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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冯府风云(清漪扔糖油粑) ...

  •   葇兮来到清蕖苑,抬眼一看,见正厅上的匾额书“清蕖苑”三字,依稀可辨冯乙的手笔。冯乙一向不喜文墨,能写成这样,可见下了功夫。仆妇们正在清理池中杂草,准备撒上碗莲种子。屋内陈设莫不精致。妆台上,列着金银珠翠,桌凳椅,俱是异木奇石。

      听笑敏说,这女孩比红豆还要古怪,一饮一食清淡至极,连鸡蛋也不吃,只吃些水煮青菜。

      见有生人来,清漪放下纸笔。连日来,她屡番碰壁,不少人对她哂笑指点,她全然不放在眼里。如今见又有人来,心中早做好了迎敌的架势。书上说先礼后兵,在未起冲突前,她笑脸相迎。

      葇兮常有仆妇们说,除了谭娘子和老太太,清漪每见长辈,都以“婶娘”相称,每见平辈,必有片刻呆滞。今日细瞧,才知旁人所言非虚。“我是江葇兮。”

      “原来是葇娘,我记得你的名字。”清漪想起有人说过,葇者,草木也,府中仆妇也多以草木为名,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何人所说。

      葇兮见她秀眉微蹙,不禁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别见怪,我天生目力不足,我只是在想,你与方才那位小娘子有何区别?”

      葇兮心想,红豆与明笄约摸不会来,且她二人身量高挑,若清漪能将她们与自己混淆,那简直太离奇了。“她叫谭笑敏,是谭娘子的侄女。我们的区别大着呢,她的眉色、发色和肤色都很深,我的都很浅。”

      葇兮心中暗暗叫屈,笑敏生得并不好看,这一点是共识,连她自己都供认不讳。而自己则多少有几分风流,怎么在清漪眼里,竟然难以分辨?再者,笑敏的肤色比仆妇们还要粗糙、黝黑,清漪怎么会认错呢?

      清漪看看葇兮的眉发,再望向铜镜看自己的眉发,紧接着看看葇兮的肤色,再看自己的,隐约是有一些区别,但只有在两相比较的情况下才能看出来,达不到认人的目的。

      葇兮问道:“你看出区别来了吗?”

      “我想请教姊姊,人与人的不同,是在眼眉,还是在鼻唇,抑或在其它?”

      葇兮掩唇轻笑,“你说的这些都包含在内,得合起来看。”

      清漪试图将葇兮的五官在脑海中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葇兮于形貌颇为自卑,向来怕人细看。清漪如此看她,她不免面红耳赤。随即,她强自镇静下来,与清漪对视,见清漪生得通透无暇,浑如璞玉,很快又开始心慌。

      葇兮知道,这三年来冯府的媒人前仆后继,连知府的亲信都来探过口风,冯乙兄一概不理。知州府的千金幼承庭训,是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女,加之容貌昳丽,是妻室的上佳之选,没想到竟入不了冯乙兄的眼。

      她初来雁州时,冯乙兄乍逢变故,当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三年之后,冯乙兄已然深邃沧桑,与当年判若两人。自清漪入府,冯乙兄又似乎恢复了一些少年气。她曾好奇,那个云大娘究竟是何等天人之姿,让冯乙兄沉沦三年之久。直到清漪来,笑敏说她与云大娘相比,形貌更胜一筹。

      清漪看了葇兮许久,终于看出她有些异处。但是平常与人交往,需得一瞬之间辨出,匆匆一眼,她根本来不及找出对方的独特之处。

      清漪心想,史书上有诸多言多必失之人,以史为鉴,为人处世应当谨言慎行,方不至招来祸端。她初来乍到,府中暗藏汹涌,目前形势不明,倘若乱说话,不定会有什么后果。只是葇兮与众各别,她耐心解释她和别人不同,间接点拨了自己怎么去认人,可见是个良善之辈。

      “你有病?”

      葇兮见她是个傻子,便知她另有所指,“略有些虚弱,不碍事。”

      “气亏者唇无血色,毛发易折,并无医治之法,唯有节饮食,常起居,强体魄。”

      葇兮见她说得有模有样,心下信了几分,默默咀嚼着“节饮食,常起居,强体魄”九字,若要细论,她确实没有做到这三点。

      初来冯府,姨母告诉她,男子好窈窕婀娜者,因此一饮一食力求清淡,于是她一般只吃粗粮青菜,与从前在瑶碧湾几无二致。

      至于常起居,她更是做不到。一想到阿娘在家肩挑千斤重担,为人子女,又怎会忍心尊长如此操劳?因为,她依如当年般,每日忙于机杼。

      吃得清淡,每日又夙兴夜寐,如此一来,哪有余力去强体魄?

      “饮食不节,将致面色蜡黄,肌肤哑暗,久之必累及五脏;起居不常,会使眼下浮肿,目力衰减;体魄不健,疾行便会喘息,久蹲必定目眩。虽都是些小毛病,但是病来如结茧,病去如抽丝[1]。”

      虽然清漪说得在理,但她怎会明白自己的苦衷呢?转念想起笑敏的话,便问清漪,“说来,你的饮食更清淡,怎么你的肌肤这么莹润?”

      清漪再次望向铜镜,又拿起手腕仔细查看,心想,确实奇怪,她从不沾荤腥,按理说肤色必定暗沉。

      葇兮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疑心她所学不精,心想,她此番必定恼我穷根究底,得岔开话题才是。她望向屋内的七弦琴,激动地两眼放光。每逢明笄抚琴,她总凝神倾听,但总也听不真切。她时常渴望有朝一日能玉指揉弦,以娱嘉宾。见岳山处镂着一幅尚未完工的山水图,便问:“是你自己刻的么?”

      清漪点头。

      葇兮道:“你这画虽好,但是比例不对,要么河流过宽,要么山峰过矮,雁山可是出了名的大岳。”

      清漪道:“这不是雁州的山水,是我脑海里构思的山水。”

      “我可以弹一下吗?”

      清漪伸手道:“请便。”

      葇兮指尖划过,立即响起一串钝闷的杂音,她脸一红,“可以弹给我听吗?”

      清漪便伸手抚琴。

      葇兮听着听着,瞳孔不自觉放大,这曲子似跟她有缘,她竟然能暗中和上节律。“天哪!”她不禁喜出望外。

      “怎么了?”

      “我……我能跟上你的节律。”说罢她轻哼了一段,双颊因为激动和害羞而泛起红晕,语调也变得急促。她忍不住去想,这是否意味着她天赋异禀,对音律无师自通。但是很快,她又想到此行的目的,莫非这是祁州一带的歌谣?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葇兮半是激动,半是不安,“你终于想起来啦?我来找你,其实是想跟你道歉。当年你把手环放在我那,后来,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逼不得已,就把手环当了。不过你放心,我每年都有续约,手环如今还在当铺,我会尽力凑够银子,给你赎回来。”

      清漪如坠云雾,“手环?”

      葇兮道:“对啊,三年前我们一起来雁州,你非要把手环扔了,我只好给你收着。但是没多久,我就……就走投无路了。”

      “我跟你一起来雁州?”

      “你不记得了吗?那你为什么说见过我?”葇兮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清漪每听一句,眉头皱紧一分。

      这时,笑敏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葇兮见状,迎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与笑敏打了声招呼。

      笑敏才不管葇兮尴尬不尴尬,她言笑晏晏,“此果形似人心,叫做人心果,以罗衾覆盖厚冰,一路遥遥两三千里,从安南府经由岭南西道运入湘南,娇嫩程度不输荔枝。冯乙兄得了两筐,分了我几个,我拿两个来给你尝尝。”

      清漪连忙道谢。

      笑敏走后,清漪邀请葇兮品尝,自己则坐到案前铺纸写字。

      葇兮见那果子生得怪异,外皮覆毛,像猕猴桃,但形为卵圆。她撕开果皮,只觉异香袭人,甘甜绝顶。

      “你现在看出来我们两个的区别了么?”

      “放心,以后不会弄错了。”

      葇兮好奇地走过去,看清漪写的什么,“江葇兮,祁州人氏,气血不足;谭笑敏,谭娘子之侄女,手生冻疮,伶牙俐齿。”

      清漪本不欲给她看,毕竟纸上写的不是什么好话,但她既然强行要看,便不好遮掩。

      葇兮猛然想起阿娘时时抱怨,说她幼时因为要浣洗冬衣,手脚生了冻疮,后来家里添了炭火,好不容易痊愈了,又因为爹爹犯事,再次犯了冻疮,天一转寒,便恨不得将手脚放进灶里烘烤。再者,她与笑敏相识三载,竟不知笑敏有冻疮。

      “清漪,你说,生了冻疮要怎么办呢?笑敏毕竟才十二岁,总不能一辈子都治不好吧?”

      “天冷之时,手足血流不畅,久之,血肉坏死。若能隔绝严寒,使血流畅通,便可自愈。”

      葇兮见她略通医术,“可以去看看我姨母么?她久病未愈,又不肯延医请脉,每日只吃药。”说到这里,她仿佛闻到了那令人窒息的苦味,不禁皱起眉头。

      “我哪里就懂医术呢?不过是书上看的,胡乱说几句,你可不要说与别人,免得她们笑我。”清漪说完,似乎想起有人说,府上有位小姨撞了邪祟,欲死不活,教她退避,想来此人便是葇兮的姨母。

      葇兮心想,清漪也不完全是傻的,她至少知道别人都笑话她,“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才不是笑敏那种口舌生疮之人,除了姨母,她平常几乎不与别人交谈。

      清漪便又低头看书。葇兮这才发现木架上堆着许多书卷,便问:“你这么喜欢看书吗?看书有什么用呢?”说完她猛然反应过来,“你是想当医女吗?”

      “我看书是为了抵抗与生俱来的孤独。”

      “与生俱来?你很孤独吗?”

      “我想,大概是的。”

      “你要是孤独的话,可以找我玩啊。”

      “好。”

      葇兮见清漪同意与她建立友谊,便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借几卷书看吗?两三天便还你。”许是生来一无所有,凡他人之物,无论好赖,她都想体味一番。

      “当然可以,这些书都是你表兄的。”

      “读书只有对抗孤独这么一个用处吗?”先后有十来个求学的后生前往瑶碧湾拜访过江奉宣。乡民们都说,这些后生大多十分呆滞,他们仿佛天生不善言谈,也不太能听懂人话。一次,江奉宣让葇兮将一个书生送到大路上,途中,一个老人吃力地挑着两个大箩筐,葇兮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禁为老人感到高兴。可是,那书生竟跟瞎子一般不为所动。也就是从那之后,葇兮才相信,原来读书真的会读傻。葇兮刚记事时,印象中王嘉宾是个很机灵的少年,众人一边对他的恶行咬牙切齿,一边又十分羡慕他头脑活络。再后来,王嘉宾变得十分木讷。乡民纷纷推测,这是读书的缘故。

      如果读书只能对抗孤独,那她势必要权衡一二。

      清漪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翻到“山樵卖柴”,递给葇兮。

      回到芍药居,葇兮问姨母可曾生过冻疮。

      梅姨摊开雪白的手掌,在葇兮面前翻转过来,“我怎么可能生冻疮?我从来没生过。”

      葇兮又问:“以前在瑶碧湾的时候,也没长过吗?”

      “没有,”梅姨似乎想到了什么,“你阿娘倒是年年长。”

      葇兮又将清漪通医术之事告知姨母。梅姨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会看病?笑掉我大牙!”

      葇兮不欲与姨母多争辩,“今日我想偷个懒,去外面玩一遭,行么?”

      “当然可以!我又不是你阿娘,天天拿根绳子捆着你。”

      葇兮得了允准,连忙起身出府,一路上,她每见到仆妇,都会留意她们的手指,见她们几乎个个生了冻疮,一时百味杂陈,仿佛自己的手指上被虫蚁啃食了一般,一股痒意从脚底网上,钻到尾椎,再传至头部。

      有人看出她的异样,笑问道:“葇娘,怎么了?”

      葇兮便道:“你这冻疮还好吗?”

      那人道:“哎呀,谁不长冻疮呢?人人都长呀,没办法!除非像梅姨一样,一到冬天就有炭火,自然就不长了。”

      葇兮鼻子一酸,出了府往菱角街去。冯府有几十家小商铺,葇兮逛了一会,便见到一家冯记从食。她在门口观望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堂倌见有来客,便上前招呼,“小娘子吃点什么?”

      葇兮小脸一红,“我……有句话想说,倘若说得不对,还请你莫要责怪。”

      “小娘子请说。”

      “以前我在店里帮过工,如果问人家要不要鸡蛋,很多人都说不要;如果问客人要几个鸡蛋,有些人就会说,要一个。”

      那堂倌听了觉得有趣,当下对进来的客人如法炮制,见果然凑效,便用荷叶包了几块糖油粑,“小娘子,多谢你了。”

      软糯香甜的糯米团子外,裹着金黄浓稠的糖汁,葇兮嘴角一弯,假意推辞一番,幸好堂倌坚持递给她。她斯文接过,准备找个僻静处犒劳一下久不见荤腥的五脏庙。

      不多时,葇兮又望见一处冯记茶坊,她喜出望外,这次她显然不满足于几个糖油粑,便特地站在店内赚掌柜的目光。

      “谭大娘子曾说过,如果问人家要不要小鱼干,很多人都说不要;如果问客人要几碟小鱼干,有些人就会要。”

      湘南遍地是河塘,水域多生小杂鱼,杂鱼刺多个小,通常裹上盐粒,用油炸了,做成下酒小菜。来茶坊的都是斯文人,嫌小鱼干是粗食,一整天也卖不了几碟,都是脚夫和杂役趁打烊时贱价买上一碟,用荷叶包了带回家。

      那掌柜问道:“你是府上的什么人?”

      “丫鬟。”

      “你既是丫鬟,不在府里伺候,跑这里来作甚?”掌柜说完便走开了。

      葇兮见有一行客人来,连忙上前,“客官,要吃‘银河香’吗?”

      “银河香是什么?”

      “油炸小鱼干。”

      几个客人相视点头,“这名字妙。”说罢唤来堂倌,“五碟银河香。”

      虽然来了生意,但掌柜依旧不愿意搭理一个小姑娘。葇兮便上前,“掌柜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么?”

      “小娘子你谁啊,去去去,不要打扰我开店。”

      “我的话术不是有用么?”

      “叫你走开不知道么!”掌柜吼了起来。

      葇兮吓了一跳,连忙走开。出门后,见了一个琴馆,便进去转上一圈,悄悄试弹从清蕖苑看来的指法,每看一个标价,神情就黯一分,当看完最后一把琴,正欲离去,雅阁内忽然传来琴声。她循声望去,见竹篱帘内有个琴师,那人面覆纱巾,身着黛色粗衣。明明连影子都看不全,葇兮却觉得,那是人间绝色。乐声渐酣,葇兮面色渐凝,她轻和琴曲,渐入佳境。

      “掌柜,敢问这是什么曲子?”

      “小娘子若有雅兴,我去问问琴娘。”

      葇兮摇摇头,“多谢掌柜,不必了,我只是听着耳熟。”

      “听你口音,倒与琴娘有些相似,她可能在弹家乡小调。”

      “琴娘也是祁州人?”

      “对。”

      葇兮心想,大抵是听爹爹吹奏过吧,那时她年岁尚小,虽没了记忆,但有些东西却刻在了脑海里。出了琴庄,她又陆续去了几家店,佯装看琴,实则偷师学艺。回去时,又从药店买了盒冻疮膏,送给之前遇到的仆妇。

      笑敏与明笄来到清蕖苑。清漪起身相迎,她只能认出笑敏来,不便以名字称呼其中一人,便道:“两位好啊!”

      笑敏笑向明笄:“我没的说错吧?”

      明笄一脸不乐意,“我们几个差别难道不大?别的不说,我乃雁州第一美人,你能把我跟那些闲杂人混淆,就很离奇!”

      清漪道:“是在下唐突了,请教姊姊姓名?”

      明笄指着清漪笑得前合后仰,“在下?在下!哈哈哈哈哈!在下,笑死我了!”

      笑敏道:“她叫冯明笄。秃眉的那个叫江葇兮,克夫相的那个是阳红豆。”

      明笄疑惑地看向笑敏,“克夫?”

      笑敏道:“她眉心有颗痣。”

      “有颗痣?”明笄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认错人了,红豆的眉心哪来的痣?

      笑敏无奈地摇了摇头,天哪,这些人长眼睛是干嘛用的?她向明笄使了个眼色,示意明笄去看清漪的鞋子。

      葇兮回到内院时,见不少仆妇往清蕖苑跑去,便跟了过去。进了门,只见明笄捻着两双鞋,笑得前合后仰,围观之人也都忍俊不禁。

      仔细一看,原来四只鞋都标记了左右。

      明笄笑岔了气,“起初别人说你不辨左右,我还不信,现在不信也不行了。”

      葇兮心想,此人惯会拜高踩低,遇冯乙恭顺如犬,见自己则粗鄙如虎。思及此,她抬眼看去,见清漪端坐于案前,一脸不明所以。可怜清漪身份尴尬,雁三娘才敢这般妄为,加之天生不足,被人这般戏弄也浑然不觉。

      笑敏道:“清娘若没点缺陷,岂不太没天理了,总不能把所有优点都给她一个人吧。”

      “毕竟读书人,说话比我们有水平,骂人跟夸人似的。”明笄转向清漪,“葇兮说你身上没有缺点,你说呢?”

      清漪从容张口,“怎么会没有缺点,是人都有缺点呀。”

      葇兮见此情景,急急望向人群,希望找个人去佩兰苑。

      “你倒诚实,”明笄走至案前,缓缓坐上去,随手拿了一卷书把弄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葇兮,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向清漪,轻佻道:“令尊又不是贡举,你在这装什么腔!这么多书,不怕把房子点着了?”

      清漪云淡风轻,“外头没有生人来,你何以如此不安呢?”

      明笄登时反应过来,见众人隐隐发笑,她直起身来,伸手一拂,将案上的书尽数扫落。

      清漪慢悠悠道:“看来,你感知有人要来。”

      话音刚落,巧樟挤进人群,众人作鸟兽散。“清娘,大娘子对你厚爱有加,她希望你搬去佩兰苑与她作伴,不知你意如何?”

      清漪道:“我也十分仰慕大娘子,如此甚好。”

      巧樟便命人收拾。

      葇兮望向屋内的湘绣屏风。听笑敏说,屏风的边框由黄花梨木制成,其上绘以仕女采莲,一花一叶莫不用心,边上绣着梁元帝的《采莲赋》,也是冯乙的笔迹。她暗暗发愿,倘有一日腰缠万贯,也要绣一幅《采莲赋》放在房中。

      清漪又道:“这些陈设太过奢华,若是搬来运去,极易磨损,不如就放在此处。只要寻常的几案桌椅便可。”

      早在三月,冯乙便命工匠制作屏风,费了许多工夫,巧樟便问:“屏风也留在这里么?”

      清漪心想,这屋里的东西,别的便罢了,头一件俗物便是这屏风,“这屏风精雕细刻,想来不是凡品,更不能随意挪动,如若有所损坏,岂不糟蹋了冯乙兄一番心意。”

      笑敏帮着一起收拾,“清漪,你甚少出门,明笄如何得知你不辨左右?”

      清漪见她阴阳怪气,也不知是何用意,“这我就不知道了。”

      笑敏只得直言,“可你绣鞋的端倪,是谁告诉她的呢?最近有谁来过吗?”

      葇兮暗叫不好,正想着如何应对。笑敏又道:“葇兮,你觉得会是谁呢?”

      清漪道:“管她是谁呢,我从来不管别人的事。”

      笑敏道:“这怎么会是别人的事呢?这是你自己的事呀。”

      清漪见她没听懂,又道:“嘴是别人的,别人爱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葇兮心想,她绝不能背这个锅,“三娘左一声贡举,右一声贡举,分明是在映射我,所以就算我知道这事,也不可能跟三娘说,或许是跟她相好的人说的吧。”

      清漪嫌她们聒噪,“别争了,一点小事,不值得伤脑筋。”

      葇兮心想,清漪果然信了笑敏的鬼话,“真的不是我。”

      清漪道:“是你又能怎样呢?与我无关。”

      葇兮又气又急,望向手中的糖油粑,她忍了一路,一边饱受味觉的冲击,一边担心糖油粑受外力挤压失去卖相,因此一路小心捧回来,两个手臂都酸了,就为了还清漪一个人情,没想到清漪这样污蔑她。

      她忿忿离开,才刚走两步,又被理智刹住脚步,“清漪,这是糖油粑,味道很好,你尝尝。”

      清漪略有迟疑,轻轻夹住一角,客气而疏离,“多谢了。”

      这一路的小心翼翼,终究是错付了。清漪连最基本的礼节——佯装很喜欢糖油粑——都不给。

      少许糖汁溢到了荷叶边上,清漪感觉到指尖的黏腻,连忙用帕子包了,丢到后院的马厩中。

      回嗣音馆的路上,笑敏向丫鬟巧嫣打趣道:“我准备养两条狗,一条叫‘夫人’,一条叫‘在下’。”

      芍药居内,葇兮暗自垂泪。

      梅姨听了缘由,冷声道:“别人随便一句话,你就放心上,你这么脆弱,谁天天耐烦哄你,怪不得她们都不喜欢你。”

      葇兮哭得撕心裂肺:“我有什么办法?我长在乡野间,我阿娘是何种心性,我隔壁香婶又是什么德行,红婶、秀婶又怎么待我?从小到大,有谁教我几句?我活下去已是不易,哪有功夫去跟人勾心斗角?哪有功夫去琢磨怎么讨人欢心?”

      “我能保你一时,保不了你一时,倘若你还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炸,那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葇兮见姨母发狠话,不敢再啼哭惹她心烦,擦了眼泪便去纺布。

      话说,清漪自搬去佩兰苑后,谭氏将巧樟给了清漪。雁州樟树成林,谭氏给她取这个名字,早将她视为心腹。谭氏此举,众人实未料到。

      这日,巧樟正领着清漪回房,不期碰上送菜的郑婆。

      “樟娘,贵府从祁州来的亲戚,几次被我撞见在行善呐!”

      巧樟不动声色地问道:“行的什么善?”

      “她天天大早上从贵府拿着鸡蛋出门,送给桥下的流民吃。”

      巧樟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待郑婆走后,巧樟朝她唾了一口。清漪问道:“姑姑,你为何如此?”

      “这起子小人,心肠歹毒,瞎告状!”

      “她不是在夸葇兮行善吗?”

      “这不叫夸人。”

      “怎么就不是了呢?”

      “这个老虔婆说的是反话,她想向我告状,葇兮吃冯府的穿冯府的,还拿冯府的钱做善事。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以后多多注意别人的话,不要听他说什么,要认真分析他为什么这么说。”

      清漪牵过巧樟的手,捏了一捏,朝她露出一行牙齿。

      巧樟问道:“娘子为何发笑?”

      清漪道:“你对我真好,没有嫌我笨。”

      “我待你好,因为我是大娘子的下人,待你好是我的职责。大娘子待你好,才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我看冯府都是胸怀磊落、心地善良的人,我来了这里,心中高兴。”

      “好端端的,有话为何不正着说?听话的人若是听岔了,可怎生是好?”

      “含蓄,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既然能流传几千年,定有它的道理。”

      “我也必需学会吗?可我学不会呀?”

      “慢慢来,你一定能学会的。”

      “若是学不会,会怎样?”

      “会被世道不容。”

      “那怎么办啊?我好害怕。”

      “你别怕,别人或许学不会,你聪明绝顶,一定学得会,我巧樟跟你保证。”

      清漪憨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翌日清早,众人来到膳厅。

      葇兮总疑心清漪在盯着她看,弄得她颇不自在。她心想,这傻丫头不会又被笑敏糊弄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解释清楚。

      清漪吃完,拿了两个鸡蛋拢在袖间,众人见状,面面相觑。

      她偷偷尾随葇兮来到楠竹街。角落里,蹲着一对母女,葇兮上前递过早点,“快趁热吃。”

      那妇人千恩万谢,“小娘子真是大善人,日后必有天大的福气!”

      孩子从母亲手里接过鸡蛋,轻轻一磕,小心剥开,递到妇人嘴边,“阿娘吃。”

      “阿娘不爱吃鸡蛋,你吃。”

      “你每次都这么说,不行,这次我们一人一半,不然我也不吃了。”

      葇兮闻得此言,潸然泪目。

      “你们不必推让了,我这里还有。”清漪走上前来。葇兮瞧着清漪,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清漪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嘛!葇兮,你真是个好人。”

      葇兮听罢,陷入了沉思。

      清漪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你刚刚念的诗……有些耳熟。”

      “这是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茅屋,秋风,广厦千万间,这些词通通涌上心头,带着葇兮穿梭回遥远的记忆。三年了,这些诗词已经这么陌生了吗?

      “我可以借你的书吗?”

      “当然可以!”

      自此,葇兮每日都往清蕖苑跑,一边看书,一边向请教。

      葇兮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么觉得没道理?我和姨母都不爱吃甜点,便将甜点分给别人吃,有何不妥?”

      “‘己所不欲’,并非指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而是指不喜欢的行为,这就好比,我不喜欢被明笄刁难,所以我肯定不会去刁难明笄。”

      “对了,怎么写诗呢?”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看得多了,才能信手拈来。要写诗,先立意,也就是你的诗要表达什么。然后,注意起承转合,平仄相对,虚实相应。若有妙句,不必拘泥平仄虚实。这样,你以鱼为题,随便说四句。”

      葇兮有些紧张,“湘南千里是荷塘,水村山郭鱼米乡。鲤鲫鳅青草鲢鳙,煎炸蒸煮炖烧烘。”

      清漪颔首道:“倒是还行。”

      葇兮面似火烧,“你也来一首?”

      “湘江之畔有红妆,临水照花世无双。恰似绿荷红菡萏……”

      葇兮眼巴巴地等着最后一句,偏清漪卖了关子。

      片刻后,清漪才道:“我卡壳了,最后一句你自己写。”

      葇兮素来敏感多疑,如今见清漪也要调侃她,颇为不悦,“你这写的就不是我,你在夸你自己吧。”

      清漪沉吟几瞬,“有了,嫁与天宫做娘娘!”

      葇兮听罢,恹恹不乐回了芍药居,梅姨忙问何故。

      “我待清漪也算尽心,三年前见她身处为难,仗义相助。自身难保时,不忘给她买饭。找到姨母后,又回去找她。之前明笄欺负她,我偷偷让樟姑姑去解围。可如今,清漪却要戏谑我。我自问对人对事,问心无愧,可她们却总忽略我的感受。”

      梅姨道:“人家夸你长得好看,你倒好,怪人家羞辱你。”

      葇兮闻言,脸上更红。

      “大家都这么忙,你今天说这个揶揄你,明天说那个调笑你,人家闲得慌吗?”

      葇兮既觉羞愧,又觉窘迫。

      梅姨又道:“倘若你夸清漪好看,她当场翻脸,你又作何想?”

      “那……怎么办?”葇兮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想,世人大多卑鄙,倘若清漪真心待她,她一定以命相报。

      “一言不合就翻脸,你以为你跟谁学的?你这样子,去哪里都不会有人喜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冯府风云(清漪扔糖油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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