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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非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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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围城的生活越来越滋润起来。学生们都很听话,原来很邋遢的男孩子们也都愿意为了保证健康,一个个把小脸洗得白白的。夏至的毕业设计越做越顺手,教研室的老师甚至答应她,四年级毕业以后那一年,虽然不是正式学生,但是做辅导员之余,只要有时间,一样可以跟进项目,提前做一些研究生的功课。夏至十分释然,觉得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改变也许并不是坏事,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讲的就是这个吧。于是,她暗暗希望周铭磊也是一样,在理学院读书,也依然能够有好机会和好运气。
周家父母从杭州回来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周铭磊的考研成绩,调剂的决定,以及非典时期滞留在学校的做法,都让周母无可奈何的憋闷。其实,她年轻的时候,为了和周父在一起,相比当时的同辈人,哪怕比起现在的一代,都可谓是经历了大风大浪。所以,年轻人为了感情飞蛾扑火的行为,她比很多同龄的家长更为了解。只不过周铭磊是自己的儿子,她希望他好,而且因为这份血脉的存在,她对导致儿子想法改变的女孩子,总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到学校给周铭磊送东西的时候,她提出来想要见见夏至。
很意外,周铭磊并没有拒绝。相反,他显得很兴奋,他说自己早有此打算,只是因为做了很多杵逆家里的事情,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周母愕然,儿子竟然和自己见外。不过回头细想,他也是大了,惹她不高兴,就一直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如此小心吧。而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孩子幸福呢,不论走了哪条路,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其实,她也不是不放心,更大的因素,是有点好奇。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他们特意选了人比较少的荷大南门。周母早早的到了,带了前一天准备好的衣物。远远的,看见两个孩子走来。女孩子个子很高,站在自己儿子旁边,能到耳垂的位置。两个人穿了很相似的深灰色运动衫,一样的藏蓝牛仔裤,一样的高高瘦瘦,插着口袋。她不由得提气仔细的打量,发现他们的步子都是一致的,即便连手都没有拖。如果这时,能够有人从侧面看去,也许会觉得是一个人在走。周母不禁有点嫉妒。
到眼前了,看清楚女孩子的相貌。很轻爽的模样,高高的束着马尾,运动衫领口的扣子打开了两粒,露出精致的锁骨来。那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可能哪个男孩子见了都会多看两眼吧。不过,穿过她坦然地微笑看到心里,周母还是能感受到一丝紧张从她的瞳孔深处浅浅的流淌。女孩子很大方的打招呼,并微微欠了千上身:“阿姨好。”
夏至真的是有点紧张。她平时见过很多学生家长,虽然有些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她从未有过怯场。因为她的意见和建议都是发自肺腑,从学生的角度出发,从来不曾担心会和他们的家长相处不快。可是,眼前这位美人,是周铭磊的家长。美人微微上挑的凤目波澜不惊,漂亮的波浪卷发随意的披散在肩膀上。这个年纪的女子,苛刻的人会说人老珠黄,客气一点的则评价美人迟暮,而眼前这一个,偏偏只能用成熟来形容,风韵翩翩,煞是入眼。夏至不自觉地去看周铭磊的侧脸,恍然觉悟他这副好皮囊是来自何处的遗传。若是普通的粉丝和影星见面,夏至一定会满面春风的问上几个八卦的问题,再轻松的请她在T恤上签个字。可这就偏不是普通的见面,所以,她惴惴不安的打了个招呼。
周母细细的打量夏至,然后不动声色的回应:“你好。”
之后,周母问了夏至很多问题,关于她自己,关于她家里,夏至都一一作了回答。周母人真的听来,方才聚成一团的心渐渐一分一毫的舒展。其实夏至的回答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讲的都是事实,极少渲染。只是字里行间,带动眉色飞扬,目光晶亮,却让人不得不特地留意。而且,她的声线原本柔美,但说起在意的事情或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往往传达出一种力透纸背的张力,并不狂妄,却笃定。
周铭磊一直没怎么答话,他站在夏至的左边,左手扶着铁门的栏杆,右手很自然在后面,轻轻托着夏至的腰。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近,但那个距离恰好容他们可以在谈笑间转头看见对方温暖的笑脸。周母是在聊了很久之后,才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她禁不住微微一顿。两个孩子似乎意识到对话的停滞,于是双双歪头看她,连这歪头的方向都是一齐偏向右边,仿佛有人在心里喊了句号子。
周母感觉有热流淌过心里,不是所有的恋人都可以有默契,也不是所有的恋人都可以清清朗朗心照不宣。她几乎就差那么一点,就伸出手去握住夏至的手,说,哪天到家里来玩吧。可是,长期以来的制片生涯,将她打造得攻于掩饰,况且,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婀娜着在她心中作怪,于是,她慢悠悠来了一句,“夏至阿,小四如果不是为了你,现在就不用困在学校了。” 她故意用了周铭磊小名。周父上有兄长,算起来,周铭磊在同辈的孩子里面,排行第四。夏至的脸色微变,周母心中漾起一丝快意。年纪再长,阅历再丰富,也毕竟是个女人。
夏至真的被她唬到了。这之前,夏至不是没想过会受到周母的刁难。她甚至暗自思忖了对话,想着到时自己一定要勇往直前,分毫不差的直击老妖婆的要害。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终是没有算出,周母并不像个老妖婆,也没有算出,周母会抛出这样一句话来,用周铭磊的所得所失作为暗器,直击她的软肋:是呀,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满可以呆在那个竹轩静雅的家里看个精品电影吧;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需要把高分的GRE丢进抽屉的底层,转而抱起厚厚的考研资料;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其实现在已经办完了签证,丝毫不要受什么理学院调剂的困扰,而安心憧憬英国乡村的美景了吧。
巧舌如簧,也会语塞。夏至皱了眉,低头不语。周铭磊的掌温阵阵的从腰间传来,似在鼓励她抬起头来。夏至恍然间,周母却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说:“不过既然现在困在学校,也没别的办法。你们就多注意卫生,互相照顾。我先走了,需要什么告诉我,下次帮你们带过来。”
南门警卫显然没有见过如此姿色的欧巴桑,在周母走后,居然破例主动搭话:“哎,兄弟,这是姐姐还是娘亲阿。。。”周铭磊向警卫抛了个媚眼,并未回答,揽起夏至往回走。夏至只觉得有股污浊之气堵在心口,肠子也都打了扣,颇为郁结。之前很久才想通的两人的未来,现在又变得一片迷茫。而且,亏欠周铭磊的想法,在她心中如水之波纹,一波一波荡漾开来,风起微澜。周铭磊却哼了小调,像是刚刚经历了一件人生幸事,心情爽畅难以言表。
晚上,宿舍门口看见老方和关彧。老方在空中比划着,关彧皱着眉头像是跟着思考。走近了,听得恍惚是在讲具体类的调用。照了往常,夏至一定早扑了上去,可今天,心不在焉,连八卦之事都没了兴趣。是夜,久久不能入睡。下午与周母的交谈,数月来与周铭磊的绞缠,以及前几日高淑雯的黯然,甚至于近日里老方和关彧的进展,胶着交织在一起,挥之不去,如同ppt翻屏一样,闪得人心慌乱,欲罢不能。不知何时才深深睡去,却仿佛仍然醒着,环视左右,已没有宿舍的墙壁和双层铁床,仔细打量,是一个白色的空间。
张望去,空空如也。可再回过头来,却见屋子正中躺了一人。正待走近了细看,忽觉屋子里挤满了人,个个面容憔悴,神情悲伤。仔细打量,竟都是高中的相识。这时,高淑雯一边擦眼泪一边走来,刚拉了夏至的手,就变得泣不成声。夏至看到人群中的肖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过来盘问。这时,高淑雯哭道:“夏至阿,李苍宇病死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夏至不由得大惊。挤到房间正中的床前,果不其然,李苍宇紧闭双目,毫无生气。周围的哭泣之声越来越大,夏至却只觉得茫然,如何自己毫不悲伤,就仿佛并不认识这个人一样。恍惚间,人群大力的涌动,夏至脚下不稳,倾身摔倒,眼看着要倒在床上的故人身上,她一个激灵,然后,醒了。
满头满身的汗水。夏至侧卧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墙壁,大口的喘气。周围都很安静,静到夏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为何会做这种梦呢?李苍宇死了,自己并不悲伤。她抓紧薄被踡了踡身子,思前想后,再也不能入睡,只觉得心中有不安重重袭来。纠结之时,手机狂震。夏至摸索着从墙上衣服的口袋掏出手机,浅黄色的屏幕上闪烁着一条短信。打开看,很简单的几个字:最近你身体还好吧?
电话号码是陌生的,短信也没有署名。不知如何那么肯定这一定是那个人,夏至呆呆的看了一会,迅速的回复了过去:我很好。你没出事吧?手机显示着,发送成功,这之后,就是长久的黑屏。夏至忐忑到浑身发冷,拇指轻轻滑过每一个按键,不知如何是好。
凌晨两点,李苍宇坐在床边,看外面如水的夜色,毫无困意。一眨眼到宁夏已经十个月了,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苦,相反,除了日常的帐务卷宗的整理,似乎过得比在学校时更为轻松。是啊,不打球了,不参加活动了,不出去疯跑了,时间就显得非常宽裕。但是,时间宽裕了,人就会多想,想多了就进了死角,憋得难受。
其实,去年夏天,不管夏至有没有生那场病,他都有打算想参加那个项目,从而离开,或者说,逃避。离开之前,安顿之后,他无数次想给那个记忆烂熟的号码发一个短信,或者干脆拨过去,但总是在手触到按键的那一刻,就移开了。没什么赌气的成分,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何必再纠缠呢,本来也已经是走上平行线的两个人。在医院的那晚,他和周铭磊几乎没有交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希望夏至能够赶紧好起来,希望就在清晨,她已经咋咋呼呼的跳出来,说自己没事了。李苍宇有时会觉得奇怪,那天他为什么只有那个念头。而那天之前,他明明无数次想知道她和周铭磊一起每天都说些什么,是不是很快乐,会不会也时不时地发点小脾气吃点小醋,以及,还会不会还提起自己。。。但是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什么都没想起来。
清晨,护士说,不烧了。那时,他很释然。而且,很想很文艺的对周铭磊说声,你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开心,不要再让她生病,不要辜负她,不要离开她。可是,他看着周铭磊急得有点爆皮的嘴唇,竟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重重的拍了拍周铭磊的肩膀,示意他进去看看,就转身走了。他甚至都没再去看她一眼。留在脑里的最后的画面,就是她蜷在颈窝和枕头的角落,喃喃的说“周铭磊,我好难受”的样子。
一切都交给时间吧。一天一天的过,一个月一个月的过,李苍宇觉得自己已经不会每天想起那个名字的时候,非典来了。于是,不经意的每天听广播,听京城的疫情,每增加一个病例,他的心上就像发条更紧了一圈,无处释放。终于抑制不住的担心,再无半点迟疑,手指翻飞,只希望千里之外,她平安。没有想到,夜里,短信这么快就打了回来。李苍宇一时间失神许久,然后又回复过去:我没事,放心。
悬到嗓子的心终于放回肚里,五个字,两个标点,夏至傻傻的笑。之后,她犹豫很久,还是没有再写些什么,存了号码,马上就觉得有浓浓的睡意袭来,再睁眼时,已是艳阳高照。
快毕业了,虽然不会离开这个学校,但肯定要调换宿舍。所以,很多有条理的人,都开始断断续续的收拾东西。夏至的桌子和柜子已经掏空了,不要的东西都扔了,冬天的衣物也想办法送回家了,春夏的衣服轻薄,只一个箱子就放下了。剩下的,就只有墙上的书架。书架上的东西杂乱,不知该如何分门别类,而且,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那叠厚厚的落了灰尘的书信。
终于还是拿了下来。夏至扔了布满灰尘的塑料袋,拿下绑在信笺上的橡皮筋,一封一封的翻看。都是一样的信封,信封上一样的字体,甚至连邮票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邮戳上的时间,还有里面信件的内容。她并没有打开,只是一封一封的翻着,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整整二十封。厚厚的一摞,有那个薄如蝉翼的塑料袋保护,这么长的时间了,看起来居然是崭新的。夏至瞟见书架角落里的蜡烛和打火机,心中一阵冲动。她拿了打火机,手指轻轻一滑,就有小小的蓝色火苗跳将起来,摇曳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