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朝花夕拾杯中酒

54、前世番外二

　　周德音走出王宫，径直回了自己在代城的家中。
　　与旁的官员不同，他的宅子并不高大，甚至，他的宅子是在里巷之中，他的邻居竟然还有屠狗之辈。
　　别说，周德音和那屠狗的人交情还挺好。

　　进了自己的屋子，周德音把头枕在双手上，心中想着赵嘉，他心中明白，能让现时的赵嘉如此的，绝非寻常之事，联系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周德音的眼睛眯了眯——胡苏！

　　胡苏，你究竟干了什么？！

　　王宫中，赵嘉整个人都沉在榻上，无奈地叹气：“胡苏，你究竟要干什么呢？”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只剩下无奈。
　　郑高在一旁听着难受——他是跟着赵嘉一起上朝的人，朝上那些人的嘴脸他这个内侍看着都觉得心中一股子气发不出来，更何况王上呢？
　　王上心里，真的不好受啊。

　　——当着百官的面，胡苏还将自己的行为粉饰了一番，可再是粉饰，也掩盖不住他就是为了一己之私，在云中城尚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带着人偷偷脱逃的事实！
　　连郑高这个内侍都看出来胡苏的不对，可那些从少年时便是官员的人一个个竟然装出一副根本就听不出来的样子！
　　甚至，将军赵坡竟然提出要让胡苏当自己手下的将军！
　　让一个望秦军风而逃的人去和秦军战！
　　简直是赵国立国数百年来最大的笑话！
　　而可怕的是，所有的人——除了王上之外都默认了！

　　而王上，又能怎么办呢？

　　第二日，看着一身军服站在城墙上的胡苏，周德音一时间只觉得眼睛都红了。
　　周德音出身郑地，虽说郑国被韩国灭了，但是在说出“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郑庄公的治理下，郑国也曾是争霸天下的大国，却在郑庄公死去之后急速衰落。少时，他也曾探究过郑国衰落的缘由，其中有一条——权臣独大。

　　周德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张笑脸，陪着胡苏巡视起来。

　　晚上归家，周德音只觉得心中烦闷，在榻上翻了几个身之后，拎出一瓶酒来，径直走向隔壁：“吴兄在吗？”
　　吴会正在庭院中，笑着大声道：“原来是周先生来了！”吴会和周德音第一次见面就想要和他结交，是因着他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就叫自己“吴兄”的有学问的人，之后，每次听到“吴兄”这个称呼，他心中都觉得十分愉悦。

　　周德音所在的里巷中百姓的房屋都是“一宇二内”式的，西面是正房，正房东面是侧房——侧房向南开了一个门，侧房后面是一个小堂，堂后面是一个小庭院，庭院中有水井、茅厕。
　　周德音穿过侧房、小堂，到了庭院。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肉香，其中还携带着几丝血腥味。
　　吴会从水井中摇出水来，将庭院中的狗血冲了冲，又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柴：“刚炖的狗肉，没熟，香味倒是已经出来了。”边说着话，边让他坐到草席上。

　　周德音将手中的酒瓮晃了晃：“看样子，我才叫未卜先知呢。”
　　吴会把盖子打开，深深吸了一口：“好酒！”
　　“好酒配好肉，那叫极好！”周德音最喜欢吴会大笑的豪迈样子，也随着他笑道。

　　春季的北方天高云淡，微风徐徐拂过，花香满鼻，吴会将甑盖子掀开，撒了一把盐巴，冲鼻的香气让周德音大笑：“花香伴着肉香，吴兄可真是会享受！”
　　吴会顾不得烫，抓起一只煮好的狗腿，用匕首切成两半：“来，吃！”

　　有酒有肉，妙哉妙哉！
　　“有半个多月没有这么好好吃一顿了，来，再喝！”两个人也不拿什么酒器，直接对着瓮口仰着脖子喝。
　　一瓮酒下去半瓮，人微醺。

　　一座城邑的人和这座城邑的繁华衰落息息相关，吴会又是以屠狗为生的人，城邑的好坏对他而言更是重要。
　　现如今，秦军大军压境，百姓哪有心思喝酒吃肉，吴会没有活计干，没办法，天天在城墙上靠着修城墙讨生活，他自从以屠狗为生之后，哪里受过这种罪！心中憋闷，但又没有地方说。
　　如今，趁着醉酒，索性拍着酒瓮醉醺醺地说了几句。
　　周德音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喝酒吃肉，只是当吴会说到“听闻云中那里的人，贵族被秦王当成了佣人，可百姓倒还没受多大罪……”
　　周德音的脸一沉：“吴兄，禁言！”

　　吴会耷拉着醉眼望了他一下：“我就是、就是说说……”看着周德音的脸仍然沉着，吴会用力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下：“我这也就是一说！”
　　又沉默地喝了一会儿酒，吴会突然叹了一声：“这人的命，当真是天注定，有的人一生下来衣食无忧，万人敬佩，有的人一生下来长到三四岁就要自己讨生活，人同命不同啊。”
　　周德音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方才道：“吴兄，这话可未必，这世上，哪里有人称心如意的呢？”
　　“这我不信，你瞧瞧我，三十来岁了，连个亲都娶不成……”这话说的却是有些不准确，吴会成过一次亲，但一年之后，娘子就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太折腾，熬了三天就走了。

　　周德音眼看着吴会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一歪，呼呼睡去。他摇了摇头：“这世上，能成夫妻可是缘分，哪里分什么高低贵贱……”

　　王宫内，一身疲惫的赵嘉只想着躺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可偏偏靠在他身边的儿子赵公辅一个劲儿拿眼睛望着他。
　　赵嘉把儿子揽在身边，赵公辅紧紧地靠着父亲，却并不多说，只是喃喃道：“爹爹，爹爹……”
　　赵公辅已经八岁了，他一岁刚刚会说话的时候，赵嘉已经称王，是以，他从来只是称呼赵嘉为“父王”的，这是第一次，他唤“爹爹”。
　　赵嘉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一痛，用手摩挲着独子的头顶：“怎么想起叫爹爹来了？”
　　赵公辅只是摇着头，不说话，腻在爹爹身边好一会儿，才道：“爹爹，我在外面，看到好多人都这么叫，他们还叫和他们爹爹在一起的女人娘。”

　　郑高正小心翼翼地把指挥着人把多支吊灯抬进室内，一听小太子这话，心中就觉得不好。
　　赵嘉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很快掩饰住了，赵公辅虽说被几个臣子称赞过“老成”，可到底也只是八岁，还是满怀希望地对赵嘉说：“爹爹，明日就是上巳节了，你和我一起去河边看看，好不好？”
　　赵嘉听了，迟疑了一下。
　　看着赵公辅亮亮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别说赵嘉这个亲生爹爹了，就连看着他从小长起来的郑高都觉得难过。
　　赵公辅出生一年之后，赵嘉夫人就出了宫，再也没有回来。赵公辅是在宫女手中长大的，赵嘉虽说心疼独子，到底繁忙，并没有多长时间陪伴他，赵公辅也懂事，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请求。

　　赵嘉一咬牙，答应了！
　　看着儿子欢笑的样子，赵嘉只觉得就是因着这事要被赵叔公一干人一顿说，那也值了。

　　上巳节，河水边。
　　俱欢笑，去邪僻。

　　上巳节的人少了，但是却更加热闹了。
　　——人少，现在能走的人已经都走了，热闹，因着危险迫在眉睫，碰到一个可以正大光明高兴的节日就恨不得将一生的高兴都发出来了。

　　赵嘉看着自己的臣民如此，心中也是感叹，又觉得异常愧疚。
　　让自己的臣民过得好，是王的责任，而他，并没有真正的负起这个责任。

　　“狗肉汤啊！卖狗肉汤啦！”吴会的声音响起。
　　在宫中人看来，狗肉自然不是什么好的食物，赵公辅长了八岁，还从来没有吃过狗肉的。
　　加了花椒葱花和姜的狗肉香气直奔到赵公辅的鼻子里，他有些渴望地望了望赵嘉。
　　周德音看着，不由发笑，将还梳着总角的赵公辅抱到怀里，左劝右权，几个人一起就到了吴会的摊边。

　　吴会不认识赵嘉一行人，但是他认识周德音啊，见了就笑了：“你来得正好，正是汤味道最好的时候。”
　　一人一碗，吃得舒服。
　　赵公辅喝了一碗，但是还想着再吃一碗，赵嘉摸了摸他的肚子，只觉得鼓鼓的，假装虎起脸来：“再吃，身体还要不要啦？”
　　赵公辅有些讪讪的，他生得好，年纪又小，看起来格外让人心疼，吴会看不过去了，拿出化食的汤来，让他喝了几口，又给了他倒了一小碗汤，声称不要钱：“趁着能吃的时候多吃点，等到不能吃的时候才不会后悔！”

　　这话说得不好听，入到赵嘉这个代王的耳朵里，更是让他好了的心情变得差了，他挥手止住了郑高的怒斥，带着儿子又逛了一段时间，这才回了王宫。

　　王宫之中，赵嘉和周德音合榻而坐，只留下郑高一个人在一旁服侍。
　　酒过三巡，也……只是默默饮酒。
　　有些事，只能自己一个人扛，无论别人怎样想要帮助你，可是他们永远都帮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