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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078章】浣花草,疑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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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不喜欢这位新入门的侧妃。当年受宫人毒害毁了嗓子时,若非显王出面将她留在身边,她许是活不到今日,宠爱与亲近于她而言并无所谓,即便是顶着媵女的名头做个侍婢她也是甘之如饴的,因而对孟翼的敌意,并非出自于吃醋嫉妒,她只是觉得侧妃孟氏有些古怪。
丧假里打扫书房时,她曾见过王爷书案上的一沓信笺。王爷为人温和而磊落,从不见有何隐秘须得遮掩,往日里她本不会去留意这书信,她也自觉不该去窥探,只是她忍不住想确认,这新人是否对王爷一心一意。信中,王爷问她是否安好,在府中生活可有不适,可有想置办采买的什物吃食,事无巨细只怕她少了缺了,而她则只是回一句“一切安好”,而后便赋上几句不相干的酸文,多是在描绘山林湖海风光美景。
其实,孟翼的回信多是出自她所看过与显州有关的地志游记,其中词句巧妙应了穆合的问候,暗暗表述着来日共游的希冀。只不过阮氏无甚才学,不知其中奥妙,反而觉得孟翼是个有些心机手腕的女子,仗着王爷的喜爱,在用着欲擒故纵的伎俩。
淡漠中夹着忧思,言行中透着疏离,阮氏原以为这是孟翼因为瞧不上自己而故作姿态,谁知王爷归府后,她对待王爷竟然也是如此,王爷走一步,她才走一步,好似王爷对她的好是可有可无的一般。阮氏替王爷不值,却也无意挑拨,只是暗暗对孟翼多了几分留意。
穆合搬去州府居住的这一年中,阮氏每日晨昏向孟翼问安,却并未在清蕖院久留过。丧期满后穆合归府,孟翼搬去了正院,已被她种成药园的清蕖院便被改名为清蕖园,成了府中一处游园赏花的去处。
清蕖园中有一处不小的池子,这池子修得巧妙。显王府依势而建北高南低,一支溪流自城北的悬霭山一路南下穿过了王府,流过当时的清蕖院时已引入地下,随着溪脉一番挖扩,便修成了一处活水池塘,池边湿润处,竟新长出了一片白色的小花,阮氏游园时见了心下大惊,她自然认得这花,这是浣花草,孟氏并不想为王爷绵延子嗣。
穆合长于深宫,成年后才受命领职前往显州。他不似其他受宠的皇兄们,被宫娥仆媪护得周全,一些宫中争宠的龌龊手段与上不得台面的私密事竟亲眼见得过不少,譬如浣花草汤。上至无意有孕或者不被允许生养的宫妃,下至与侍卫有染的宫娥,多以浣花草的叶茎煎服避子,这带着丝丝苦意的药气几乎贯穿了穆合的整个童年。
回府后,当离宫多年的穆合再次闻到这熟悉的气味时只是有些不快地拧了拧眉,想想不知在何处闻过,便索性不想了。孟翼以为他不喜院中草药的味道,便取了穆合喜爱的香焚上。此事也许本可以就此过去,但阮氏七八岁入宫便陪在穆合身边,又刻意留了心思监视着孟翼,终是得了把柄,那便再瞒不住了。
孟翼自是有她的苦衷。虽是已然确定穆合身上并无殒生气息,但她还是怕,怕穆合是殒生后裔中的特例,怕这得来不易的琴瑟之和被破坏,怕自己步赵氏的后尘,因而穆合回府后,她几番犹豫却还是续上了大婚前便一直服用的浣花草汤。可她不知道,苏沐韩在池边滤掉的草药碎屑里带了草籽,浣花喜水,竟在池边渐渐地长成了一片,她更是未曾想过穆合与阮氏会对浣花草如此熟悉。
浓春时节的一日,天朗风和,却见穆合阴沉着一张脸入了正院,步伐罕见地急迫,一向跟在他身后的穆尘便也加快了脚步。孟翼此时正在院中浇花,她不知浣花草之事败露,看着穆合问道:“可是府衙里出了甚么事情?”
“随我进来。”穆合沉声一语,脚下不曾停留,径自向厅堂内走去。
穆合向来喜爱叫孟翼的名字,翼儿这样,翼儿那般,如今抛来冷冷四字,这是家主的命令,孟翼心中倏地一紧,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这时她忽然听得阮氏与苏沐韩的说话声与陶罐的碰撞声自从厨间传来,她登时明白了,穆合知道了自己在服用避子汤的事。
孟翼看了看守在门口的穆尘,他却将目光避开了,然而这仅仅一瞬的对视却含了失望、提防和敌意。她并不怪他,但心中难免唏嘘,人心真是能在瞬息间变化。
进了门,见穆合已在主位端坐,孟翼便停下脚步定立在了厅堂正中。她不询问也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穆合,穆合也看着她,相顾无言许久,穆合心中的怒意渐渐化为了寒意:有些人的心,许是捂不热的,或者,她是哪位皇兄安插入府的人?
他是落魄的皇子,是不受宠爱的儿子,他承了母亲温润和善的性子,君父不喜,认为那是温吞懦弱。他的聪慧也并非不曾显露过,但哥哥们闪耀得久了,争抢得久了,便容不下再多一人发出光热去分食君父的爱重。不断的讥诮,随意的陷害,让他冷了心,左右他与这帝位无缘,又何必趟这血路。哥哥们的未来他可以清楚预见,国祚稳固,出挑的亲王们为了储位难免争夺不断,此事自古如此,只不过宴席有散争乱有终,结局总会是一人得志,而后将剩下的残兵败将打入地狱。
于是他便将一腔才情用在了诗词曲赋上,磕磕绊绊处理公事,闲闲散散面对政局,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被提防被忌惮,府中有几个细作暗桩他心知肚明,可他唯独不愿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她聪慧隐忍,和自己很像,若是此生能携一人白头,她很好。
无奈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穆合突然开口:“你是甚么人?”
语气淡漠,几乎不像是问句。
孟翼有些吃惊,她没想过他会这样问,她以为他会质问自己为甚么不想生下他的孩子,是不是心中另有他人,她以为他会生气会暴怒,可他竟这般冷静,这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夫君以为我是甚么人?”孟翼诚有此问,可在穆合听来,却像是嘲弄。
“皇兄没教过你,做戏要做得真些么?”他在诈她。
“你在说甚么?”
看着孟翼疑惑的神情,穆合有些愣神,若非她演得太好,那也许……
孟翼突然回身,只见阮氏正从远处走来,身后跟了两个抬案的家仆和神情焦急的苏沐韩,案上正是平日里煎煮浣花草的瓦罐,还有……阿韩的木匣!
“王爷。”阮氏进门后开口请安,喑哑如锯木,跟在其后的苏沐韩低低抽气,她以为阮氏生来便是哑女,一旁的孟翼却平淡如旧,她耳力出众,自然远远听到过阮氏说话,但穆合不知,见她如此反应,心中怀疑又起。
“那是甚么?”穆合看到案上的木匣问道。
伏地的家仆之一回道:“禀王爷,自夫人侍婢苏沐韩房中搜出的木匣。”
“打开它。”
那仆人听令后取过木匣,摆弄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启,手下不免加了力道。
“住手!”此时忽闻孟翼一声低喝,见穆合定定看着自己,她的面上闪过一丝愠色,“这是她阿娘留下的遗物,阿韩,去打开它。”
苏沐韩犹豫了。我突然明白匣子里放了甚么。
孟翼回身看向苏沐韩,再次道:“打开它。”
那家仆见穆合点头,便将木匣交到了苏沐韩手中。苏沐韩轻轻一拨便打开了匣子,空空如也,但那薄薄的夹层已然有些变形,自然瞒不住旁人的眼睛,孟翼唤了声“阿韩”,她便咬了咬牙,将内盒拆出。
果然,盒底有瓷瓶两支,白瓶是凝露丸,另一支红瓶,是孟翼炼制的毒药“化魄”。穆合本就怀疑孟翼是细作,如此一来她怕是百口莫辩了。
“这是小婢阿娘留下的药丸。”苏沐韩开口解释,却被穆合抬手止住了。
“阿全,”穆合看向家仆,冷冷道,“去将梁医士请来。”
“不必了,”孟翼突然开口,却又一顿,与穆合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眸光渐渐柔和了下来,“喜欢的,厌恶的,想要的,害怕的,如今同你讲,可还来得及?”
穆合听后身形一滞,面色变了几变,才道:“你说。”
“还请夫君屏退左右。”
“王爷不可!”阮氏骤然开口着实吓人,只见她怒目看向孟翼,“你不要得寸进尺!”
孟翼并未理睬她,反而径自向右侧的席位走去,拾了两方茵席列在了厅堂正中,而后抬头看着穆合,揽袖翻掌向茵席一指,似是在问可否坐下。
许是因为好奇,又或许真的被她方才所言打动,穆合点了头。孟翼便仪态严整地坐下了,而后拍了拍左侧的席位道:“阿韩,坐。”
“王爷!”阮氏急道。
“退下罢。”穆合面色疲惫地挥了挥手,“她若想下手,先时多的是机会。”
待阮氏不情愿地带着仆从与婢女退下后,便听孟翼朗声道:“烦请尘护卫向远处走上几步。”
又听穆合下令:“阿尘,进来。”
孟翼看着穆合微微挑眉,像是在看赌气的小孩子,惹得穆合的面色又黑沉了几分。
“也是,尘护卫能够进出密室,是夫君极信任的人。”
穆尘步伐一凝骤然回身,穆合自然也是一惊,再次开口已是质问:“你是甚么人!”
“家中密室深埋于地下,父亲以为我听不到……夫君书房的那个不过是个暗间,自然逃不过我的耳朵……”孟翼似是在自语,却见苏沐韩错愕地抬头看她。
“我的母家景都孟氏,源起益州,门庭富贵,祖上虽多出重臣而今却鲜涉朝事、沉于民间,在都城的势力不容小觑。”孟翼顿了顿,轻轻吸气,继而道,“但是孟家还有另一重身份,洞悉镜的守护者。”
“羽姐……”
“啊,阿韩,”孟翼看了看身侧如坐针毡的苏沐韩,“她是守护殒生镜的尹氏的后人。那白瓶,是阿韩母亲留下的凝露丸,红瓶,是我用她的血制成的毒药,化魄丸。”
看到穆合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孟翼反倒松了一口气:“看来夫君是听过神器之说的。”
如此,孟翼竟将一切向穆合和盘托出,自己不得父亲喜爱的原因,与苏沐韩的相遇相知,其母韩氏的手书,甚至是孟家的密室与卷册上的秘密!
“手持回光战勇无俦的太祖、我景国的皇族,竟是殒生后人,难以置信,可那些简册如此郑重的藏于密室,其上所言,我又不得不信……当我知道我要嫁与谁时,我便明白,我再次被父亲放弃了。神器择主,他宁愿我生下病子,也不愿有灵力更盛的异姓后人得到神器。”孟翼垂下眼帘,压抑着眼中的酸涩。
“那时在旋山上……”穆合不禁苦笑,“我以为,你是在担心我。既然已经验明我身上并无殒生灵力,你为何还要……”
“因为我怕!心中一旦埋下了疑种,又岂会轻易拔除?夫君你已然怀疑我是细作,即便我如今坦白一切,你我还能回到过去么?你不知我母家背景,我未细想你生长于宫廷的经历……岂能不信命,这命途一直在撵着我走啊……”孟翼摇了摇头,终是难抑泪水,“喜欢的,不敢想;厌恶的,是我那些所谓的亲人;想要的,是一生平淡;害怕的,是得到后却又失去。这样的我,夫君以为如何?而夫君你,真的是个闲散王爷么?”
穆合回府两月,孟翼有意无意地听过几次他在密室中与穆尘的言谈,其中有几个名字时常出现,那时她以为二人是在谈州府公事,如今细想,那姓氏竟可与府中的几个仆从婢女对上,其中便有方才回穆合话的冯三!不论自己是不是细作,浣花草一事也足以敲山震虎。孟翼这才看清,穆合看似闲散无为,实则将一身锋芒收敛得极深。
沉默许久,穆合疲惫道:“我有些乏了,夫人也去休息罢。”而后便起身出了厅堂。
“他没……”孟翼垂下头,声音轻不可闻。
“羽姐,你说甚么?”
“他没有叫我翼儿,”孟翼抬起头来,泪水漱漱,“我失去他了,是不是?”
阮氏觉得奇怪,自浣花草一事发生已然过去了一月有余,却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府中一切——倒也不是一切如旧,孟氏又搬回了清蕖园中,想来王爷已然厌弃了她,只是不愿家丑外扬才没有处置她。无奈自己地位低下,每日晨昏依旧要去向那毒妇问安。
夏日燥热困乏,阮氏晨起后不情不愿地向清蕖园走去,园中蝉鸣嘒嚖更惹人心烦,她不免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半却听一阵异响,她循声转头,远远看到一株榆树下,苏沐□□扶着面色如纸的孟翼。
突然,孟翼蓦然抬眼看向了阮氏,阮氏一愣,正是不知所措时便见孟翼眉头一锁,抬手捂着胸口俯身干呕了起来。
她这是……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