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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问其下 ...

  •   瘦西湖旁有着一间小小的,不起眼的小庙。

      没有庙名的小小旧庙中,只有一名年迈的庙祝,以及对堂进去唯一的一尊佛像。
      明心从包袱中取出他师父的信,老庙祝接过了却未曾打开,只是耷拉着眼皮,上下打量了明心好一会,才缓缓抬手指向右侧的耳房。
      “还是住那,成么?”老庙祝话语含糊的问,没等明心回答就打算替他将包袱行囊放过去,吓得明心忙说不用,自动自发的暂住了下来,成为小庙睽违已久的挂单和尚。
      一眼尽收全貌的耳房内并没有太多摆饰,阳光斜斜照入,亮堂了一室,映的那些肉眼难见的尘埃如金粉沉浮,在香火烟檀的环抱中,约略有着几分世俗之外的庄严。
      然而引起明心关注的,却是炕旁矮几上搁着的瓷罐。

      “那是先前挂单小庙的法师。”跟著明心身后进了房的老庙祝解释,“法师一生功德无量、福荫苍生,寂灭之后,曾受法师恩惠的檀越不忍法师佛骨暴露荒野,便将法师佛骨送回小庙,由小庙供奉。小庙空房有限,希望小师父不介意与法师共室。”语毕,老庙祝双手合十朝着那牙白色的瓷罐一拜,竟让人不晓得那句“不介意”究竟是对着谁说的了。
      老庙祝让他别介意,他应了声,没多说什么。
      佛家说“空”,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换做一般人,知道自己所寄宿的屋里放着装有骨灰的坛子,别说晚上睡不好,怕是连住都不敢再住。但对佛家来说,生死病老、皮骨血肉,不过是相的不同面,是无须执着、无须在意的事物。
      更何况那瓷罐里装着的,同是佛门子弟,明心自然不介意。
      是夜。
      巡逻的更夫敲着手中的锣,一慢两快,“咚——咚!咚!”的锣响声传遍寂静的街头巷尾,提醒着未寝的人此刻已是三更天。
      正当明心一如昔往,默诵完作为晚课的《准提咒》准备熄灯就寝时,由弱渐强,自一旁殿内传来的木鱼声使他停下了捻向灯蕊的手。

      笃,笃,笃。
      木鱼被缓缓敲响,一声接着一声,规律有序。

      明心侧耳听着那笃笃作响的木鱼声,在确定那声音似乎是在引领、等待着自己后犹豫了片刻,最后仍是提起油灯,就着微弱火光与屋外月光的照映,摸着路朝正殿走去。
      说不上自信,但他就是有种不论敲响木鱼的究竟是什么,对方绝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直觉。
      随着木鱼声来到殿门外,明心将殿门小心推开,在木门摩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同时,殿内规律的笃笃声停了下来。
      他就着被推开的门缝看向那抹背对着自己,端坐在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前的蒲团上,白袍红袈,在明灭摇曳的烛光映照下看起来庄严非常的身影。
      隐隐约约,似乎听见对方呢喃了一句南无,朝他说着师弟请进。
      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照着对方的话,在闪身进屋后,反手将木门阖上,不让皓白的月光扰了那一点昏黄灯火。
      僧人似乎十分满意,笃笃的又敲起了木鱼。
      明心站在他身后听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句“师兄的木鱼声中有杂音”便这么出了口。

      “不是杂音,是凡音。”僧人道。
      凡音,梵音。音近异义,明心却晓得对方指的是后者,于是他问:“即使是师兄,心中也有凡俗之音吗?”
      “和尚也是人,如何不能思凡?”僧人奇怪反问。
      “出家人应求五蕴皆空,心有凡音,如何能空?”
      “凡心是相,梵心亦是相,师弟这是拘泥于相了。倘若依你所言,那么心中有佛,这是空还不空,又要如何能空?”
      明心闻言一窒:“这……这怎么能一样呢?出了家便是出了世,怎能再与俗世混为一谈?”
      僧人仍旧反问:“未曾入世,何来出世?”
      “若依师兄所言,和尚思凡,不损梵行,那么何谓出家?为何出家?”
      “当相即道,缘起皆空。在尘不染尘,心远离三界,是谓出家。”僧人接着又道:“出家不为其他,只为自觉觉人。”
      “如何自觉?”
      “行识缘灭,明心见性。”
      “那么,又要如何才能明心?”
      僧人莞尔而笑,答曰:“诚。”在他继续追着询问前道:“你得正视自己心中想法,对自己诚实,想便说‘要’,不想便说‘不要’。”

      僧人说的容易,明心见性,诚以心问,这道理谁都明白。
      “……然而有些事情,即使想,也不能说出口,不能要。”明心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语带苦涩:“并不是世间所有的事,都必须要有个结果。”
      “正因是世间的事,才必须要有个结果。”僧人否定道,“无法被了结的因果,都是业障。既已种下前因,那么不论是非善恶、如愿与否,哪怕必须花上一世两世,也得求个结果。”
      “哪怕是动了凡心,有了喜欢的人也是么?”明心问,僧人答是,他又问:“即使明知无果,也非得有个结果不可?为何?”僧人闭语不答,他接着问:“了结因果,不生孽业。师兄说的究竟是劝勉,还是经验?”

      在明心的接连提问下,僧人轻轻叹了口气。
      “师弟若不嫌弃,便听我说个故事吧。”

      僧人并不是一个好的说书人,不懂故事的起承转合,也不懂适时的加油添醋增加故事的精彩与煽情。他就事论事的,以谈论天气的语气诉说着,其乏味可陈的程度,就连单调平板的诵经在精彩与耐听上都更胜一筹。
      僧人的故事中,有个情深不寿,在佛前立誓,愿以七世早夭换取一世情长的傻姑娘,有个不言不语,为了寻找那个姑娘的转世而向神佛许了一眼因缘,替心上的姑娘挡灾受厄,舍身成仁的哑和尚。

      明心诧异,这故事里的人听着怎么有些像是……“不死青灯?”
      僧人念了句“阿弥陀佛”,算是默认。
      明心瞠目结舌的看着僧人的背影,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想说这是骗人的吧?不是都说不死青灯是个哑巴吗?可又想,生前是个哑巴,这和死后不是哑巴,似乎并不冲突啊。又想好像不对啊,从没人说过不死青灯究竟死了没死,那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但假如不死青灯没死,消失的几十年间,他去了哪儿?是否曾经见过宝姑娘?如果死了,在他面前又是什么?是鬼魂,还是执念,又或者不过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明心想了又想,一个接着一个冒出的问题,像有人拿着软绒的羽毛在他的心上刮着,刮的他心痒,不晓得究竟从何问起才好。最后犹豫半饷,终于问出那个长久以来一直亘旋在他心中的问题,“你……你后悔过吗?不问回报,一心守候,哪怕明知没有结果……你可曾后悔?”
      “这问题当由我来问:即使明知此情无果,明知爱生畏怖,受求不得之苦,你又可曾后悔?”明心不答,僧人却大笑:“然也!贫僧亦同。”
      僧人道:“贫僧并不是个虔诚的僧人。这一生在佛前参拜,不过只是想为她求一世平安;愿免她忧,愿免她扰,愿她一世无病无痛、愿她一生无惊无险、永保良善;愿有人与她共黄昏,有人问她粥可温,愿有人将她放在心上,珍宠疼惜,待她如珠如宝……”
      “……若她欢喜,我便欢喜。”明心低低的念,与僧人说着相同话语,两人的声音重合相融,终成一声。

      在即将燃尽的烛火劈啪声中,更夫一慢四快的打着帮,“咚——咚!咚!咚!咚!”的打更声传过巷弄,伴着晨起的第一声鸡鸣,不着痕迹的将夜晚轻轻揭过。
      逐渐亮起的天色透过窗纸映入,将屋内烛火所不能及的角落映亮,露出了那些被隐藏在黑夜之中的事物,也映透了蒲团上白衣红袍的僧人蜿蜒于地的衣角,照出了底下陈旧的青砖。
      尽管心中早有猜想,但当实际感知到“眼前的人早已死去”时,明心还是感觉满心说不上的难受。
      他觉得这人不应该会死,他可是“不死青灯”啊,怎么可能会死呢?他又觉得,宝姑娘那么多年一直在寻他,若是知道他早已身逝,不晓得该有多难过。他还想,假如僧人是因宝姑娘而有所执着,无法超脱,那么他是否该带宝姑娘来见他,了结两人之间的因果,彼此不再执念?

      然而僧人却说不用,说他所以在,不是因为执着,只是因为舍不得。

      佛家说,舍得舍得,先舍后有得,能舍才有得,舍后得更多。说所有的舍都是为了等待回向过来的得,藉此劝勉人们不要将“身外之物”看的太重,因为现在所有的失去与付出,将来都会得到回报。
      然而并不是世间万物都适用那样的说法。所谓的“舍不得”,不是舍弃了一样事物后什么也没得到,而是明明知道,明明清楚将这项事物、这个人,放下、舍弃掉对自己来说才是好的,却情愿自己难过,情愿跪着咬牙吞血走完荆棘路,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明明知道怎么做可以让自己过的更好,明明知道方法,并且有能力去实现它,却没有那么做。明明知道舍弃了会得到更好的,偏偏不愿意、不肯,这就是舍不得。

      僧人说,他舍不得,心里总想着自己若是离开,会不会再也没人知道她冷她饿、她病她伤,是不是世间所有苦痛,她都必须独力承担?
      舍不得,所以有了他。

      明心尚有话问,却见僧人施然而起,于将明未明中转过身来,双手合十,朝他深深一拜。
      在看清那张脸时,明心双目圆瞠,如遭雷击,一连往后退了几步,背靠门板,抬手在他与自己之间来回比划,几次张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于不死青灯其人,明心有过许多猜测,曾嫉妒过、羡慕过,也仰望过。甚至曾经怨怼,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注定这辈子也无法超越他在宝姑娘心中的位置,更想过或许这样也挺好,即使没有结果,至少她喜欢的是个能令他心悦诚服的人。

      他作过许多假想,唯独不曾想过,终有一天他会亲自见着不死青灯。
      更不曾想过,转过身来,白袍红袈的僧人会与他生着相同的一张脸。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明心心想:原来那句话是这么解释的。

      舍不得,所以有了他。
      甘愿再入轮回,受这娑婆世界八万四千苦难,度万死千生百磨练,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再见宝姑娘一眼。

      他忽然想起年幼时,师父曾经告诉他一个故事。
      说有个人修了一辈子的闭口禅,不言、不语,彷佛他生来便失去了诉说的能力。庙里的小沙弥不曾听他开口说过只字片语,便问老师父:这人是哑巴吗?老师父告诉小沙弥,那个人不说话,不是因为哑巴,而是请求、是还愿。他在佛前参拜,许愿用一生的不言语,换取他心上的姑娘一世平安喜乐。于是佛主真的给了他一句话的因缘。这一生,他只能说一句话,而那一句话,是苦、集、灭、道,是因果真理。是他一生所求的因缘结果。
      师父说那故事所要讲述的是“愿”的强大,是心诚则灵。只要诚心许愿,上天自然会实现他的心愿。
      那时明心问过师父,假如一辈子只能说一句话,那么那个人会和谁说些什么?师父告诉他,故事的结尾并没有诉说那么多,那个人究竟会说些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因为那并不是故事的要点,故事所要讲的,不过只是劝勉人们要诚心许愿、要有坚定的意志去守住自己的愿。
      在知道不死青灯的故事、见过他以后,明心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那个多年前求而不得的答案。
      也许那个人守了一辈子,不过只是为了在最后,在他心爱的姑娘阖上双眼前,问一句这辈子她过的幸不幸福而已。

      僧人问他为何并不存疑,又为什么在诧异过后选择了接受。
      明心坦承回答: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心。
      万象因心,僧人的样貌,必然是依他心中所想,以最能度他的模样现相。既是心中所想,他又何必心存质疑?明心情愿相信僧人的话,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不后悔、舍不得。

      相信世上真有轮回,这座世间,他只为她而来。

      天色大明之后,明心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哪里有什么佛像,哪里有什么和尚。桌上的灯油早已燃尽,屋外的鸟声啁啁,他依旧保持着前晚入定的姿势在炕上打坐,彷佛夜里殿内的对话,不过只是一场心问的梦。
      梳洗过后他向老庙祝问了纸笔,提笔就书,一边写着准备寄返给山上师父的信,一边随口似的问道:
      “昨日疏忽之余未曾问及,不晓得与我同房的师兄可有法号、如何称呼?”老庙祝问他怎么突然好奇了起来,他眼也不眨道:“难得有共寝之缘,贫僧想为师兄诵上一经。”
      老庙祝看向他的表情十分微妙,“老朽也不晓得法师的法号是什么,法师对自己的事向来不爱多提。但曾听人说过,江湖上似乎给法师起了一个称呼,叫什么青灯来着的……”讷讷说完,老庙祝话语一转,问向明心:“不知小师父接著有什么打算?可有预计要上哪去?”
      明心不追问,只是“喔”了声道:
      “贫僧打算先去一趟秀坊。”
      “何故?”
      “寻人。”不等老庙祝接着问,明心回答:“我打算到那找寻当初替师兄殓骨的那位檀越。”
      “找着以后呢?”
      “我想用一个故事,和她换另一个故事。”
      “故事?”
      落下最后一个字,朝湿润的墨迹吹了两口,明心垂眼,轻轻的笑了出声。
      “嗯。关于一个不会死的和尚,以及他心上珍宝的故事。”

      ※

      她已经忘了手上生而具来的胎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淡了。

      可她始终记得,当那个胎记完全褪去时,在远处的某方,有个和尚会死,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不会有人认出他是传闻中那个不死的和尚,或许也不会有人特地为他收骨,就这么任由他曝尸荒野,将血肉皮骨尽数归还给这座世间。

      那是她一生的英雄,一生的守护,一生常挂心上的求不得、不可说。

      她开始用胭脂涂抹着那个胎记,照着上头的图案一笔一划涂满,自欺欺人的说:好,这么一来这印记又恢复色泽了。和尚不会有事了。
      开始踏上她不归的旅途,假如能在他活着时找到他,那便告诉他,他守了她前半世,而她想与他共余生;假如来不及在他活着时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那么天地浩荡,至少还有她愿意为他殓骨收埋。
      她甚至特地上少林讨教,以修闭口禅,不言、不语作为还愿,向漫天她半尊也不认识的神佛祈祷,换得了神佛承诺的因缘。
      神佛承诺在她有生之年,必然能再见到那个和尚,而她的时间,也永远的停在了那个时候。她会病、会痛,但不会老,倘若没受什么致命伤害,当是连死也不会的。
      她有了无限的时间,踏上他曾走过的路,一如他曾经的那般,在茫茫人世中找寻着他。
      她会在每到一处后刻下他的雕像,希望即使不过是自我暗示也好,一直守护着她的那个和尚,也能同样的守护着那些善良的人们。而他们的感谢与善意,能化为无形的功德,回向给他,护他平安。

      她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去过哪些地方。人们口中开始出现与她有关的传言,但她从未在意。
      在无名的村落里找到他,亲手为他将枯骨敛起的那天,她捡到了一个刚出生不久便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那是个安静的孩子,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在被她抱起时,即使只有一刹那,那孩子微微睁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一眼,就只是一眼而已。腕间的胎记隐隐发烫,那温度一路顺着血脉流回心底,熨的她以为自己早已冰冻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少林里的老和尚说,皮相或许会变,本质不会。假如妳诚心以对,神佛自然会保佑妳,当妳遇见他时,不论他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妳的面前,妳的心会知道。
      她将脸贴着怀中婴孩的身子,无声的在心中感谢着上苍。

      这一次,她绝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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