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人生一梦·二 ...

  •   凤城临近长吉港,坐马车只需半日功夫。而长吉港是北方最大的港口,每天无数的货轮,商船,邮轮从这里起航。

      西元一九零八年,华国新历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宜嫁娶,出行,祭祖,安床,总之诸事皆宜。凤城的大户多选在那日祭祖,苏少敏和何兴道不敢在族祭这样的大事上请假。只能托了则渊代为送别。

      港口的风很大,带着咸湿的气息,冬日里吹在脸上割得人生疼。徐则渊带着忠叔跟赵迪一起到了港口附近,徐则渊晚间和赵迪睡在一间屋里,赵迪的兄长去了南方跑商,赵父要主持族祭,送别的只有徐则渊同一二老仆。

      徐则渊拉下所住酒店的电灯开关,摸黑上床。刚躺下就听见赵迪嗓子有些哽咽着说:“爹和大哥跟我说,那个叫美利坚的地方到处都是电灯,街上都是洋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街上干净的不得了连灰尘都没有,我也能天天吃喜欢的西餐。”

      在黑暗中,徐则渊听着赵迪声音偶尔的抽泣声,没说话仍旧平躺着,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下,嘴唇微张,最终还是静默着。

      “我很是不喜凤城街上的那些贩夫走卒,街上总是尘土飞扬还有牛羊马匹拉的粪便,臭烘烘的。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舍不得这里,我从一睁眼就在这里,胡同里的每条巷子我都记得清楚。我考不上自费的庚子留洋,我大哥为了供我去外国读书,只身一人去了南方跑商,我爹给领事馆塞了不知道多少大洋才给我换了个大学的名额。就算我不想去,不想走,我还得去。我大哥说我的书不是为了他们读的,也不是为了赵家读的,更不是为了我自己读的。我大哥早年在黑河做生意,东洋人和那群北极熊打了起来,就在我们的土地上。我哥和一群华国人被从大街上抓去给北极熊挖战壕,天太冷,我哥的耳朵给冻掉了。那段时间,我爹费了多少心力都没把我哥找到。我那时还小,家里都以为我大哥死了,最后我大哥自己回来了,倒在我们家门口,一只眼睛让洋人给打瞎了,脚趾冻掉了三根,右边的耳朵也冻没了。我哥这次南下临走前第一次跟我说当时的事情,他们挖战壕的人只逃出来了三个,他起先还等着朝廷的人来救他,等的他都撑不下去了。战事平息后,朝廷也什么都没有说。我大哥告诉我当时他多恨自己没生在华国强大之时,他说,我要好好读书,要去学真本事,学了回来救国,要造坚船利炮,要把洋人厉害的东西都学会来,让洋人不敢再欺负我们,让华国万国来朝。”

      赵迪的声音伴着浓重的哭声,徐则渊侧过头看着仍旧平躺着从刚才就没动过的赵迪,赵迪的侧颜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可,可是……”赵迪按捺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怕啊,我怕我辜负了他们,我怕我担不起他们的重担,我做不了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的纨绔,也做不了那些为救国不顾己身的仁人志士,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个没有用处的人……”

      徐则渊侧过身,自己的手臂太短,手掌太小,可徐则渊还是想揽住赵迪,赵迪身处时代的囹圄中,自己无法告诉他日后那个雄立于世界的大国已经重现昔日荣光,种种病疴已被去除。徐则渊没有办法,现在的华国像是一艘疲惫不堪的巨轮,谁是掌舵者,谁将引领她,种种的苦难与不堪压弯了这片土地和四万万人的脊梁。

      “相信我,会好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都会好的,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家,任何国家都无法与之比肩的神奇古国。拿破仑说过这是一头沉睡的东方雄狮,千万不要让他醒来。可是,我们这代人的任务就是要唤醒这头沉睡的狮子,如果我们的人民愚昧,那我们就去教化,如果我们的国家贫弱,那就让她富强,如果我们的土地疲惫,那就让重现生机。赵迪,我不知该如何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既然我们生于此长于此,既然这片水土孕育了我们,那就不要怕,让我们走下去。”

      赵迪反手握住则渊的手,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嗯!则渊,我记着的……”

      那晚,徐则渊只记得二人睡得很晚,赵迪的不安尽管无法感同身受,但也能感知几分,这是一个时代的无奈。

      清晨,徐则渊醒来时身边是空的。则渊愣了片刻,猛然惊醒。衣服也没换,只顾得穿上鞋就急匆匆地冲下楼,瞥了眼大厅墙上的挂钟,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还剩五分钟就要发船,为什么不叫醒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起早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当时特意选的离港口近的酒店,徐则渊顾不得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在离港口一街之隔的地方,听见汽轮起航的呜呜汽笛声。跑过街角,是宽阔的海面,则渊一口气冲到了岸边的告别处,跟前的人一把拉住好像要跳海的则渊。徐则渊怔怔地站在岸边,看着已经离港的邮轮,双手捂着脸慢慢蹲下,就听见大到破音的声音。

      “徐----,则----,渊------”

      徐则渊猛地看向邮轮,甲板上离岸最近的一端有一个穿着米色西装的人正朝岸边挥着手。

      “回-----去------吧-----我------很------好------”

      徐则渊没有出声,站在原地看着邮轮越来越远,最后在粼粼的海面上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初生的红日在海面上反射出阵阵粼粼的红光。

      眼前一闪,徐则渊看着面前递来的方格子手帕,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帕子的主人。一个蓄着白胡子的老者,低下头看着则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小友擦擦眼泪吧。”

      眼泪?则渊疑惑地摸上脸颊,触到一片濡湿。接过手帕,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则渊低声道:“谢谢您了。”

      “无碍。”老者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空阔的海面叹了声气,“你是来送你的兄长的吗?”

      徐则渊摇摇头,“不,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也是考取了庚款的留美学生吧。”

      徐则渊没有回答,仰头看向老者,“不知先生是来这里……”

      老者倒是极为爽朗,直接道:“我来这里送我的学生们,他们考取了美国的庚款留学生,此去万里不知何时能再见。”末了,老者又添了句,“莫要太伤心了,你的朋友他们这样的少年人是好样的。能放下一切离开故国,都是……”老者后面的话语含混过去,徐则渊没听清,也没多问,看向等在一边的忠叔。

      忠叔赶着马车等在港口处,见徐则渊要动身,吁了声赶着马儿到则渊身边,徐则渊拱手朝老先生行了一礼,“不知老先生到哪里?我们去道尔路,若是一道,不若同行。”

      老者摇摇手中拿着的拐棍,“不了,我想自己走走,多谢小友。”

      徐则渊道:“告辞了。”

      老先生点点头,看着马车慢悠悠地驶开,默默行至街边,双手背在身后,拐棍凌空拿在手中,佝着背慢悠悠地走着。

      徐则渊在马车里刚坐定,小几上放着一本书,是徐则渊提了一次的《基督山伯爵》的英文版,精致印花的封面上绑着淡有淡花香的纸带。徐则渊拿过书,抚摸了下封面,也不知赵迪是在哪里买到的。

      缓缓抽掉纸带,放在一旁。徐则渊翻开封面,正此时,车子晃荡了下,一张纸从扉页下掉了出来。徐则渊俯身捡起,字迹狷狂而潦草。

      致吾弟则渊,

      则渊,望你莫怪我,当你见到信时,我许是已经登上了远航的邮轮。原谅我不辞而别,父亲一直教导我大男儿不可轻易掉泪,今夜,我又哭了一次。真是有些从此天南地北的泣别,则渊,我睡不下,这信,是借着月光写下的,若明日你再送我,不免又要落泪。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待到要走时,我才发觉这里是如此的美好,则渊,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善工笔,字迹又潦草的很,我不知能与你说些什么,也不知大洋彼岸的美利坚究竟如何。但我想,我是下定决心了,我要学成才归国。
      至今犹记得你在课堂上向史密斯老师解释我们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你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与众不同,我一直都知道,史密斯先生是看不起华国的,我会的洋文不多,但我曾听史密斯老师在宴上同其他洋人交流时不屑地说中国人都是猪,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尖锐而刺心,让人翻来滚去的睡不着觉,刺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日,你站在从外面的太阳光里,向史密斯翻译这句话,我想,我会记住这话,一辈子。
      总之,则渊,我走了。愿,此生得见吾国立于世界。
      愚兄,赵迪奉上
      华国新历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留

      那日,徐则渊回旅馆时,把头紧紧地埋在忠叔衣服上,遮住掉泪的眼睛。在车上,徐则渊捧着那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忠叔一早驱车回徐府,日子仍旧如常地过,没有因为走了一个赵迪有什么变化,更没有因为走了一批批的庚款留学生有所变化。

      但徐则渊知道,一切有了不同,即使是在喧闹的街上,他也能听见这片土地上新的种子萌芽的声音,微小,不容忽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