇了摇头,笑容颇为无奈。
虽然不知道那歌伎是个什么东西,但看来,倒是颗硬钉子。
“嘎嘎!”
“哎呦!你别嚼我头发!”
“耳朵也不行!”
这鹅一到华衍怀里就一改刚刚娴静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只泼妇,啊不,泼鹅。
华衍求助地望向尹钊,可尹钊也没有半分要接手的意思,只瞟了他一眼,竟也走了。
华衍无奈,只好将鹅塞到腋下,用手臂夹住,一手捏着它的喙。
“大哥,你等等我啊。”
“大哥,那个……”
眼见着快到卷棚了,华衍忽然停住脚步。
“何事?”
华衍用下巴指了指尹钊的右肩。
“大哥,你肩上有个口脂印子。”
尹钊低头,果然发现一枚口脂印子,唇形小巧,在石青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
虽说才子风流,本来无伤大雅。但鹿山书院的吴山长向来不喜学子如此。尹钊思忖不妥,正想改道先去换件衣裳,忽听得有人唤他。
“樊川——”
吴山长从不远处走来,本来脸上还带着笑意,走近了,目光触及尹钊肩上的口脂印子,脸色便有些不悦起来。
尹钊面不改色,拱手作揖道:“山长。”
华衍也跟着有气无力地喊了声,眼睛一溜,看见吴山长身后跟着的贾世丞,就嗤了一声。
贾世丞瞧见死对头的脸,先是将嘴角一垮,目光往下,再瞧见华衍腋下的白鹅,顿时怒目圆睁。
“这不是我的鹅吗?怎么会在你这里!还给我!”
喊叫着便抢过身来。
华衍把鹅往地上一撴,一跳三尺远,一边甩胳膊,一边嫌弃:“还你!谁稀罕?送我吃,我都嫌肉太老硌牙。”
贾世丞扑到地上,抱住大白鹅,直如同离散的父子久别重逢,搂着大白鹅又摸又亲,就差抱头痛哭一场了。
吴山长瞧着不太像话,出言止道:“贾世丞,谨言慎行。”
贾世丞这才抱着鹅站起来,收敛了痴态。
四人以吴山长为首,向卷棚而去。卷棚内设了八仙宴桌,上布精致席面。里里外外早都坐满了人,有人谈诗论画,有人饮酒品茶。
尹钊不饮酒,就挑了张只喝茶的桌子坐,华衍随他一起。一桌人都是同窗,聊完八股,聊完乡试,难免就要聊聊一些“风雅之事”。
有人朝尹钊挤眉弄眼,颇有深意地询问尹钊衣上口脂印的来历。
尹钊只是低头喝茶,但笑不语。
华衍见此,就掩了半张脸问:“大哥,方才你与那歌伎打的什么官司?”
有耳尖的好事者听见了,就吁道:“这华兄你便不懂了吧。还能是什么官司?家务官司呗,哈哈。”
华衍撇了下嘴,虽听得有些半懂不懂,但心中却无由感到有些烦闷。正想站起来透透气,忽被尹钊用力一扯。
眼角瞥见桌上寒光一闪,继而听得背后铿锵一声,紧接着传来尖利的质问。
“华衍,我的鹅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害死我的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