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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春愁离恨重于山。
      这个天气两道的行人已经很少了。戚少商百无聊赖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沥沥春雨中,只看到影影绰绰的几个路人奔走往来,大是空落。
      一把淡绿色的小伞自戚少商身边晃过他的视线——四十八片竹骨上是镶缀着墨竹碎花的锦面,伞顶压得很低,只看到那伞的主人是一个做书生文士打扮的青年,头发梳在上面,以头巾固定,现出文静桀骜的侧脸。那人左手握着伞柄,另一只则拎着一小叠的纸钱和用油纸包裹的绿豆糕。那深蓝的水袖袖口印着素色的白边,象牙色的肌肤更是白。他的手上朦胧生着薄薄的茧子,弹琴的、读书的、提笔的、舞剑的……
      戚少商心中一动,他匆匆地尾随在那书生身后,追了过去。

      戚少商跟着那蓝衣书生来到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寒风萧瑟,雨润轻尘,低飞的乌鹊环绕下,十几户衰败清冷的农户人家疏疏落落地散在久无人踪的荒地上。
      ——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
      那文士打开在屋外围了一排的篱笆上的柴扉,走进了一间刚好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屋,不过前后三室,打来的柴木堆在外面,怕是被雨浇得湿透,不能用了。戚少商在门口逡巡了许久,怎样也提不起勇气去敲开那扇门。
      ——咫尺天涯。

      却听“嘎”的一声,竟是屋里的人先开了门。
      那书生立在门口,眯了眼笑道:“客自远方而来,到了我这陋室却又避而不见,难道还要在下‘瞻望勿及,伫立以泣’,才肯进门吗?”
      戚少商低低地应了声“惭愧”,大步迈过门槛,进了内堂。他环顾四周,大厅上摆着一个饭桌,一个人用的,却也比书桌大不到哪里去,主人不做声,他便自己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桌前。屋里的供桌上点着香,烈了些新买的纸钱,缭绕了一室的低迷烟雾。那书生入了厨房,不久又转了回来,手中捎着一坛米酒和两个瓷碗,放到桌上,先替戚少商倒满了一碗,端了过去。见戚少商接过,自己方也坐了主座。
      “乡野小地,无贵重物品相赠,只但酒一杯,还望宽谅。”
      戚少商不过瘾地喝了口酒,只觉得这酒淡而无味,和白水无所差别。他盯着那书生猛看一阵,终于移开眼来,却突兀地说道:“先生可通卜算?”
      那书生蔚然一笑,自己自斟自酌了一番,安顺地道:“知道一点。”
      戚少商又问:“可是‘神鬼不测’?”
      蓝衣书生又轻笑了笑:“时无重至,华不再阳。死作幽鬼的和仙游成神的,我自是留他不得;只有尚在世的还可挽留——不知这位大侠想算些什么?”
      戚少商手指沾了酒水,在坑洼不平的桌面上写了一字,手刚一移开,那书生便跟着长袖一甩,扫去了水迹。他抬手一看,那桌面却生生被戚少商的内力磨掉一层皮,匀称的白杨树皮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一个“心”字。
      那蓝衣文士愣得须臾,戚少商却已趁机摘了他的头巾。那书生“啊”地轻声一叫,倒也不阻,任凭一头凌乱卷曲的长发泄了满肩。
      戚少商看着他,正正对上他奇异的眼神,只柔和地道:“碧落黄泉,紫陌红尘……我要算的,唯有君心。”

      这书生理了理卷发,他容颜清傲,气宇飞扬,自然便是顾惜朝不假。
      却只听顾惜朝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戚少商有点儿无措:“我……”他尽力构思着措辞,想了很久,却只温吞地接了一句:“我很想你。”
      顾惜朝又叹了口气:“我害了你一次又一次,没想到最后,你却还对我说你想我。”他从戚少商手里拿回头巾,重新定好头发:“你应该恨我的。”
      戚少商点头又摇头:“我是恨你。”他停了会,又目光忧郁而深沉地看向顾惜朝,十分真挚诚恳地说:“可我想——我也爱你。”
      他竟然对他说爱他……顾惜朝的心微微震动了一下,露出一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表情:“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笑?还是想要我哭?”
      戚少商眼睛眨了一眨:“我只想要你爱我。”

      顾惜朝很快恢复过来,平静地说道:“我爱你。”他又补问上一句:“然后呢?你想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从此快快乐乐白头终老?戚大侠,那是不可能的。”
      戚少商展颜一笑,鼓励他道:“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可能?”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沉很软,好是诱惑。
      顾惜朝叹气:“我们这样不好吗?山水两相隔,再过几年,忆起对方,可以叹一声知音,说一句曾经爱过……戚少商,我是很贪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我是很市侩很实际很俗气的,只是一个爱字满足不了我,你忘不掉仇恨给不起我想要的就不要跟我说爱……”他指了指自己:“分开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为我们设想过很多未来——你要知道我们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你有你的侠义,我有我的抱负,勉强在一起,合不来的。”
      戚少商低声道:“我瞧不起你是因为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人,贵自重。”
      顾惜朝语声平平地冷笑:“我跟了相爷,奉他指令追杀于你,就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你看不过——所以就想拯救我?”他换了气,面上笑容更冷:“我当不得大侠,也不想做你们这种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近日干些以武犯禁的勾当,却不懂得珍惜性命的大侠。空有一身本领,却只晓得镇日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打打杀杀——你的侠义真能救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戚少商,你连云寨是抗辽义军我敬佩,但是对于你们这些江湖人的行为,我不苟同。”
      戚少商静默一时,他看看那个“心”字,既是讥讽也是自嘲:“原来我们对彼此的心都了解得不多——我看不起你……你也是看不起我的。”
      两人却都各自沉默不语了。

      雨声渐止,有流丽的暖光倾泻而入。顾惜朝起身在晚晴的灵位前重又燃起一根香,而那黑色的木牌,就这样高高在上地默然俯视着他们,巍然旁观。
      ——傅晚晴,这个悲天悯人的清华女子,当初又是以何样患得患失的心情,爱着顾惜朝呢?
      “惜朝……”戚少商也站起身,慢慢地道:“你我之间相知而又不能相守,相爱而又不能相信。我不信任你是否会再一次的背叛,你也不信任我对你的爱有没有怀疑——我们一直在互相纠缠又互相伤害……”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都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放不下过去,但我愿意去试一次,愿意再相信你的真心,愿意去爱一回这个伤我骗我害我的男人——你就不要再逃了。人生在世,弹指一刹那,爱一个人都还不够,又哪有那那么多的时间去恨?”他执着他的手,神色宁和,徐徐地说:“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顾惜朝后退了几步,但这地方不过方寸大小,他的手又被戚少商牢牢地抓着,背对着墙面,怎么也躲不开。
      他忍了忍,只得放弃坚持地道:“你要我怎么办?”
      戚少商笑得阳光璀璨普度众生,他柔声劝哄道:“你陪我回六扇门,把傅宗书的案子结了。”
      顾惜朝摇头:“我不去。”
      戚少商只作全听不到,笑着道:“然后我们回家——不是惜晴小居也不是六扇门连云寨,我们自己建一个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自由自在,来去由心。闲着没事时还可以种种田织织布,你说好吗?”
      顾惜朝怔怔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突然笑了一笑:“我陪你回家……”他笑了一会,忽又垂了头,喟叹道:“戚少商,你可知道……我去了六扇门,便只有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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