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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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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人都在冷冷的端详着他,目光深处似乎转动着一把把白森森的利刃,迫不及待想在他身上刺出几个透明窟窿来。猜疑,冷漠和杀意像野火一样在那些眼睛里危险地燃烧着。
然而晏怀琛只是停顿了一下脚步,随即面无表情地迎着数十道心怀各异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这些人男多女少,一些是江湖打扮,另一些也是便于行动的短装打扮。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十分悠长,明显有不浅的武功在身。他们的座位很耐人寻味,似有若无地围住了居中的一张桌子,且恰好封住了所有可以离开的退路。
在年轻剑客走进来时,有几个人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桌上的行囊上。晏怀琛却视若不见,脚步不停地穿过了一桌又一桌三教九流的人马,径直走到了被包围的中心。
他并不是想要故意搅局,也并不想多管闲事。他只是想走到柜台前去让掌柜给他准备一间空房,然后付钱。
但终究还是年轻气盛,晏怀琛自习剑以来一向锐意进取,剑心不曾有片刻退缩。加上对自己的剑道修为十二分的自信,并没有被这种阵仗吓退,更是完全无视了这样做可能招来的麻烦。但是走到了酒馆的中间,便免不了看见真正被包围在中间的那个人。
当晏怀琛看见对方时,对方也看见了他。
被包围在中间的一张桌,只坐了一个人,却是一个穿云白色蜀锦长袍的年轻公子。
年纪看上去和晏怀琛相仿,也就是二十出头。肤色极白近乎病态,垂在身前的长发却漆黑如浓墨。面容清奇俊美,瞳色浅淡,第一眼看着似乎有些淡漠而冷锐。但是眸光微微一转,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彩却又高华之极。他的神色平静从容,右手执了一柄扇面做工都是上佳的精品折扇,施施然摇动间平添一份儒雅风流之态。
活脱脱就是一个出身名门,游戏花间的望族公子的模样,丝毫不像江湖中人。
可是他手中折扇的每一根扇骨却都在昏黄的灯火里泛着幽幽的冷锐光泽。
外面暮色已经浓重得昏黑一片,酒馆里灯火稀少,坐得远些的人甚至看不清眉目。这样的情境中,晏怀琛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扇骨之中沉浮着无数暗银色的纹路,随着年轻公子的摇动而若隐若现。
最上等的百炼玄铁,一两价值十金,仅工艺就是江湖十大秘传奇技之一,只有名满天下的江南铸神谷才打造得出来。晏怀琛眼神微微一凝,脚步却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柜台前,平静说道:“掌柜的,我要打尖,然后住店一晚。”
“这位兄台,今天这店里恐怕不适合打尖和住店。”
面色煞白的掌柜和小二看着他,眼神里的惊慌和畏惧不曾稍退,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却有人已经回答了晏怀琛。声音清朗,震动一室沉闷与肃杀的空气。
晏怀琛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正是那位悠然摇扇的白衣公子。他转头看向对方,对方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喀”的一声收拢了折扇,有意无意地敲击着左手手心,“天色不早了,要另寻住处是有些困难,但是留在这里,只怕在座诸位更是不肯啊。”
他说话时语调平和,不急不缓,但是听见晏怀琛的那句话时,有一点复杂的神色在他浅色的眸子里一掠而过。
这个贸然闯进来的年轻人虽然已不算是个少年,但是眼神太过单纯执拗,一身白衣冷冽如雪,束得端正的长发上落满了雨水。容貌清朗英气,眉骨很直,鼻梁也很直,仿佛长剑的剑脊,很有些冷傲疏狂的锋芒。身上不带行囊,只腰间悬着一把剑鞘毫无花纹的朴素长剑——站在满是江湖豪客的酒馆里,仿佛是一头误入狼群的白鹿。
在那句回答最后一个字落地时,酒馆里弥漫的杀气顿时又上了一个台阶,几乎能明显的感觉到一股冷厉的锋芒压迫在身体发肤之上。无数视线都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但是晏怀琛恍若不觉,淡然道:“为什么?”
白衣公子也顿住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看看酒馆里剑拔弩张的氛围,还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到底是真的不谙世事,不懂江湖,还是……别有目的?
他微咳一声,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是啊,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兄台这是打算去阆中吗?”
晏怀琛言简意赅道:“试剑。”
几声极轻的松气声隐约自沉默不语的几十号人中传了出来。
“看兄台的装束,兄台可是太白门人?太白为天下第一剑宗,果然是俊杰辈出之地。蜀中近些年来也不乏武林新秀,要说试剑,确实再合适不过。”
“但是今晚这店里,恐怕着实是住不得了,兄台现在出了酒馆,沿着苍溪向南走,不出十里便是阆中,估计半个时辰的功夫足够。此时出发,入夜前应可到达城中。”
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含蓄地逐客了,晏怀琛无法拒绝对方的好意,沉默一阵拱手道:“多谢。”
见他终于不再执着于留下,白衣公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唰”地一声又展开折扇摇了摇,微笑道:“后会有期。”
竟似不欲他在酒馆里再多待片刻。
晏怀琛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在转身欲行的时候,眼角一动,却瞥到座中已经少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席,无声无息地拦在了门口。双手袖在怀里,斜睨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冷戾如野狼。
——自从入世以来心意便不曾顺遂的晏怀琛终于被撩出了一股无明火。
他漠然环视酒馆里的一群三教九流,索性走了回去,与那位白衣公子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把腰间的剑平放在了桌上,淡声道:“天太黑,雨太大,不如喝几杯酒再说。”
周围那些人依旧一言不发,然而彼此却用眼神相互交流着想法——这个凭空出现的年轻人看着十分面生,绝不是武林中已经成名的后起之秀,虽然看装束和年纪应当是秦川太白年轻一代的弟子,却不能确定他的目的到底为何,也不知他有几分本事。
退一步讲,就算此人初出茅庐是个不入流的角色,忽然在这样一触即发的局面里横插一脚,无论武学如何,也足够把本来就不够十拿九稳的局面搅得更乱。这不啻是给所有人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今夜原本定下的计划恐怕是不能简单收局了。
晏怀琛听着他们的呼吸声起了细微的变化,心里冷笑,唇边便也显出了一分讥诮挑衅的弧度。
既然他被当成了一个搅局的角色,何妨放开手脚痛快施为,就算刀剑加身,那又如何?
“兄台,你这……”没料到这人居然使性子,白衣公子苦笑起来,一时间无话可说。晏怀琛却很自然地拿过了桌上另一只白瓷空杯,看着他面前的酒壶道:“不介意请我喝一杯吧。”
“……”
“多谢。”
“…………”
酒杯是刑窑白瓷,釉色纯白无瑕,温润而晶莹,像秦川雪岭上清冷洁净的霜雪。杯里的酒明亮清澈,淡淡的金黄中透出些微青碧的色泽,香气清冽馥郁,总的来说——卖相不差。
晏怀琛没有见过这样的酒,微抿一口品了品。入口甘醇,幽雅芳郁,劲力似乎并不大,回味中若有若无带着竹叶清冷之气,胸腹微热,心舒神旷之感油然而生。
这么一个小店里,居然也会有这么好的酒,也是出人意料之外。
“这是‘竹叶青’。”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对面的人好心为他介绍道:“是取暮春新竹的竹沥与竹叶心为主材,佐以砂仁、紫檀、当归、陈皮、公丁香、零香、广木香、沙饴石蜜为酿。酒成之后,以特制的铜管注入活竹之中,天然封存,待三年后再砍摘酒竹,取出内中之酒。此酒是巴蜀特有,尤以苍溪出产最为盛名。”
“确实好酒,蜀中果不负天府之名,物华天宝非是他处可比。”这一句赞叹确是出自真心。一杯入腹,晏怀琛意犹未尽,提壶再续,但是壶中竟已空了。便随口道:“小二,再来一壶。”
“来……来了。”小二本来已经被一店的江湖豪客吓破了胆,但又不敢装没听见,苦着一张脸被掌柜推了出来。手里端着放了一大壶酒和热毛巾把子的托盘,磨磨蹭蹭走过来。
晏怀琛微侧过身,等着佳酿上桌,但是没等小二走近前来,对面的年轻公子忽然脸色大变,折扇一收,身形刹那间竟如鬼魅般从桌边消失!
“当心——”
他的人已消失不见,声音才传到晏怀琛耳中。早有防备的太白弟子长袖瞬间卷起桌上长剑,“铮”地一声入手扣紧,紧接着呛然一声,寒川剑游龙般从袖中亮出,锋锐至极的剑意立时笼罩了晏怀琛全身上下所有空门。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个酒馆被轰然爆发开来的杀机活生生变作了人间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