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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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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一鸣在王子帐外高声叫道:“姚一鸣求见王子殿下!”军士喝他:“殿下在休息,不得高声!”姚一鸣再叫:“姚一鸣有急事求见王子殿下!”军士大怒:“不得放肆!”帐中奇圭稚声问:“何人喧哗?”姚一鸣道:“臣姚一鸣,求见殿下,殿下若不见属下,属下就死在帐前!”十四岁的小孩子支起身子:“请姚将军进帐来。”
姚一鸣几步来到床前,见小孩子脸色苍白,却依旧让人扶着坐起来见人,不禁佩服敬重起来。虽知此时小孩子应该静养,也顾不得了,他跪倒在地:“求殿下救安志一命!”以头叩地,“砰”的一声,鲜血从姚一鸣额上溅出来,奇圭大惊:“姚将军!何出此言?”姚一鸣道:“因安将军违犯军令,至殿下受伤,皇后已令人将他杖杀!”奇圭面色惨白:“备马!扶我出去!”他竟比姚一鸣还急。姚一鸣道:“恕属下失礼。”抱起奇圭奔出军帐,共骑一马,向元帅大帐飞奔。
姚一鸣将奇圭抱下马来,奇圭大叫:“手下留情!”众军士听见皇子出声喝止,不敢不听。奇圭进帐,跪下:“母后!手下留情!”鸟皇立刻起身,上前扶起奇圭:“皇儿,你有伤在身,快起来。”奇圭道:“求母后饶安将军不死!”鸟皇沉下脸来:“军法如山,违令者死!”奇圭道:“母后,安将军何罪?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安将军是主帅。而儿臣不过是个无知无用的人,若母后仅仅因儿臣身是皇子,就为儿臣一点小伤而杖杀大将,岂不令众将寒心!儿臣承受不起!”他跪下,鸟皇沉思,她是在等奇圭开口,但她想不到这小孩子说话这样有条理,态度这样诚恳。众将跪倒:“求皇后开恩。”鸟皇叹气:“这样做,亦非我所愿,但军规如此,任何人不能例外。”奇圭道:“母后,这件事不能怪安将军,他没有玩忽职守,他是为了救母后你才离开,若不是安将军,母后可能已经被擒,要是那样,我北国的江山就完了!如果为了救我一个人,而不顾天下安危,那安将军才真是糊涂!更何况敌军兵临城下,怎能在此时斩杀主帅动摇军心!”鸟皇沉默良久道:“我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法律就是法律!来人,扶王子下去!”
奇圭站着不动,军士岂敢上前拉扯。
鸟皇沉下脸来:“奇圭,你虽是皇儿,不能违抗军令!”
奇圭哭了:“敌人兵临城下,大将却死在自己营中,怎么能能打赢这一仗,到时国家都亡了,还有什么国法!如果母后不能饶过安将军!儿臣愿意死在这里!”
鸟皇沉默,奇圭跪在那里,身子不住颤抖,箭伤令他虚弱,这一路颠簸,再一跪一哭,伤口一定痛得厉害吧?
没人开口,众将只是重又跪下,奇圭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血渐渐从包扎好的绷带处渗了出来,终于,姚一鸣颤声道:“王子殿下,你已经尽力了,皇后主意已定,你还是回去吧。”
奇圭默默摇了摇头。
鸟皇想:“真想不到,奇圭竟是真心要救安志。”
鸟皇终于起身,去扶起奇圭:“起来吧。”
奇圭问:“请母后放了安将军。”
鸟皇道:“将安志带上来!”
军士将安志拖上来,一身血迹,人已半昏迷,一被放开,便扑倒在地,半晌才仰起头:“谢皇后不杀之恩。”鸟皇道:“不是不杀你,只是兵临城下,不得不从权,安志,不要再做错。也希望你能够立下战功,不枉圭亲王为你求情,安志,过去叩谢亲王。”安志挣扎起身,要跪下去,已被奇圭扶住:“安将军,小王拖累你……”一双眼已含泪,小孩子见血,心中又怕又痛,忍不住要哭了,安志诧异,然后,感动了:“殿下,罪臣之过,若非胡侍卫舍命相救,在下就百死难赎其罪了。”奇圭颤声道:“快不要这样说了,国难当头,我国上下全依仗安将军了。来人,将安将军扶下去,着军医好好诊治。”鸟皇目送安志被抬下去,回过头来问:“奇圭,还支持得住吗?”奇圭被鸟皇扶住,身子便半靠在鸟皇身上,无力地:“母后,我有点累了。”鸟皇将内力由手掌缓缓送过去,因为这孩子的信赖,她有点溶化了,真心地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帐外人报:“皇后驾到!”不等安志起来,鸟皇已来到他床前,按住他:“别动,军医来过了吗?”莫然道:“已经看过了,留了药。”鸟皇挥手令闲杂人等退下,从阿丑手中接过药坛,莫然道:“皇后,别——”鸟皇道:“当初,还不是我和如玉为你们涂药裹伤。”尹军从外面进来:“可是,这次让他受伤的却是你。”鸟皇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回来了。”尹军屈膝:“臣参见皇后千岁。”鸟皇道:“起来。几时回来的?”尹军道:“刚刚,听说我军主帅几乎被打死,不是上阵对敌,而是被主上所伤。”鸟皇点点头:“是。”尹军到床前,只见安志微闭双眼,脸色惨白,嘴角犹有血迹,后背衣裳竟如血泼的一般,不禁痛得叫一声:“安志!”安志勉强睁开眼,声音低微:“别对鸟皇无礼。”安志痛昏了头,才叫出鸟皇的名字来,但痛成这样,什么都顾不得了,还顾念鸟皇,尹军俯下身,握住他手:“你这傻瓜!”痛不能自己。
尹军回头,恶狠狠骂鸟皇:“你够毒辣!”鸟皇缓缓抬头看他一眼,那种受伤而无助的眼神,让尹军了悟并心痛,鸟皇转过身去,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尹军眉头颤动,从不见鸟皇流泪,欧阳喜离开时,鸟皇也是这样象木雕一样无声无泪,谁都知道这是个坚强可靠的女人,有本事,有担当,有决断。此时的鸟皇却转过身去,不让人看她的痛。尹军痛心至极,他们这些人枉为男儿,他们的困苦,他们的灾祸都有这个厉害的女人解决,这个女人却是无助的,即使象今天,鸟皇下令杖杀安志,最担心,最恐惧焦灼的还是鸟皇,因为鸟皇的坚强,至使她选择沉默,成就了她的孤独无助。安志厉声道:“住嘴!尹军!”他挣起身子,背后立刻涌出大量的血,他痛叫一声,摔了回去,脸上冷汗滚滚而落,痛得已是半昏迷了,尹军痛悔不已,跪在安志床前,:“安志!安志!”安志良久才能睁开眼,低声道:“滚!滚出去!我不要再见你!”尹军低下头,该死,该死,要骂人也不该在安志面前骂,该死,谁不知道安志对鸟皇恨不能披肝沥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真的恨鸟皇,他只是厌恶鸟皇那种为安抚外人而故做公平的虚伪。但平心而论,鸟皇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可以率性而为,他们兄弟可以率性而为,但付出的代价却是鸟皇的委屈,尹军站起来,退出帐外。
鸟皇依军医的单子,从自己帐中取来好药,亲自配好放到炉上,安志说:“鸟皇,你也累了,让军士来做吧。”
鸟皇出神,半晌道:“颜如玉在时,都是如玉做这些事。”
安志愣了愣,道:“那一次,也是我的责任。”
鸟皇半晌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如玉。”
安志身子一震,他僵在那儿。
鸟皇道:“可是,奇圭是不一样的。”
安志额上渐渐冒出汗来,是的,上一次,他也是故意杀死颜如玉的,因为那个女子喜欢欧阳,她出卖鸟皇,安志让她死在乱军当中,安志眼看着她被乱箭穿身,马踏如泥。
那是安志内心,最阴暗的记忆。
安志一生中,没有为自己行过阴谋,欺过暗室。
鸟皇把这件事说出来,安志羞惭得流下汗来。
鸟皇轻轻说:“谢谢你,安志,你为我着想。可是……”鸟皇说:“那是他的孩子,我的半子。如果他真的死了,大约是不会让我母子偿命的,可他是皇子,我不得不对依贵妃交待,不知能不能保住你,你认为,那值得吗?若他活着,就不能留下话柄。安志,你受委屈了。”
安志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鸟皇叹口气:“不要再有下次了,安志。如果我需要,我会告诉你。你认为我怕杀人吗?”
安志看着鸟皇的背影,百感交集。
鸟皇自安志帐中出来,天色已晚。
帐外却站着一个人。
鸟皇看着那个人,当年,那个人也是这样孤身一人站在外面,救了她和欧阳喜的命。鸟皇走过去:“尹军。”
尹军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鸟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微笑:“还好。”
还好,一切都要付代价的。丈夫不爱她不要紧,生命中还有许多其他值得珍惜的东西。生活还算过得去。
尹军说:“当年,我答应欧阳,用我的生命保护你。”
鸟皇一时无言,不,不要说那个,千万不要说出来,她愿意做他们的兄弟,永远的兄弟。
尹军说:“鸟皇,不必将就你不爱也不爱你的人。”
鸟皇沉下脸来:“放肆,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鸟皇转身离去,尹军抓住鸟皇的肩膀:“告诉我为什么?”
鸟皇侧身抓住尹军手腕,借力一甩,将尹军摔了出去,已有兵士听到动静过来。
鸟皇微笑:“没事,尹将军同我切磋功夫,不过天晚了,尹将军明天还要押送粮草,不如早早休息。”
不过十来天,安志又站起来,走路有点慢,姚一鸣拍拍他肩,无言。安志是鸟皇的死党。这个男人,不张扬不出声,始终站在鸟皇身后,尽最大努力支持鸟皇。
别的人不明了那种情谊,可是他们自己都明白。
他们曾在一起经历过的,沾满血与泪水。他们都曾将生命交与对方手中,而且从未失望。
那一种情谊,不是爱情可以比拟的。
他们都曾是魔教的杀手,有正义感善良的欧阳喜已走了,余下的人,没享受过这个世界对的一面,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在他们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不是正义,而是彼此都活着,都好好地活着。
鸟皇该不该违心地做出爱护二王子的样子?姚一鸣该不该利用年幼孩子的善良,这重要吗?这些都不重要!
那一场战争,历时三年,是以鸟皇的胜利告终的,静静躲在马车里去的鸟皇,静静地躲在马车里回来。
长高长大长壮了奇圭做为得胜还朝的大将军,风光一时。
鸟皇对小念的交待,不过是一句:“幸不辱命。”
坐在镜前,等待宫女服侍着装,想起一句古诗:“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暂时挂在一旁的战袍,与宫中繁复的朝服,鸟皇回过头,凝注那沾满风尘色的战袍,想念起与朋友兄弟在一起的日子。
宫中的空气,有一种冰冷的清香,让人的血液渐渐凉下去,凉下去。
那一年的夏天,空气中弥漫那股凛冽的清香。
直到鸟皇下令,她的宫殿内不要薰香。
每次各地进贡的香品,鸟皇都请依依先选。贡品不过按例先给皇后过目,真正鸟皇用的并不多。脂粉,香,衣饰,珠宝,鸟皇不过拣中等的一两件,基余的,送去给依依挑选,然后是其他妃嫔宫女。
鸟皇向往那种雪白无暇,又水嫩得吹弹得破的肌肤,不过她也知道,以她的肤色,每天用天山雪莲敷也不会变成那样的肌肤,鸟皇只求不失礼于人就可。
有几天小念觉得依依的肤色特别的好,然后依依忽然开始生病,人只是慢慢地衰弱下去,越来越没力气,懒得吃东西,然后开始全身痛。
遍寻名医,不见起色。
依依虚弱地躺在床上,可是依旧打扮得整齐漂亮地等着小念。
那天小念回来早些,看见依依正欠着身子,努力地在向脸上扑粉,他不禁心痛,过去一把抢下来:“你不好好休息,还费神费力地,不要命了?”
依依苦笑:“我有什么好处呢?不过长得好些,如果连姿色也无,陛下,臣妾以何侍君?”
小念心酸:“胡说,我岂是那种人?”
依依笑笑:“陛下帮我涂吧。”
小念愕然:“我?”然后失笑:“好,我来服侍娘娘千岁。”
依依微笑。
小念用手指沾一点粉,轻轻敷在依依脸上,他嗅到一股杏仁味,不禁皱皱眉:“味道怪怪的。”
小念忽然回忆起了什么,早年间,小念在魔教时,曾大略学过各种毒药的辨别与治疗,这味道何其熟悉.小念将粉盒拿起来端详,然后捻了一点,闻了闻味道,他忽然脸色大变:“这盒粉是哪来的?”
依依吓了一跳:“无非是哪个州县贡上来的,难道臣妾还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朋友会送这个来吗?”
小念大怒,起身就走,一边说:“叫阿丑到书房。”
小念问:“这粉是哪里送上来的?”
阿丑看一眼立刻答:“是前些日子,宫中采办去中原办事,特意为皇后从中原带回来的,不过皇后不喜欢这些东西,全送了给依贵妃。”
小念气得双手发抖:“混帐!”
阿丑惊道:“莫非这粉里有什么问题?”
小念冷冷地哼一声。
鸟皇正微笑听玉玺讲孙子兵法:“孙子说,遇到困难危险,逃跑是最好的办法,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鸟皇微笑:“原来如此。”
玉玺道:“娘,你想想看,要是有人找我打仗,不管打输打赢,我自己总会挨上几拳几脚,就算我把他打死了,我自己也是会痛的啊,比较起来,当然是一点也不痛的好。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不打,扭头就跑为上策嘛。”
鸟皇大笑:“原来如此。”
然后看见小念进了宫门,门口的宫人这才报:“皇帝陛下驾到!”
这样急冲冲是为了什么?鸟皇忙站起来迎上去:“陛下!”
小念抬手给了鸟皇一记耳光。
那清脆响亮的声音让所有人呆住。
鸟皇一时呆住
按宫中规矩,鸟皇应该跪下请罪。
鸟皇站在那儿:“陛下,所为何事?”她眼中的沉着与冷冷的对抗激怒了小念:“来人,拿鞭子给我!”
鸟皇冷冷地:“陛下要打我?!”
小念问:“我不能吗?”
鸟皇再问:“陛下为什么?”
玉玺吓呆,眼见娘亲挨打,不禁悲从中来,双眼含泪痛叫:“为什么打我娘?你是被狐狸精迷昏头了吧?”
小念大怒:“谁是狐狸精?来人!带这畜生去上书房反省,没我的命令,不许离开一步!”
玉玺被带走,鸟皇没有阻拦,她也不想让玉玺看到她与皇帝陛下的冲突。
小念再次上前:“我不能动你可是?宫中是你为所欲为的天下?”
鸟皇不得不选择臣服的态度,她跪下:“臣妾不敢!”
小念怒吼一声:“拿鞭子来!我在这里说话是不算的吗?”
没人动,宫女们早就吓呆了,竟无人应答。鸟皇不得不向英儿递个眼色,英儿才惊慌地一连声答应:“是是是。”
小念偏偏看到鸟皇这个眼色,不禁冷笑起来:“鸟皇,我不过念在旧日情份上,一向尊重你,你竟妄自尊大到这个地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里竟成化外之地,我的命令不如你的一个眼色!”
鸟皇垂头:“臣妾知罪,臣妾对宫人管教无方,罪该万死,只是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事要鞭打臣妾?”
小念怒道:“你心知肚明!”
小念抡起鞭子抽到鸟皇身上。
鞭子留下一道血痕。
痛疼令鸟皇沉默。
多年没再忍受这种□□痛苦了。
贵为皇后多年,连一句重话都少遇到,所以对痛疼的忍受能力下降了。她感觉到后背肌肤被撕裂,同时裂开的,还有她的灵魂。
不明不白的鞭打折辱,令得鸟皇心灰意冷。这么多年的忍耐与努力似乎变得毫无意义,鸟皇想起玉玺的话,同人对打,就算打赢,自己总是会痛的,不如不打。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只不过现在不是提出归去的时机。应该在打胜还朝时提出离开,至少是个好的结束。
痛楚让鸟皇眼前发黑,年纪大了,在酷刑面前不得不显出狼狈来。先是以手支地,然后整个人扑倒尘埃中。
夏天的衣衫单薄,小念暴怒之下,下手重了,当淡黄色衣衫渗出血来,小念迟疑了。
他握着鞭子,看着无力地倒在地上的鸟皇,这个曾与他患难与共的女子,同他真的只有旧情了吗?
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是这个女子站在他身后,用她的坚强她有力的双手,她有担待的肩膀,她的智慧与决断给他最强大的支持。
现在,她违拗他的心意,意图对他所喜欢的小女子不利,他要杀她吗?
杀她?
怎么能?
这个女子才是他的妻子,他们在一起经过那么多的风雨,即使他一时忘了那曾有的旧情,要他杀她,那怎么可能做得到?
如果不杀她,他怎么可以在众人面前折辱他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