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蒋姿

3、茧 离魂03

　　闻奕第一次离魂，大约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季洁与他是同班同学，但是彼此都没什么交集，闻奕是那种天生自带光芒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身边都是少不了朋友，但是季洁却不一样，她就在那里，仿佛不存在一般，同窗一年多，甚至没有人记住她，无论有什么事，她总是被人下意识地忽略掉。

　　后来有一次聚会，季洁刚好在那附近，被闻奕看到便拖着去了，她的那些同学，一个都不记得她，其实想想也正常，毕竟，他们的毕业照上，也没有她。

　　那时候的闻奕自然也不认识她，闻奕若是光，季洁就是躲在阴影里不起眼的虫子，周围的热闹喧嚣，都不是属于她的。

　　季洁并不是嫉妒，但是的确是有些心酸的，只是她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她想要的，不引人注意，没有朋友，再也不会期待与在意什么，便不会害怕失去。

　　她不是长在黑暗中的蛾子，见了光便要往上扑，若这世间的光会害死她，她宁愿自己是一个瞎子。

　　她本该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些光有任何的交集，闻奕本该和其他人一样也不认识她才对——那样的话，世界或许会清静许多吧。

　　直到那年寒假，闻奕遭遇了绑架。

　　消息自然是没有对外公布的，季洁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时候，连着两天她都看到闻奕一个人在外边游荡。

　　以他的性格，身边若不是跟着一群“朋友”，实在是难得。

　　季洁不是喜欢没事找事的人，也不至于上赶着去讨好别人，因此虽然每天都看到，她都视而不见，更不可能说上前去打声招呼——她还不至于自取其辱，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直到她好好的走着，闻奕却明晃晃的朝她身上撞来。

　　季洁退后了一步，难免抱怨了一句怎么走路的。

　　闻奕却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想要过来拉季洁的手，季洁以为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合伙起来欺负女生的恶作剧，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一退再退，跑回家中，关上了门他居然还是跟着进来。

　　季洁这才觉得不对劲。

　　但是她还是不想管这事，一是因为那时候她还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二是她知道闻奕，闻奕却不知道她是谁。

　　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帮他。

　　没办法，她若是不帮他，他便赖在了她家，这人其实很吵，季洁很不适应这样的生活，她那时候已经不习惯身边有“人”的存在了。

　　而他也发现自己这个不显眼的同学——他跟着她一起去了学校，才发现原来她跟他是同班同学，然后他发现他这个不起眼的同学的秘密。

　　都离魂了，对这种事的接受能力倒是有的，季洁在想办法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两人一起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渐渐觉得彼此还是很投缘的，或许可以做朋友。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或许”而已。

　　季洁带着他去寻找身体的路上，两人约定了那些没有解决的疑惑等他醒了以后再商量。

　　他被绑架的第二天便昏迷如同植物人，绑匪以为出了人命哪里还敢勒索，丢下他跑了，倒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不用应付绑匪，季洁可不觉得自己那小胳膊小腿能够对付得了那些人，对付其他东西她可以，对付人……她不行。

　　他们在他身体前做了约定，可是他醒来之后，忘记了他离魂时所有经历。

　　他不记得她了。

　　那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将仪式所用的东西清理掉——她本来也以为不用清理的。

　　于是在他看来，她好像一个小丑，那些怪力乱神的事，醒着的他全然不信，嘲笑季洁的模样滑稽，甚至怀疑为什么季洁能够找到他。

　　他怀疑季洁与绑匪一伙的，季洁因此被警察询问——她没有亲人，所以也没人来保释她，她被关了三天，学校才出面，他家里关系又多，季洁便被学校勒令退了学。

　　她就像是一个笑话，明明是英雄，最后却下场凄凉，闻奕那之后却不肯放过她，经常跑来嘲弄她，后来她走上了灵异师的道路，还要不停被他嘲笑为了赚钱太没品格，连这种骗人的事情都做。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给季洁取了“神婆”这样的外号。

　　他从未扪心自问，季洁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是他害得她高中都没办法毕业，更何况是考上大学，一个没有学历没有任何手艺技能的女孩子，生活有多么不容易。

　　她无疑是讨厌闻奕的，可是她再怎么躲，闻奕却总能找她麻烦——所以，她从来不觉得闻奕是她的“朋友”。

　　她从来都不配有朋友的啊。

　　她以为他会永远这样，她也跟着死心。结果某一天夜里，他却突然变回当初的模样，跟她道歉——他又离了魂。

　　离魂时的他没有正常的他讨厌，季洁甚至觉得他若一直都这样多好，可是她到底还是帮了他，即使正常的他醒来，还是会对季洁冷嘲热讽。

　　他从未记起他离魂时说过的话，可是渐渐的，他离魂的频率越来越频繁，虽然是每天晚上几个小时，但是他却经常来找季洁，说上一会话，然后回去——他渐渐熟悉过程，已经到了不用季洁帮忙都能回去的地步。

　　正常的他不记得自己离魂时说过的话，离魂的他却拥有两个他的记忆，离魂的他总是在为正常的他道歉，季洁只是摇头，在她心里，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再后来，闻奕升学，离魂的他渐渐来得少了，直到他毕业筹备婚礼的时候，闻奕再一次昏过去，这一次，昏了一个多月。

　　那一个多月里，他作为闻离，在季洁身边。

　　那之前，季洁与他约定了闻奕结婚之后两人便不要再见面，就算闻奕与闻离是不一样的，可是季洁无法说服自己再跟他有任何亲密的交集，哪怕这些交集里，似乎无关情爱。

　　他已经可以自由选择离魂还是归位，这一次他却固执的不愿意回去，直到他听闻女方改变主意决定分手——谁愿意陪着一个植物人一起生活一辈子，就算有感情，这样的未来也足以让人悲哀望而却步。

　　闻奕醒来之后试着去挽回，但是只要他有结婚的苗头，闻离便选择离魂——闻奕也是不信邪的人，越是这样他越是起劲，每年都至少想结婚个两三次，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一次都没结成。

　　他偶尔兴起让季洁帮他算姻缘，但是因为他情况特殊，季洁算不出，他便杠上了季洁。

　　季洁曾经问闻离为什么不让闻奕结婚，闻离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后来，季洁再也没有问过。

　　他们彼此小心翼翼维持着这种隐秘的来往，像她这样的体质，即使是魂魄的状态，他们也可以相拥接吻，可是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类似这样的亲密举动。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闻离不是闻奕，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闻离就是闻奕。

　　他们约定过若是闻奕结婚，他们便不再相见，哪怕闻奕和闻离再不一样，他们共用一个身体，可是季洁从未想过，这个约定会是导致闻奕或许此生都无法结婚的原因。

　　十年光阴一晃而过，闻奕今年二十七岁，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若是继续这般离魂下去的话，绝对活不过三十岁，闻离也知道。

　　他们小心翼翼地相守着每一次得来不易的相处，季洁也知道这样不应该，可是她从未成功劝服过闻离，抑或者是她潜意识里，用自己无法说服闻离作为借口，从未努力劝说过。

　　她终究还是有些私心的，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她年少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一个人如此亲近，那些不该生出的情愫如同疯长的枝桠，被她一一砍断，可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地面上的枝干被她斩得半点不剩，地下的根系，却已延绵，深入了地底下。

　　*

　　季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却什么也没看到，窗帘却被拉开，阳光瞬间洒进来，季洁眯起眼睛，阳光透过闻离的身子仿佛经过水晶折射一般，晕出淡淡的七彩光晕。

　　美得让人心生凄凉。

　　他回头对她微笑，季洁却捂住了眼睛，将泪水擦掉，对闻离笑道：“阳光有些刺眼。”

　　闻离便不再开口，只默默的将窗帘拉上，屋内便暗淡下来，季洁没打算起身，背对着闻离继续躺下，身子蜷缩成一团。

　　闻奕的那些“准新娘”会对未来心生绝望，可是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她与闻离每一刻的相处都是偷来的时光，是建立在透支另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人的生命为代价的前提上，终究是太过于残忍与自私——哪怕，她从来不当闻奕是她的“朋友”，哪怕，她从未原谅过闻奕。

　　可是错了便是错了，而这些错误，终会成为她身上所背负的“业力”，她明知道继续下去自己也终将毁灭，却始终还是不舍得放手。

　　她将整个人埋入被子中，感觉身后的人靠过来，环抱住她的身子，季洁身子僵了一瞬又放松，可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