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波涛与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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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阿尔维走到大殿的阴影里，他才勉强找回平静。心脏仍旧鼓噪不已，他从没这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脑子里像是被放了一把火。
殿内有几级台阶，李斯特已在台阶前驻足。
这短短的几步路，隔开的就是天上和地下。往上一步，是王室豪爵和贵族骑士，往下一步，是流浪诗人和低贱的私生子。
有些意外，但合乎情理的是，布列塔尼公爵并不在殿中等候。
阿尔维难免有些失望。
这位公爵实在是非常有名，传闻中，他非常热情、勇敢并长于征战，对于爱戴他的民众，他毫不吝惜地提供保护，而对他的敌人，他将会让他们尝尝“黄金狮鹫的怒火”。然而，阿尔维身为老鼠巷土生土长的一员，他对一些只存在于流言和窃窃私语中的东西更清楚。
布列塔尼公爵偏爱年轻的、稚嫩的少男少女，更多的是少女。他会从小培养他们，诗歌、艺术或者剑术，按照自己的喜好塑造他们，孩子们会一心一意地尊敬他、爱戴他、畏惧他，并成为他取乐的对象。培养的过程可不是什么甜蜜的恋爱，更是调/教、鞭打甚至更接近虐待。而那些有幸长大了的，有的男孩成为了他的下属，有的女孩成了他的情妇，更多的则消失在距离老鼠巷不远的乱葬岗。
“公爵一直在盼望您的归来，李斯特，”一个轻柔的嗓音道，“要知道，去年您的表演可是令我们叹为观止。”
阿尔维稍稍侧过脸来，好奇地用余光去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拥有这么一把好嗓子。但他只看见了李斯特的银发，它正随着李斯特行礼的动作在他的肩头滑落。
“旅程令人流连忘返，”李斯特道，“我从拉珀莱出发，乘坐小船一路向北，本想前往久负盛名的‘永恒平静之地’法莱因特，见识一下英雄的墓园与永不冻结的镜湖，然而与不死族的战线已经向南推进到了圣弗朗西斯科港，只好在那里停下脚步，西进前往西斯廷。”
“法莱因特已经沦陷了？”那嗓音惊呼道，“我们都没有得到消息！”
阿尔维终于看见了说话的人。
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侍从，拥有金色的半长发，发尾有微微的弧度，勉强搭到肩膀。他那一双柔和的蓝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李斯特，其中流出惊讶和担忧来。他虽看上去有些消瘦，但从他腰间的剑和手上的茧子判断，这可绝不是一位花拳绣腿之辈。他的领子和袖口处露出了黄金狮鹫的纹样，脚蹬一双铁钉牛皮马靴。
“截至我回程之前，东部战线已经推进到了圣弗朗西斯科港，至于西方，不死族和教廷军正处于争夺雅未克的拉锯战中。”李斯特补充道。
侍从沉默了一刹那，道：“如果教廷军倾巢而出，圣地西斯廷岂不是内部空乏？不知教廷军在雅未克布有多少兵力？”
李斯特摇头道：“不清楚，黄金狮鹫虽然令我毫无障碍地穿行世俗，却还不足以得到西斯廷的一流机密。”
阿尔维听得满头雾水，他自打生下来就从没离开过拉珀莱。西斯廷倒是有所耳闻，毕竟是旧教教会大本营，旧教信徒们的圣地。拉珀莱的脑满肠肥的教士们言必称西斯廷，张嘴闭嘴就是“圣人伯多禄曾经教诲”，也不知道教皇哪来的时间说那么多话。至于什么圣弗朗西斯科、雅未克，他听都没听说过。
李斯特又道：“不过，路上相逢的德鲁伊告诉我，根据鹰眼的观察，不死族已经打到了西斯廷以北两千公里，藏匿在弗拉维山脉。”
侍从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必须要将这些消息立刻回报公爵。”
阿尔维心底像是猫抓一样，什么是不死族？难道是酒馆传说里的僵尸、吸血鬼？听说有的僵尸也能吸血。
李斯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侍从，道：“教皇有一封信件，托我交给布列塔尼公爵。”
侍从接过，并向李斯特鞠躬行礼。他告退之前，命侍女将李斯特和阿尔维引到小休息厅，晚上将会有一场盛大的晚宴。
临走之前，他向李斯特告别：“公爵一直很期待您的新作品，”他眨眨眼，“最近公爵更偏爱浪漫的情诗。”
李斯特点头致谢。
侍女走过来，道：“威廉大人吩咐我将您二位请到小休息厅，晚宴八点开始。”
原来那个年轻侍从叫威廉。阿尔维心想。
他心中满是好奇，问道：“威廉是布列塔尼公爵的侍从吗？”
李斯特看了他一眼。
侍女深深地低头，答道：“是的，大人。”
李斯特含有笑意的一眼像是往阿尔维的嘴里猛地塞了一块木头，他一句话都不敢问了。
……
芮妮丝用浓妆和华服武装起了自己。
五年来，她没有踏出宫廷一步，因为刺客会比百姓更想看见稚嫩的狮鹫之女走在拉珀莱的街道上。这些年来，她接触外界唯一的机会就是宴会、宴会和更多的宴会。
她暗暗祈祷这些宴会的客人能告诉世人，芮妮丝·德拉贡还活着，她还是这个帝国的王储。
然而从日益苍老的红袍占星师提丰老师的脸上，她也能看出自己地位愈发岌岌可危。
提丰老得越来越快了。
芮妮丝每次想到这里，心中都有一股浓重的忧郁和伤感。自亲爱的母后娜美莉亚·德拉贡去世，提丰是这座冰冷的宫殿中唯一一个爱她、关心她并保护她的人。
她伟大的国王父亲，爱众神远胜于爱她，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今年的新年晚宴，最近的接触就是她行礼时亲吻国王的权戒。她生病的时候永远等不到陛下的探望，哪怕是一句关切的问候。
“陛下宁愿多向众神祈祷一会儿，”芮妮丝有时候会恨恨地想，“也不愿意与自己的独生女儿多说一句话。”
但他又是芮妮丝唯一的父亲，也是她最后的亲人。
至于王叔布列塔尼公爵，不论民间怎么看他，贵族们怎么看他，芮妮丝都知道，在王叔的眼中，自己与其说是侄女，不如说是他登临王位最大的障碍。他与主教们狼狈为奸，联合起来把持着国王身边的所有事务，也令这对父女的隔阂越来越深。
而现在，他更是……
芮妮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行了一个礼，“尊敬的大人。”
布列塔尼公爵伸手扶起了他的侄女，并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给了她一个轻柔温暖的颊吻。“亲爱的芮妮丝，你瘦了。”
布列塔尼公爵身量很高，有一头金如狮鬃的短发，短短的胡须打理有致，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堪称是一个美男子。他今年四十余岁，繁重的国事没有带给他一丝一毫的衰老或疲惫，大权在握反而令他神采奕奕、更加英武。
芮妮丝配合地挽住了他的手臂，一起向宴会厅前进。“盛夏炎热难耐，难免食欲不振。”她说，她感觉自己的侧脸像是被火舌舔过，“您近来如何？”
他笑道：“今年南方平原大丰收，葡萄格外好，我已经下令他们为你的十八岁生日贡上顶级的美酒。”
芮妮丝心底一颤，问道：“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出席我的生日宴会？”
布列塔尼公爵停下脚步，扶着芮妮丝的双肩，低头直视这少女的眼睛，道：“他一定会出席的，我向你保证。”
芮妮丝露出一个感恩的微笑，她撒娇道：“全靠您了，叔叔。”她叹了口气，“要是没有您在，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主教们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去打扰陛下。”
布列塔尼公爵温柔地拉起芮妮丝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迈步进入宴会厅，口中说道：“你是德拉贡的小公主，是骄傲的黄金家族，可不必看那几个教士的眼色。下次他们绝不敢难为你。”
芮妮丝心想，恐怕那时就有别的借口不让我见父亲了吧。她心中压抑着酸痛和苦楚，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一想到老占星师担忧的眼神，她就感觉双肩沉重，有时她甚至以为自己处于垮掉的边缘。
乐团注意到两位尊贵的宾客的到来，应景地奏起了轻柔的音乐。各位已经入座的客人们纷纷起身，向这两位帝国的未来行礼。
布列塔尼公爵将芮妮丝引到位置中坐下，按着她的肩膀，亲昵道：“你一定要好好欣赏今日的节目，我请到了一位积累深厚、技艺精湛的吟游诗人。”
芮妮丝看见堂中已经摆好了的竖琴和座椅，便笑道：“那我可要好好欣赏一下！”
布列塔尼公爵向他的金发侍从示意，侍从威廉轻轻击掌，便有一位银发的吟游诗人步入场中。
芮妮丝眼前一亮。
布列塔尼公爵优雅地为芮妮丝添上红酒，介绍道：“这是李斯特，一位享誉亚特兰的吟游诗人。”
芮妮丝问道：“尊敬的诗人先生，你有什么歌献给我呢？”
李斯特拨动竖琴，半念半唱着：
“有什么歌能配上黄金家族的明珠/
除了另一位驰骋在战场上的公主
因为她的手上不是羽扇而是匕首/
她踏过的道路不是玫瑰而是敌人的头颅”
芮妮丝眨了眨眼，她原以为这诗人必是布列塔尼公爵的安排。一首美丽的情诗，痴心求爱的公爵和娇羞温柔的公主，今夜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美谈。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诗人竟然提起了名震亚特兰的传奇女战士、神话般的刺客——“童贞的娜美莉亚”，从她的绰号也能看出来，这可绝不是一个浪漫故事，娜美莉亚的威名跟爱情更是一点都搭不上边。
她的余光中，布列塔尼公爵面无异色，眼中反而露出了欣赏的神情，但他放在桌上的手掌却渐渐合拢了起来。
……
阿尔维从热闹的宴会厅溜出来，他跟这里简直是格格不入！当大家都醉醺醺的时候还好，没有人会在乎你是左手还是右手拿刀叉，也没有人会问你的出身和姓氏，然后交换轻蔑的眼色。
李斯特的歌再优美，也留不住这个私生子了。
阿尔维一想到刚才的遭遇，心里就像是被一把刀搅着。他走到宴会厅外面的通风回廊中，在风中向西南方向眺望。
老鼠巷就在那边。
那里正完全处于黑暗与寂静之中，与拉珀莱北部的贵族区截然不同——贵族聚居的地方总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日，欢笑和乐声直冲云霄。
不知道萝丝在干什么？他想着，等回去一定要告诉她，我见到公主和公爵了！两个会喘气儿的金发金眼的德拉贡！他们的头发和眼睛活像是流动的黄金。
一阵大风吹过，灯火摇曳，短暂地照亮了阴暗的角落。
阿尔维眯起眼睛，清楚地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的人正弯下腰，他迅速地亲吻了一个老人的手指，并随着这阵狂风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宫殿昏暗的通道中。
老人从阴影中走出，沐浴在星光下，他称出手，星光跃动于他的指尖。
一瞬间漫天星光大盛，接着迅速地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来。
一只银色的鸟渐渐成型，在老人的掌心跳了几下，啄了啄羽毛，随即便展开翅膀，无声地滑入黯淡的夜空。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波涛与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