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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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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尚早,麟州城唐府之中,长廊上传来轻巧脚步声。
白萍拾着裙摆一路小跑,片刻前听主院侍女传话,说是庄主有急事相寻,当下便令她心有不安。在白萍看来,唐桥渊少有用过一个“急”字,因此立刻放下了手中事务,跑得微微小喘。
然而传来吩咐那人实则并非急不可耐,唐桥渊清晨醒时思绪混沌,脑中似一片空洞,又似充斥着无数杂乱之景,搅得他茫然生惑,更在无意道出“急”字之后,自己都感到莫名惊讶。
白萍跑到主院,难得不及问候便自行进到寝房之中,撩开珠帘才停下脚步。这姑娘气息不平,抬眼微作停歇,见唐桥渊并未抬首看她,而是沉默坐在桌旁,低头望着手中之物走神。
“庄主。”白萍渐缓过来,将手扶在腰侧福身问礼。
唐桥渊回神,转头望向她,分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缓缓开口道:“我成过亲了。”
白萍愣住,彼时才惊觉方素不在房中,隐约浮起些奇异念头来,几分震惊,亦有几分困惑。
唐桥渊将手中物转了一面,看着上面略显粗糙的绣字试探着低声念道:“‘素’……方素?”
白萍不答,她不知前因后果,此时除了诧异不解唯余紧张而已。
唐桥渊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他自今晨醒来之后,仿佛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片段皆在脑中,却朦朦隔了一层薄纱,如同旁观他人演绎。
此间诸多细节,唐桥渊都并未忘记,只是此刻却备感不实,胸膛沉沉闷闷的,道不明情绪究竟为何。
唐桥渊沉吟许久,又看了看白萍,忽然问道:“我很喜欢?”罢了见她沉默不语,好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失常,终与她摇头解释,“秦眉莞给我下了情毒,阴差阳错,弄成如今这样。”
白萍恍悟,霎时惊得睁大了眼,脑里涌上无数念头,想那女人愈发不知好歹,竟敢荒唐到如此地步,直恨得咬牙切齿。可转念,她又略失意:“那庄主的意思,表小姐该如何?”
“容后再说,”唐桥渊摆首,“表舅那边我总不能全然不顾。”
唐桥渊提起长辈,白萍自是无可辩驳,只得试探着又问:“那夫人……”话落半句,待这人自行考虑。
“夫人……”唐桥渊低低念罢几遍,不知想到什么,无奈轻笑,将手中荷包系到腰间,“既是夫人,便要接回来,拜堂成亲总是真的。”
白萍眉角轻轻一动,盈盈施礼:“奴婢这便派人去城内外寻找。”
“不必,”唐桥渊想了一想,记忆虽有些轻飘飘的不实之感,但却轻易便能想起来,大抵能猜到方素身在何处,“备车去城东,还有,不许秦眉莞离开翡院,待我闲了再想想如何才好。”
“是,”白萍眼露笑意,不掩心中私怨,欣然应道,“奴婢定让人围拢整座院子。”
唐桥渊这人惯来护短,笑一笑便过,假意不察她私心。罢了他站起身来,顺手又捏了捏腰上荷包,脑中虽还茫然迷糊,却无端感到舒畅快意。
昨夜一场大雨彻底转了时节,晴后艳阳耀目,气候愈热。
盈卷私塾里童声嚷嚷,正是休息时候。汪先生手捧书卷缓慢踱步于院中,少顷,见一辆熟悉马车停靠在私塾之外。
汪先生停下脚步,敛眸望去,等着来客掀帘下车。
唐桥渊唇边带着得体笑容,入院后向他行来,也不问方素是否在此,施一记晚生礼,直言道:“叨扰先生,在下前来接内子回府。”
汪先生昨夜才受一礼,今晨又受一礼,闻言抚着颌下胡须默默无言。片刻后他无奈轻叹,手中书卷指一指侧院方向,摇头笑劝:“能得一合心之人不易。”
“先生说得是。”唐桥渊不作解释,任其教诲着,道罢一声“多谢”向侧院行去。
不待他走近,隐约便可听得里面传出对话声。似是一位老妇人正耐心指点什么,方素偶尔低声回应,间或道出简单疑问。
“这买卖的东西啊,不比自家用,光是结实怎么行,还得精巧好看……你这针法不够好,来,我再教教你。”老妇人说着,从方素手里接过线活,过不片刻又心疼叹道,“不过也是,你一男儿做这活儿怎都勉强了些……你要什么盘缠,老头子拿给你便是,你先前赠给私塾不少,偏还不要……”
方素偏头看着她手头动作,也不嫌她年迈啰唆,摇头回道:“师娘,那不是我给私塾的银子。”
正欲行近之人闻听此言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向里走,听着老妇人那句“犟得很”,出现在两人眼前。
方素隐约察觉余光中有人,不禁转头来看,入眼一瞬面上神情滞住。
他一夜未睡,本就精神恍惚,很有几分不可置信,怀疑出现在眼前之人究竟是否真实。方素想要开口喊他名字,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不过顷刻之间,他竟想了许多,想唐桥渊为何还记得他,为何还来寻他,是否厌他入骨,是否要亲自赶他离开麟州城……
如若不是,会不会……秦眉莞给他的解药其实有假?
他想得格外慌乱,眼神飘忽不定,未及想明白时,唐桥渊已走近身前,看了看他,对他伸出手来。
如此动作熟悉无比,仿佛正是当初他下花轿之时,在红色喜帕之下看到的那只温暖手掌。
方素怔忪,禁不住便要回应,手到途中却又恍然一惊,觉得如今自己哪还能如此贪暖,急忙想要收回。
唐桥渊瞧得分明,往前半步主动握住那只退却的手,带他起身,随后向一旁老妇人颔首问候。
老妇人停下手中活,先前也见过唐桥渊一回,欣慰笑着把人送走。她心里不明真相,嘴里倒十分热情,以为两人是闹了矛盾,便只怕方素继续置气似的,说着满嘴宽慰话,叮嘱他们好好相处。
唐桥渊但管应“是”,把方素的手握在掌心,意外地感到一分无比熟悉的触觉,绵绵软软,竟很满足。
方素懵懵地跟着他走,忘了刚才脑里的担忧都是哪些。
前院里,白萍还在等着,看见来人后弯眸轻笑,侧身面向汪先生,欢喜地施一礼:“我家夫人与庄主闹了小性子,此番多谢先生照顾……”
汪先生但笑摆首。
马车自城北大道穿行回府,方素局促坐在车内,身旁除了最令他挂心之人,还有一位白萍姑娘,让他有话问不出口。
对座人确乎是变了一个模样,不比从前亲热,却始终带着温和浅笑看他,如旧目光中多了几许疑惑与兴味。
唐桥渊已看出方素有话想讲,但他不问,看他煎熬模样暗自觉得讨喜。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唐府主院,两人终得独处,方素才带着些心悸问道:“你……好了吗?”
唐桥渊闻言一顿,随即沉笑出声,蓦然觉得如此挺好,这一回因果荒唐,而他误打误撞娶回家的夫人却着实可爱。
想着他便颔首应道:“好了。”
唐桥渊一边说着,一边往书桌后行去。方素离他几尺,一直徘徊不近,站在原地随他转动双眸。
唐桥渊假装视若无睹,轻抚桌上画纸,墨迹已干,纸上绘着些他从前并不爱画的乖巧动物。他动了动眉梢,抬眼看看方素,又垂眼再看纸上小东西,觉得真是有几分相像。
唐桥渊无声弯唇,想起昨日拥方素在怀作画的亲昵样子,心中微妙又酥痒,半晌声音含笑,毫无预兆地开口问道:“‘树妖对书生暗生情愫,庇佑他不被其他妖物所伤,却因此不得不与之别离’……我昨日的故事可是讲到这里了?”
房中静了许久,唐桥渊耐心至极,仿佛等了相当之久,才终听迟疑之声传来:“那……后来呢?”
他不禁顺眉,双眸正视着方素,再将后续讲道:“为了让书生活命,树妖毅然离去,为保书生万全,不惜自己受苦。后来书生忘了所有,圆满一生,树妖却根枯叶落,再无生机。”
“如此岂不是很悲惨……”方素听得于心不忍。
唐桥渊低笑颔首。
“是啊,亲手栽种之树凄凉收尾,究竟是伤人还是伤己?明明结局不必如此,这书生不是寻常人,难道还护不住一棵树吗?”
方素呆住,后知后觉,总算发现这人擅自夸大了结局,意在暗指什么。
尚未回应,唐桥渊已自桌后行出,靠近他后探出手来,以手背轻抚他脸庞,像是成亲那日所为的温柔举止:“我唐桥渊的夫人就该留在这里为我所佑,你不必心有芥蒂,既然信过一次,何妨再信一次?”
话语掷地有声,方素眼眶发红,字字句句皆沉沉落入耳里。
“即便不是一见钟情,却未尝不可日久生情……方素,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