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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桃林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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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德六年,上巳日。
少男少女盛装齐聚于江边。昨夜初雨后,枝头似锦,落英如织。别人前去踏青,是为了相会有缘人。而沾衣去,却是缅怀故去的家人。
“戴好纱巾,别让人瞧见,知道吗?”沾衣不想清漪被人认出,并非担心清漪被接回,而是担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想戴,戴着不舒服。”清漪嘟囔着。
“不行,必须戴!不戴不给你买书。你个败家子,我的嫁妆全叫你买书了。”
清漪只得乖巧地戴好。
“你看这桃林,比起我家后院的,如何?”
“此处桃林,花为重瓣,瓣大且圆,褐枝密茸。姊姊家的桃林,花小,花瓣长圆,枝条偏绿。”
“你怎么这么像她?不仅长得像,说话也像、她五官清柔,身量纤纤,不似我这般粗犷,她说此处的桃花为重瓣,总喜欢来此舞剑,可她力量不足,舞剑像舞蹈,毫无将门风范。我有时怀疑,我跟她是不是同胞姊妹。”
“书上说,楚女的五官本就平缓,倒是姊姊你,生得与众不同,所以才有人问你是不是雁州人。”
“这又是看的什么书?”
“《洞庭录》。”
“我的确与众不同,不过是美得与众不同!你知道吴知州家的孙大娘子怎么评价我吗?她说我艳绝雁州,是花中之魁。”
“那我呢?我美吗?”
“马马虎虎吧,不算丑,否则我也不会收养你。”这时,百步开外人头攒动,只有吴家才有这般阵仗,沾衣不想与她们打照面,“说曹操,曹操就到,清漪,咱们绕行。”
清漪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吴家人,“姊姊,我去小解,你等我。”
“快去,再遗尿把你书烧了。还有,戴好纱巾。”
“我很久没尿床了,以后也不会了。”
清漪走近吴家女眷时,忽然扯落纱巾,眼含期待地看向吴家众人。吴家主仆被这突兀的举动惊了一呆,众人面面相觑,先后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绕过这个冒失的少女,但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
吴大娘啧啧作声,“可惜了。”
吴三娘饶有兴致,小声问道:“姊姊在可惜什么?是可惜她衣着不体面,还是可惜她脑子有问题?”
吴大娘自然是可惜清漪脑子有问题,但听妹妹说到她的衣着问题时,不免又生叹息,“换个人穿成这样,都没法看了。”
众人又都往回看了一眼。
清漪见这群人不评价自己的相貌,略感诧异,只得重新系好纱巾。
“诶……”
清漪循声望去,见是个执扇的华贵少年,生得双眸如星,剑眉似墨。
“叫我?”清漪以手自指。
“你的声音很特别,很好听。”
清漪一愣,随即颔首称谢,“多谢公子赞赏。”
“娘子是独行吗?”少年见她与云家二娘同行,苦于无从搭讪,现下见她二人分开,这才敢上前说攀话。
“我跟姊姊一起。”
“我看娘子有些眼熟,斗胆请教下娘子的姓氏。”
清漪闻得此言,更是一愣,她扑闪着一双大眼,试图从残存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这个少年的点滴,但最终一无所获。
“我像谁?”
少年心想,这个少女似乎有些性子,面对这个刁难的问题,他索性放手一搏,“像我妻子。”
“看你这装束,不像是结过亲的。”少女一本正经。
少年弯唇一笑,他本以为少女存心刁难,不成想竟是本性所致。“我尚未结亲,我是说,你长得像我未来的妻子。”
清漪翻了几下眼睛,“你在向我表达倾慕之情吗?”
少年饶是一向大方,此刻也不免脸红,他自认简直枉阅群姝。但见她未生愠意,反而促狭自己,当下十分欣喜。然而对答如流的口才在此刻全无用武之地。“是的。”
“那你觉得我长得如何?”清漪摘掉面纱。
少扬脸红得更厉害,且看她正脸:两弯新月出穹眉,一双沁水含笑目,粉面含春,玉肤凝雪,寸寸柔情,盈盈浅笑。他自认见多识广,此刻却有所震惊。璞玉再美,终究有瑕,完美无瑕的还是头一次见。云拂袖跟凡人相比,已然超尘脱俗,但跟眼前人相比,终究多了一丝烟火气。
如斯佳人,如若错失,岂非抱憾终生。
“清水芙蓉,天然无矫。”少年的脸愈发滚烫。随身小厮忍不住掩唇,他跟着小主人也算见过世面,但这样的世面的确未曾见过。
清漪莞尔一笑,“这八个字我很喜欢。”
见美人喜不自胜,少年邀请道:“不知可否邀请娘子同舟,共赏夹岸美景?”
“可我姊姊在等我。”
“今日是女儿节,令姊按理不会责怪你。”
“为何?”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你看他们,”他指向出双入对的新人,“懂了吗?”
清漪摇了摇头。
“令姊若是相遇有缘人,你去找她,岂非坏她好事。”
清漪恍然大悟,“有道理。”
少年记得,云巡检曾说,他的亲戚全死于战乱,他为了躲避战乱,离开周土,前来楚地。也不知这少女与云家有何渊源。
“我叫冯少扬,你呢?”
“云清漪。”
雁州城只有已故的巡检姓云,“你是巡检的家眷吗?”
清漪略一思忖,缓缓答道:“是……”
少扬见她一言一语皆有迟疑,似对自己有些忌惮,料想是因为三年前的旧事。按理,他不应该再跟云家的人扯上关系,思及此,总觉得十分失落。此女的气质与众个别,如若错失,必定抱憾终身。
“听闻巡检膝下只有一女,不知你是……”
“我是云二娘收养的。”
二人来到河边。前方一行人叫了船只,待上船后,见船家是个女童,只怕不到十岁。“小娘子还没断奶吧!”这行人争相下船。
一旁的渔夫说道:“别看她人小,‘上树爬墙,活像活猴子,入水钻泥,真似真泥鳅’。”
那几人不敢冒险,尽皆离去。
少扬却道:“清娘,请上船。”
冯德提醒道:“郎君,虽说我们都会泅水,但落水始终不光彩。”
“船家都不怕死,我们怕什么。”少扬道向船家,“小娘子,你小小年纪,如何有此等本事?”
紫衣女童道:“我自小长在水边,会走路时就会下水。”
“你不是本地人?”少扬见她高眉深目,依稀有胡人模样。
“家父家母都是亡国之民,先后逃难来此。”紫衣女童点篙离岸,一举一动坦荡豁达,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父母,而是别人的。
少扬悄悄摸了点碎银,放入食篮中。
“夹岸桃花蘸水开,小舟撑出柳阴来。”她见两岸的落花随水流蜿蜒而下,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由于深居庭院,她甚少见这样的美景,很快陶醉其中。她不曾察觉身边人的谈话,也不曾发觉旁边少年炙热的眼神。
“你会作诗?”
清漪大惊,“这么出名的诗,你都没听过吗?”
“在下汗颜,不曾攻读诗书。我看你似乎满腹经纶的样子。”
“谬赞了,我也就随便读几本书。”
到了桃林尽处,紫衣女童撑篙泊岸,她一手擦掉额角的汗,一手拾起绳索。少扬见她小小年纪,独自谋生,“我感觉你和别人不同,来日必成大器。”
紫衣女童灿然一笑,“多谢公子美言。”她一双大眼熠熠生辉,深陷的酒窝如陈年佳酿。
三人上了岸,正待离去,忽听见后面有人喊“郎君留步”。
紫衣女童呈上碎银,“兄长见我窘迫,有意相帮,我感激不尽。但是家父教导,无功不受禄,我不敢违背父训。”
少扬道:“此非我之物事,想是方才那群人语出不敬,心中有愧,故而相赠。”
女童笑道:“如此,便烦请兄长代我转还。”
少扬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识破自己话语。他劝女童收下,几番推搡之后,只得接过银子。
“家父常说,‘今日受人之恩,明日饿死街头’,唯有自食其力,方为长久之计。”
少扬屈身摘了一朵羊踯躅,插在她的鬓侧,深鞠一躬,“足下品格高尚,请受冯少扬一拜!”他有意留下名姓,倘若女童将来有难,向他求救,他一定伸出援手。
待走得远了,少扬道向清漪:“你看刚才那个女童,天生奇力,有勇有谋,将来一定是个奇女子?”
“哪个女童?”
“就是给我们摆渡的船家呀!”
“什么?船家是个女童?”清漪瘆出一身汗来。
少扬见她惊恐万状,“怎么了?”
“我怕水,我落过几次水了。”
“没事,我会水。”
清漪心有余悸。
少扬又道:“明日我在菱角街等你,你来吗?”
“我得问我姊姊。”
“你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必事事听命于她。”他见清漪若有所思,料她二人未必融洽,他担心沾衣教唆清漪与自己断交,“你姊姊对你好吗?听说,云二娘不大好相处。”
清漪仍是若有所思。
“如果她对你不好,你就来城南临水巷找我。我家有一个藏书阁,好几千本书,有几本还是孤本,你若感兴趣,可随时来我家看书。”
清漪笑逐颜开,“你家有《水经注》和《齐民要术》吗?”
“有。”
“我不知道菱角街怎么走,你可以来桐花坞村口的塘边接我吗?”
“一言为定,我辰时去接你。”
清漪戴上纱巾回到原处,这才发现,今日不少人都身着桃红裙裳,也不知哪个是沾衣。
“瞎子!”
清漪被突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跳。
“你只认衣裳不认脸吗?”
“脸上不都差不多吗?”
“将来你嫁了夫君,小心上了你小叔子的床!”
路人听见这话,心想,好个恶毒之女。再看被骂之人,竟浑然不觉。
“你掉茅坑了吗?叫我等了半个时辰!”
“有人邀我泛舟,我说你在等我,他让我不要坏你好事,我就同意了。”
“你摘面纱了?”
清漪想了一想,摇头否认。
“你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
“姊姊,我都这么大了,单独外出一回也不行么?”
“谁邀你泛舟?”
“他叫我保密。”
“冯少扬?”沾衣见她眼眸一转,答案呼之欲出,气得拂袖而去。
话说,葇兮本与红豆、笑敏、明笄同行,但见来往少年才俊,只与红豆、笑敏二人说笑,而明笄又总向她翻白眼,她难免不自在,便假意伫立赏花,待她三人走远,自顾去别处玩耍。
到了极目亭,葇兮见一个穷苦的老妪卖香饮子,她眼中一涩,拿了个银锞子向老妪买一碗,老妪道今日生意冷清,找不开零钱。葇兮便去找姊妹们借铜板。
笑敏等人遇见吴家姊妹,笑敏便提议寻个僻静处歇息。
众人默默互相打量。吴大娘见冯府三人中,明笄艳丽夺目,而笑敏谈笑风生,红豆看似被两人比下去了,但实则不容小觑,只见她浑身无一处不显从容大方,衣着虽然素雅,细看之下却十分用心,全身上下无一处皱褶,发丝根根不乱,脸上纤尘不染。再看笑敏、明笄和三妹,身上难免沾灰带土,蓬首垢面。
吴大娘拿出铜镜,一边整理发髻,一边问红豆,“豆豆,你平常怎么洗脸啊?”
红豆道:“面巾就用蚕丝。春日一般用雪水,夏日用竹沥和各种花露,秋日用山泉水,冬日用油茶花上的花露。”
笑敏道:“真是个讲究人,神仙都自愧不如。”
吴大娘又道:“蚕丝面巾多久一换?”
“书上说最好一月一换,我是一月两换。”
红豆不见了葇兮,忙问笑敏,笑敏道:“还不是眼馋你们二人有无数裙下臣,显得她无人问津,就偷遁了。”
裙下臣自然是笑敏最多,两人见她自夸,不与她细辩。
红豆道:“那怎么办呢?”走了许久的路,她觉得有些累了,再走下去,身上怕是要出汗。
笑敏道:“难道我们三个要去找她一个么?难得出来一趟,我还没玩够呢!”
明笄将头撇到一边,显然不愿管葇兮的闲事。
红豆见状,“我去瞧瞧,等会在此汇合。”
红豆便找人打听,“劳驾,请问可有见到一个跟我穿得差不多、单独行走的女孩?”
几经周折,终于问到了葇兮的下落,她默默转了转脚,缓解脚底的酸痛。
葇兮见了红豆,兴高采烈,“红豆,可否借我五个铜板?那边有个可怜的老妪在卖香饮子,我想去买一碗”
红豆见她所指之处离此处有一段路程,“她们在极目台等我们,要不你在这里买香饮?”
葇兮心想,她怎么听不懂我说的话呢?“老妪看着实在可怜,我想照顾一下她的生意。”
“笑敏和明笄还在等你,要不别去了吧?”
葇兮心想,红豆一点善心也无,怎奈人人都夸她知书达理,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见红豆不肯借钱,当下只得郁郁应下,跟她往极目台去。
清漪在门口坐了许久,一直等不到沾衣来开门。直到腹中传来响动,她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翌日,清漪被鸟叫声吵醒,她揉了揉眼,朝塘边走去。
少扬早在塘边等候,他见清漪容光焕发,“你睡一觉,比昨日更美了,不知昨夜做了什么美梦?”
“我昨夜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睡了一觉。”
少扬大吃一惊,“你姊姊知道我们泛舟了?”
清漪道:“我没说。”
少扬猜到几分,安慰道:“她如此揉搓你,你去我家,我一定对你好。”
“不行,姊姊几次救我性命,她生我气也总有缘由,我岂能背弃她?”
“此事暂且不提,走,我带你去我家的藏书阁,你看中什么,尽管拿去。”
清漪回到云府时,沾衣站在廊下,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清漪,你去找冯少扬了?”
“姊姊,倘若此人有何不妥,你直接告诉我便是。你知我向来愚笨,你能猜中我心思,我却不能猜中你的。”
“你可知,你与他泛舟,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意味着私定终身。”
清漪大吃一惊,“私定终身这么简单?我不知道啊。”
“你可对他有意?”
清漪一慌,“我不知道啊。”
“你是不是觉得他人很好?”
“观之可亲。”
沾衣哂道:“他出身贵胄,你跟了他也没有名分,你愿意给他做小吗?”
清漪道:“如果姊姊做大,我可以做小。”
沾衣咬牙道:“你倒好生大方,连夫婿也愿与我共享。”
“姊姊待我亦是如此。”
“我问你,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当然选你。”
沾衣注意到清漪手上的书,伸手夺过,一枚彩笺从书页中掉落。沾衣拾起一看,是桃红色的薛涛笺,上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沾衣去到灵位前,以香火引燃薛涛笺,居高临下地看向清漪。清漪站于阶下,看向沾衣手中的信笺逐渐化成灰烬。
“你给我滚!”
“姊姊,要我滚可以,你把书还我。”
清漪直愣愣地看着《水经注》朝自己飞来,她不躲不闪,用脸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