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衡》麟台梦毓

2、雍氏

　　腊八过去，年味越发浓厚了。庄杼还来不及和父母腻歪够，络绎不绝的访客就打断了一家三口的独处时间。不仅是待客，顾维白作为子媳还需和岑夫人一同操持内务，打理年前繁琐的家事。

　　没等过太久，除夕当天，庄蕴宽夫妇的独女庄豫珩携夫婿幼子来家。

　　庄豫珩的夫家姓雍，同为阳湖的书香门第。其夫雍述，少有令名，善诗文，工于丹青，早年中举后一直留在家乡治学。而庄豫珩精擅乐律，通晓箴史，也是极有才情的女性。是以夫妇俩在文艺之道的交流堪称如鱼得水，十分自如。而这些年虽无宦途显荣，一家人却也自得其乐，感情深厚。

　　雍氏为同邑望族，却是人丁单薄，数代单传之后连近亲也难寻。自父母过世后，每逢时令，雍述便随妻子一起前往岳家拜谒。而之前几年他因故举家远赴西北，期间断隔了数年，近来回家才有机会登门。

　　岑夫人见到数年未见的女儿一家，高兴之余，将早已命人修葺翻整好的院落予他们安顿，又使从人照料起居饮食。待到他们稍做整顿，便召了庄豫玟夫妇及几个孙辈来正院相见。

　　数年前雍家离开阳湖时，除了庄萌已经快上完了家塾之外，其余的几个小辈都不过几岁，对于姑母一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如今再见，都略有一丝陌生感。

　　这淡淡的陌生感很快在庄豫珩夫妇温善可亲的谈笑之间消失了。

　　庄豫珩与庄豫玟年岁相仿，自幼一同养于岑夫人膝下，兄妹感情极好。是以爱屋及乌，对于兄长的独女庄杼，更是透出几番不同的喜爱来。

　　她的性格与庄豫玟的温煦内敛迥然不同，更肖似其母岑夫人一些。初见庄杼，便毫不吝啬地将褒奖之语尽数给了年幼的小女孩，又赞岑夫人和庄豫玟夫妇教养有方。说到最后更是笑言将来有缘若得一女，只愿其肖似阿荀。

　　饶是庄杼素日里淡定，也有些吃不消这热情，谢了姑母，又向亲长告罪了声，和兄弟姊妹几个去了旁侧的花厅去玩耍。

　　今日花厅里不仅有日常相见的庄氏小辈们，还有远道而来的娇客，姑母庄豫珩和姑父雍述的独子。

　　庄豫珩与雍述成婚多年，仅得一子，取名雍瑢。虽然只有十岁，却在入学之年就取了字叫景瑽，典故出自瑽瑢，意为佩玉而行。在初见时，庄杼发现，这位佩玉而行的表兄确实配得上瑽瑢二字。小小少年生的极好，相貌清俊，举止端雅不失英气，已经隐约可见日后的风采和仪度。

　　听说，当年这位瑽瑢而行的小少年自从第一次随父母拜谒外家就得到了庄家上下一致的喜爱。而四年后，除了庄萌之外，庄杼以下因为雍家多年在外，对于这位表兄的记忆已是模糊。但这并不妨碍庄萤和庄萱对长相俊秀的小哥哥表示好感，在庄萌简单的介绍后，这群人便开始亲近起来。

　　庄氏众人自出生起就长在阳湖，足不出江南，是以对雍瑢幼年就随家人四处出游的经历极感兴趣。雍瑢气质沉静却不寡言，在庄萤央求他讲在西北的见闻后，略一整理了思绪，便条理清晰地讲起了他记忆中的西北风情。

　　“光绪三十三年，家父应时任甘肃武备学堂总办的杨公之邀，举家从西安府远上陇西。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我们一家都住在金城。”

　　“每隔春夏之际，杨公之母太淑人林氏与妻恭人程氏总要去五泉山礼拜小住，母亲也常受邀，故携我同去。五泉山因灵泉而得名，寺庙殿宇依山傍泉而建，其虽建年不长，但巍峨苍肃之处，不逊古代名刹。而林间叶繁枝茂，碧绿碧绿的翠色，极美。”

　　一旁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庄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太确定地问了句：“雍表兄说的杨公，可是不久前刚升迁为新疆提法使的杨鼎臣大人？”

　　雍瑢眼中神光一闪，眨眼时睫毛如蝶翼般碰触了眼睑一下，微有惊讶：“正是如此，鼎臣公当年与家父是乡试同榜，不想二表妹竟知道此人。”

　　迎着对面的视线，庄杼微弯唇很快地笑了一下，对同样眼带疑色的庄萌歪了歪头，道：“前些日子祖父祖母闲谈时并没有避讳我，所以就听到了。”

　　雍瑢微顿了顿，又继续道：“西北诸省还有古丝绸之路、汉唐西域诸国遗址，母亲向来好金石考古之事，居西安府时便对此议题极感兴趣，父亲受邀前往金城后，佐杨公幕府事务之余，常陪母亲与我前往周边邻近古城或遗迹。”

　　“有时父亲无暇，母亲就带上侍从护卫和我一起出门探访。”雍瑢看着对面不掩惊讶的表姊妹们，暗暗笑了笑，“如此这般，母亲于四年间已摘取了不少素材和记载，写了足有一箱的手稿，这次带回来后，想要寻人审阅修撰，或有出书的想法。”

　　“姑姑之行事才华，真有古时奇女子之风采。” 庄萱捧着脸，眼中放光，恍若繁星。

　　雍瑢莞尔，脸上露出不自觉的神采，仿佛有点小小的得意，“母亲在我心中，自是风姿无匹的。”

　　庄萌将赞赏的目光投向了面带笑容的小少年：“不想表弟小小年纪，谈吐旷雅，确是姑父姑母教养有方。”

　　“大表兄谬赞了，”雍瑢谦虚了一句，转了话题问，“阿瑢多年不在家乡，却不知有什么新鲜事情，还请表兄和诸位表妹指教。”

　　庄萤很是喜欢这个长得好看又会说故事的小哥哥，糯糯地说道：“雍表哥，萌大哥哥在阳菁书院念书，他知道的事情可多啦，前些日子都在讲趣事给我跟萱姐姐还有荀姐姐听呢。”

　　一直在默默观察着这位表兄的庄杼发觉，这位表兄在听到萌大哥哥称呼的时候似乎忍俊不禁地笑了下，她默默地琢磨了下，若有所思，笑道：“是了，萌大哥哥上回给我们说了阳菁书院的两位女先生，不妨再多给我们说些那里的事情？”

　　庄萌轻咳了一声，迎着雍瑢略期待的眼神，微笑着把球踢给了庄杼：“阿荀不是往日都叫我兄长么，怎么这会儿和阿萤一块儿起哄了？为兄之前讲的那些也只算是学里的寻常事，而阿荀向来被祖父称赞口齿伶俐、舌璨莲花，不妨给我等说上几段？”

　　眼看着温和的庄萌脸上一半玩笑、一半促狭，庄杼嗔了他一眼，倒也没推辞：“兄长就会埋汰我，祖父怜爱孙辈罢了，如此盛赞，阿荀年幼，怎担得起？”

　　“前些时日，授我英日口语的密斯温道尔过生日，我本欲绘一幅百花图相赠以贺芳辰，”庄杼略一思索，将讲起了前一阵子有些困扰她的事情，“只是密斯温道尔闻我习琴数载，略有小成，便在我问及她生日之时，问我能否在她生辰当日奏琴一曲，即为贺礼。”

　　“先生有意，弟子敢不从命？”庄杼继续讲下去：“只不过，七弦五音，常吟古韵，高山流水，唯酬知己，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琴融入西洋情景，又不辱没琴风。”

　　雍瑢点头赞同：“荀表妹所言极是，纵观今日现存之曲目，轻灵悦动者太少，不知表妹后来可寻得两全之法？又是如何料理此事的？”

　　庄杼神色一凝，回想起当日还是有些啼笑皆非，“确如表兄所言，曲目难寻，阿荀只得于樨园静室为先生抚了一曲天风环佩，先生自始自终未能解得其意，然为表尊重，仍全神贯注。”

　　“归去途中，密斯温道尔致歉与我，言道古韵深沉精深，而她出自西洋，未能解其意，望我见谅。”

　　对面的几人面上表情各异，惊讶有，更多的是不知应作何表情。

　　庄杼笑了笑道：“我言道无妨，应诺来日为她补上那幅画。” 微一沉吟，继续道，“那事过后，我便在想，我也该学一学筝，秦筝音色明澈流丽，可为大众演奏。”

　　庄萌忍俊不禁，想了想道：“阿荀若对秦筝有意，不妨日后多与阿瑢一道。“他迎着两人的注视，面不改色道：”姑母当年师从名家，筝技卓绝，记得阿瑢小时候，姑母还亲授阿瑢筝艺。”

　　“却不知阿瑢这些年在外，可还记得如何奏曲？”

　　最后一句明显带着调侃，雍瑢神色不动：“表兄记性真好。筝发源于三秦之地，秦地所制之筝，音色明亮柔丽，广袤深远，是与江南诸地之筝韵调迥异。母亲在西安府时，行遍作坊，亲选了佳品一二，爱不释手，时时拂弦，阿瑢初时随母亲练习，后来父亲授我笛子，筝就慢慢放下了。” 他转头看向庄杼，微笑道，“荀表妹若有意习筝，母亲必是乐意相授的。”

　　庄杼正听的津津有味，闻言不禁心动，忽又想到先前和父母所说的话，叹了口气：“表兄和姑母美意，阿荀十分感激。只是，年后我便要和父亲母亲去沪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