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与百灵鸟》二十四白

1、楔子

　　我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绝望的时刻。

　　比如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印象尚处于鸿蒙时，为了自己即将超过入学年龄，但迟迟未收到的猫头鹰送来的霍格沃茨邀请函。

　　比如小学时一本精美但是价格昂贵（对于当时拿不到零用钱的自己）的贴纸。

　　比如求学时面对垫底的成绩。

　　比如大学时对有可能无法顺利毕业的恐惧。

　　比如进入社会以后，面对那些仿佛永远无法理解的、庞杂的人情关系与生存法则。

　　比如找不到一双肯与我相互扶持的手臂。

　　再比如现在，我手中捧着的一张薄薄的纸张，粉红色的纸页显得十分脆弱，上面有一行带着油印的小字。正是因为这行普通的黑体小字，它浮在纸页上，像传说中巫师的黑魔法，给这张纸施加了一层又一层充满邪恶与怨愤的诅咒，使它在我手上重逾千斤——仅仅是托住它，就让我汗流浃背，全身颤抖，几欲昏厥。

　　而这句咒语，如果剥离笼罩住它的黑暗表象，也仅仅是一句普通的医嘱而已，和这栋白色的建筑中每天来来往往的成百上千人所拿到的没有任何不同。它所表达的意思，也只是一件不被大多数人所关心的即成事实，那就是——我怀孕了。

　　多奇怪，放在绝大多数的群体身上，这件事都可以让他们欢呼流泪，感激不已的吧？可我却犹如被恶魔纠缠住一般，只觉得遍体生寒，甚至连去翻阅时间，推测这个孩子的另一半归属权的心思都没有。我的思想被一个念头塞满了，每一下心跳，都能清晰的听到一个声音在扪心自问，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呢？

　　“魏小姐？”一个温柔的声音惊醒了被梦魇笼罩的我，捏住单子的手不由得颤了一下。

　　“呃……什么？”

　　“该吃药了。”身穿白衣的护士拿着水杯，另一手用一个小瓶盖托着几粒小药片向我走近。

　　“哦……好的，麻烦你了。”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手脚已经冰凉，甚至开始发麻。意识到自己有些迟钝的反应，连忙哆嗦着将药接过来喝掉。“……还有什么事吗？”

　　护士姓吴，全名大概提过，可我并没记仔细。这位大概是传统概念中的白衣天使，年轻貌美，性格温柔，能力也很强，虽然我与她并不相熟，但也能看出她在病人中的人气颇高。此时这位美丽的天使小姐，正拿着我喝过的空杯子，眉尖微蹙，用一种颇为困惑的表情凝视着我。“您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的事，早就习惯了。”我忙摇头，顺便用袖子抹掉嘴角沾上的水渍。

　　吴护士露出微笑，拉住了我的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我擦嘴。这让我很困惑，手帕上有一丝香气，证明这是实在的私人用品。可是医护人员又怎么会把私人用品这么随意的给病患使用，毕竟医院不是有很多病毒和细菌吗？

　　大概是我疑惑的眼神太明显，吴护士的手一顿，笑着道，“你不要担心，手帕消过毒的。”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手中脆弱的薄纸片来回弯折发出声响，在我尚未来及将它藏起来时，这张纸就已经被对方抽走了。

　　“你怀孕了啊。”吴护士只扫了一眼单子，就直白的说了出来，音调平稳，听不出任何祝贺般虚伪的喜悦，又或是怜悯。

　　幸好她是这种反应。我已经绷紧的心神疏忽一松，手已经自动自发的将诊断单抢了回来藏到了身后，勉强的牵起嘴角，“是，是啊……”

　　脸颊上忽然有微凉的触感轻轻点过，在我回过神时吴护士已经收回了她的手，转而拉着我往回走。“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已经累了吧？该回去休息了。”

　　“其实我还不困……”我微弱的做出反抗。最后还剩多少日子呢，实在不想继续在睡眠中度过了。一样的无法感知这个世界，那和死亡有什么区别呢。自从听闻自己那个骇人的病症，我的眼前就仿佛悬着一把铡刀。我无法退避，只能向前，但只要我继续走下去，那把刀就一定会在我经过时落下。如果一定无法绕开的话，我想至少可以在前行的这短短一段小路上，再多看一眼那些风景。

　　多美丽的世界啊。一眼看不够，还想再看一眼，越来越贪婪，即使知道越是如此，越痛苦的一定是不远将来的自己，但还是无法克制住自己。更何况现在可能不止是我一个人在看，还有我肚子里那个刚刚被我意识到存在的小生命。突然发现我已承受了两人份的对活下去的奢望，这让人焦虑得担心过去的每一秒都是在浪费。

　　吴护士停住了脚步，回头认真的注视我的双眼。我想我的眼中一定充满了糟糕又丢人的负面情绪，自从生病以后，被禁锢在病房里的每一秒都变成了对意志的消磨，我已经越来越缺乏自制力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自己看不到我现在的这幅蠢样子，不然就真的不用活了。

　　“别着急。”一只干燥又温暖的手落在了我的额头，轻轻揉搓了两下额顶的长发。仅仅是这个小动作，却奇异的传达到了一种安抚的力量。我想这个吴护士家里一定养过猫，所以才能深谙撸毛的技巧。“你需要和自己的细胞作斗争，想要胜利就要先给身体补足能量。休息就是你战斗的方式，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真的能……”我想这一刻，我一定是被肚子里的小鬼夺舍了，明明打定主意不要问的蠢问题轻易就从嘴角溜了出去。而对方也如我所料，给了我一个充满鼓励的肯定回答。尽管知道这里面十之八九都是为了照顾病人心理而回应的套词，但是还是忍不住为之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

　　年幼时经常看到电视剧中，总会有病人的家属不依不饶的拉着医生问一些自欺欺人的问题，还一定要医生给一个肯定的答复。那时尚在年幼的我常常嗤之以鼻，认为编剧实在连一个小学生的智商都不如，很有敷衍观众的嫌疑。然而直到长大才知道这红尘万丈，熙攘人间，谁也别笑谁，大家都是凡人而已。

　　“睡吧，到时间我来叫你。”躺在病床上，鼻间充斥着消毒水的淡淡气味，意识朦胧间，我听到吴护士在耳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