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冢》鲁予熙

15、若是会飞灰湮灭

　　东临的王城名为天都，上位者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上都，这座城和统治者一样充满狂妄自大的气息，是东临最大最繁华的城池，也是东临最混乱不堪的、血腥味最重的城池。
　　一辆豪华贵重的马车在一条欣荣的街道上横冲直撞，行走的路人忙不迭地小跑躲避，好几个路边的小摊都被跟随在马车一旁的随从骑着桀骜的马匹撞翻，他们毫无顾忌地甩着马鞭，脸上尽是对普通百姓的鄙夷和不屑，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搞得百姓们颇有怨气，可是平民是斗不过高官贵族的，只能忍声吞气地承受着这些纨绔子弟的摧残。
　　有三匹马不急不缓地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红衣少年，年纪颇小，只用一根纱带束起长发，腰间配着短剑，身后跟着一青一白两个年岁较大的侍童。见着这三人，周围的人都主动地让出了宽阔的街道，脸上带着恭敬的表情。
　　马车车夫眼尖地看到了那个红衣少年，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拉住狂奔中的马：“吁——吁！”马儿扬起长蹄，狂躁了一会，安静下来。
　　马车里坐着的两个男人显然受到了影响，有一人掀起车帘，不耐地吼道：“搞什么！你是怎么驾车的！”另一人的脸上也浮出怒火。
　　车夫畏畏缩缩地指了指前面，两个男子一看，瞬间哑火，周围的随从们都勒住了马，变得规规矩矩起来。
　　马儿驮着红衣少年一行近到马车前面，两个男人已经从车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拱手笑道：“风华郡主。”
　　好吧，那其实是一位红衣少女。
　　她的目光在这群倨傲无礼的人身上来回看了看，淡淡地开口：“你哪位？”
　　“在下常家……”先开口的那人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人拉了拉衣袖，那人连忙改口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天色将晚，我等正要回府，恕不奉陪。”说完连车带马都转了个方向，速度很快的走了。
　　少女看着远去的一群人，转过头故作忧伤地问一边的青衣侍童：“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侍童忍着笑摇头。
　　街道上被撞毁的小摊被重新收拾，人群恢复到之前攒动的热闹，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驱动马儿往前行走。
　　在某个茶铺里落脚的行客看着少女离去的身影，问着一旁的小二：“那是何人？为何那些富家公子会对一个孩子退避三舍？”
　　小二道：“那位是尚明贺大将军的嫡女风华郡主。郡主性情乖张，恣肆潇洒，又有家世有背景，世家的人基本惹不起她，不过她对咱平民百姓倒是不错的。”
　　行客恍然，原来如此。
　　这一年正值初夏，尚风华已经年满十二岁了。
　　尚风华驱使着马儿大摇大摆地进了将军府，一旁的小尚管家立刻迎上来，端着笑脸道：“郡主回来了。”
　　尚风华下了马，身后跟着青鸟、白鸽二人，她把缰绳交给管家，问道：“我爹现在还没有回来吗？”
　　小尚管家回道：“是的，郡主，将军一大早就被召进了皇宫，现在还没回来呢。”
　　尚风华狠狠地皱了皱眉。
　　前些日子，她外祖余家旁系的一个在官子弟被尚书令党派设计陷害，已被夺官流放。尚书令是朝中最大的奸臣，余阁老和尚明贺权高位重，都是尚书令的眼中钉，只怕哪天就有一个圈套落在头上，被诬陷，轻者贬官，重者九族皆诛啊。
　　如今世事如此，尚风华不能不多想。虽说外祖和父亲对朝事都置身事外，却难保尚书令不举屠刀。若真到那个地步，又该如何是好？
　　晚饭时分也不见尚明贺回来，尚风华忧心忡忡的，什么也吃不下，呆坐在尚风华的书房里等着。
　　戌时，宁静的院子里终于有了响动，尚风华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悄悄舒了一口气，并未有什么异动，是尚明贺回来了。
　　尚明贺风尘仆仆地一头扎进书房，身后还跟着尚家军的将领们，看到尚风华在书房里，脸上都是一愣。
　　尚风华见了这一帮子人，迎上前去，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尚明贺的神色异常沉重且复杂，他没说话，跟在一旁的焦嗣沉声道：“辽真集结十七万大军，攻打我东临西北边疆。”
　　“辽真？”尚风华惊讶道，“被屠从英领兵打败的辽真？”
　　没人再回答他的话，尚明贺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风华，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这些事还不用你来操心，乖乖去睡觉。”
　　尚明贺把她送到了书房外，看着紧紧关起的房门，尚风华不知怎么，居然有种松缓下来的感觉。
　　东临的统治已腐败不堪，民怨民愤积累已久，出现农民暴动和起义军是迟早的事了。而今，外敌入侵，威胁疆土，东临的末日还会远吗？
　　尚风华对着夜色吐出一口浊气，她对这个国家的统治阶级本就没有多少感情，也不抱任何期待，若是会飞灰湮灭，就让他们在纸醉金迷里死去吧。
　　这一夜，无数人难以入眠。
　　尚明贺手下直属将领乃齐化、焦嗣、柴荣丰、杜刀、严公卿几人，再加上一个医术超群的鬼老三，这些人是跟着尚明贺在战场上一路厮杀生死与共的死忠兵将，也是尚家军里地位最高的几人。辽真入侵，国难当头，这七人聚集在书房里讨论谋划了一晚上，直到天明仍未结束。
　　大清早门房来报，余阁老到了将军府门口。
　　尚风华不想打扰尚明贺七人议事，于是亲自去门口迎接。余阁老一见到她，便说：“快带我去见你父亲。”
　　尚风华点头，为他带路。看来外祖父这一次，也是为了战事才这般急切。
　　尚风华敲了敲书房的门，提高声调说：“父亲，外祖父来了。”
　　门从里面被打开，柴荣丰见了他们，行了一个礼，便请了余阁老进去。门又关了，把尚风华隔绝在外头。
　　尚风华站在书房门口沉默了片刻，转身。刚走出前院，又看见棋心带着府医匆匆走了过来，看见她就行礼道：“郡主，三姨娘关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尚风华诧异地挑眉，无声地“唉”了一下，道：“父亲正在议事，我去看看她。”
　　如今将军府的后院只有一个妾室了，尚新悦已经出嫁，尚黎悦还待字闺中。关氏本就是尚明贺的妾，就算不受宠，怀了孩子也正常，尚风华默默地想。可是她心里就是有些不愉快，总觉得尚明贺背叛了余妙灵一样。
　　关氏的小院子干净整洁，比较素雅。尚风华走进内室，就看见关氏坐在床上，看过来的眼神原本带着一些期待和欣喜，一见尚风华，又黯淡了一些。
　　关氏有些惶恐，欲要起身，在尚风华的直视之下又缓缓坐了回去，细声细气的说：“见过郡主。”
　　尚风华见着关氏有意示弱的样子，大约也猜到了她的一点用心，心里不喜这样的作势，嘴上只说：“父亲在商议国事，短时间内没空过来。我已派人找了可靠的大夫和稳婆，你自己注意调养。”
　　关氏唯唯诺诺地点头，依旧细声说：“多谢郡主关怀。”
　　尚风华看了一眼她的小腹，那里还是平坦一片，却有了一个生命孕育其中。尚风华转眼看着关氏那双低垂的眼，说：“我并不关怀你，我只关心这个孩子。”
　　关氏瞪大了眼，随即又低垂了眼帘，只说：“是。”
　　“需要什么就去跟小尚管家和宁妈妈说。”尚风华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话能跟关氏谈起，站了一会儿，走了。
　　回到汀寻园，尚风华倚在水上廊亭的栏杆上，望着假山出神。青鸟和白鸽轻轻地走了过来，尚风华回神，吩咐道：“叫厨房准备早膳，待父亲和外祖父他们商谈完事情，就能及时用膳。”
　　青鸟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白鸽看着尚风华依旧稚嫩的一张脸，轻声问道：“郡主似乎有什么心事？是因为三姨娘有孕？还是阁老和将军们商议的事？”
　　尚风华托着脸颊，说：“三姨娘有孕就有孕呗，又不能影响我。”
　　“若三姨娘生下男孩……”白鸽迟疑地说。
　　“那就要恭喜老爹终于有后了。”尚风华幽幽地说，“然而现在……要开战了。”
　　“开战？”白鸽大吃一惊，“郡主是怎么知道的？”
　　尚风华转头看着白鸽，脸上带了一点鄙夷：“辽真攻打东临，难道不是要开战了吗？若是能议和，老爹怎么会一直在书房跟将领们议事？”
　　白鸽被鄙视了，有些难为情，嘴里嘟囔着说：“辽真明明被大境的军队打败了，怎么还会有十七万大军攻打我们啊……”
　　尚风华把目光投向远处，也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她说：“这件事，仔细想想也能想明白。辽真之前虽与北图世代交好，却也一直被北图打压着，难以翻身。大境的进攻，重点放在了北图和狼主身上，辽真虽被打下了几座城池，但他们很快投降了，遭受的打击没有北图那么惨。而且，北图被打垮，对辽真也是件好事啊，他们能借此摆脱北图呢。辽真在战争中损失不少，还要向大境交纳赔款，此次攻打东临，应该是想能尽快获得物资和财帛，运气好的话还能打下东临一两座城，所以辽真才会花费这么多力气来进攻吧。”
　　白鸽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只得说：“那……开战了，朝廷会派谁去领兵打仗呢？”
　　“这还用想么……自然是……由老爹率领尚家军出征了……”
　　白鸽瞪圆了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尚风华回身看着白鸽，不知为何眼里一片空寂：“如今朝堂不稳，人心不平，三姨娘和他的孩子，只怕会成为朝廷牵制老爹的人质，未来福祸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