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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烟花如雪,雪落如花。
      惜晴小居中,顾惜朝吃力地把晚晴放在床上。此时正值寒冬料峭,天气阴冷,那平静地躺在褥上的女子眉目温柔俏丽,除了增添几分黯然倦色,竟似与生前一般无二似的安睡着。
      晚晴——即使死了,她也依旧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顾惜朝缓缓地跪在床边,伸出手。他的袖子极长,衣袖下半掩的腕骨很细,手指纤长洁白,透出青色的血管。那手抓住晚晴的手腕,娇弱无力的指尖柔若无骨,贴在脸上却是冷的、凉的——原来她真的已经死了……
      风中带着几许寒意,这本来就是一个生离死别倾覆幻灭的冬日。晚风吹过的时候他的眼眶很热,当顾惜朝合上双眼时,这个被传闻心狠手辣狠毒无情的疯子生平第一次抛弃了所有的矜持和骄傲,像个孩子一样干净而纯粹地落下泪来。
      晚晴晚晴晚晴……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样不断地重复着呢喃。晚晴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淡雅尊贵的眼中自有犀利而敏锐的一面,不然就绝对不会发现逆水寒中的秘密,可她的聪明却从来都只会害了她;她也很傻,举止进退总是流露着那种惹人怜爱的傻气——她以为留下他一个人,他还可以继续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地活下去吗?谁说活着就是幸福?没有晚晴的生命,他又怎可能幸福?
      一个傻子一个疯子……这算什么?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吗?
      都是一样的……笨蛋。
      他以为自己一定不会为了做过的事而后悔,可他现在后悔了:他后悔为什么没有跟她说与她白头偕老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憧憬?为什么没有真真正正地问过晚晴你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忘了告诉晚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他都想要,可是比起这些,他更想要幸福——和所爱的人白首不相离的幸福。
      朦胧之中朝暮轮替、流转偷换,与晚晴相处的时光像是一场连绵不断的黄粱旧梦——梦里是窗前的红灯、几上的木琴、白日的烟花、枉死的知了;梦外是疏冷的日头、空旷的沙漠以及永远都等不到黎明的天空……最是那京城巷尾的偶遇,连云寨前的软语,橙红落日下高洁哀婉的泪,细致眉梢上含羞带涩的愁……凡此种种,一如那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在转眼间付诸于镜花水月、碎镜朱颜。
      人生如梦总成空。
      ……远方渐渐走来一道影子,也不知是敌是友,看身材依稀是个男子。是敌人也好,是谁都无所谓,生生死死一切都与他无关……想到此处,顾惜朝顿觉脑中一空,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顾惜朝醒来时天色刚刚放亮,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口已经抱扎整齐,凑到鼻端,还可以闻到很浅很浅的药味。他向四周略略一扫,便见到戚少商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啊……”顾惜朝淡淡地说。他既没有因为仇敌在侧而感到恐惧,也不为自己居然被敌人所救而惊奇。那神色沉静如水,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盯着戚少商的眼睛。“晚晴呢?”
      “我替你为她下了葬。”戚少商打开窗子,露出院内一方新坟。他想了想,却找不出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
      顾惜朝默默地看着他,径自胶着他的眼,也不说话。眼神相交,戚少商心中,却突兀地泛起一层柔柔的疼与浅浅的怜。
      戚少商迟疑了一阵,小心谨慎地道:“顾夫人她……她是为你而死的——你知道吗?”
      顾惜朝闻言一震。他从席上勉强撑起身子,倚在窗子旁,冷声道:“我知道。”
      是不是人只有在失去一切后才会大彻大悟豁然开朗呢?这个时候他的思维反倒格外的明晰——晚晴怎么可以不死?傅宗书犯的是逼宫篡位犯上作乱株连九族的大罪,晚晴是他的女儿,她怎么能活?而她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了自己的父亲,就算侥幸赦免一死,晚晴又会怎样?她是那么一个好洁的女子,又怎能逃得开累及父执的罪恶?无论是公义还是人心,晚晴都不能活,她必须要死——于是她选择了那样的死去,在临死前保全了他的性命。
      ——所以她死得很安心,也很满足。
      但他并不感激。
      他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晚晴可以如此坚定不移地死去呢?她难道认为她死了,他还能够心安理得地活着?挚爱已逝,欲望难再,生命无以为继,他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他也有自己无法承受的底线,也会有受不了想要疯狂的时候——那种万念俱灰心伤欲死的心情,晚晴你懂不懂?
      懂、不懂……
      顾惜朝一仰首,依然深深地盯着戚少商大而明亮的眼睛,低声道:“你想杀了我吗?”
      戚少商一愣。“铁手答应晚晴放过你……”
      顾惜朝打断他的话,清俊的外表是难掩的轻慢与讽诮。他一扬眉,冷笑道:“不要把铁手当借口,他只是答应晚晴放过我,却也没有答应不让人杀我。顾惜朝人微命贱,你若是将我毙于剑下,于私,我是杀你兄弟祸及无辜的凶手;于公,我是傅宗书的同党叛乱的主犯,江湖庙堂,哪一个敢说你破坏誓言、不仁不义?”
      戚少商被他笑得心中一冷,思绪起伏间忽然划出一道火花,不禁沉声道:“你——想死吗?”
      顾惜朝淡淡一笑,他的笑容痛楚而苍白。“我不自杀。”
      戚少商手指着他的心,正色道:“可你是——想死的。你不自杀是你的原则,因为你的傲气和你的尊严不允许你也不甘于懦弱地逃避,但你又不想活,所以你希望我杀了你……所以你见到我也不吃惊——因为你本来就想要死,是不是?”他说到后来,语声越发沉重,每一个“死”字都显得惊心动魄起来。
      顾惜朝却不去看他,视线飘忽,也不知道落到了何处,不带生气地道:“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成全?”
      戚少商沉默,半晌后他沉沉一叹,道:“我不想杀你。”
      顾惜朝冷哼一声,他瞥了戚少商一眼,幽冷冷的,像是冬日里晨间弥漫的雾,然后又转首回望。戚少商顺着他有些空洞的目光望去,一起去看那窗外碑上摇曳扶疏的须臾光影,不由得眯起眼睛,轻声道:“我不想你死,那大概是因为……我还恨着你吧。”

      长亭,古道,驿站。
      朔寒北风,离人远去,孤雁不归。大雪冰封的窄道上疏疏落落地来往着几个人影。路旁门可罗雀的荒野小店里,戚少商一袭白衣,以茶代酒,替铁手送行。
      “一路珍重。”
      温文沉稳的男子默契地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你也是,保重。”
      戚少商含笑地和友人道别。世间万物最是变幻无常,曾经的敌人可能会变成相知的挚友,前一刻的兄弟也可能在下一秒挥剑相向……对与错的分野,亲与仇的距离,爱与恨的区别,都不过只是一念之差,然而谁可知晓,在这咫尺天涯的一念之差下,万劫不复的又是怎样的曾几何年?
      辞别时铁手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像在思考些什么,终是道:“你见过顾惜朝了吗?他……如何?”
      戚少商微愣,道:“见过了。”
      铁手点点头,放心了般地嘱咐道:“那你就多去看看他吧……他自己一个人……有点危险。”
      似乎最想要拿走顾惜朝性命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困惑于铁手的托付的戚少商还是接受了他的劝告。目睹铁手的背影渐行渐远时,他一直在想一些自己始终参不透的东西。
      比如命运,比如顾惜朝。
      和铁手初次见面时他还是连云寨义薄云天大局在握叱咤风云的大当家,到如今寨毁人亡,他这个寨主却破天荒地跑去当了捕快,而昔日威名赫赫的四大名捕,却又心甘情愿地落草为寇,远赴边城重整那被他舍弃了的寨子……人生百年,斗转星移,陌移荒迁,聚散离合枯荣繁落,再回首往事成空,最令人嗟悼的莫过于此。一夕之间他和铁手身份颠倒地位交换,那么以后呢?他和顾惜朝之间……又会是什么样的将来?
      神思游离间他想起了顾惜朝。这个时候,那个人会在做些什么呢?

      天上云遮月敛,暗淡无光。顾惜朝的小居门前却挂着一串红艳艳的灯笼,迷迭深艳的颜色惊艳了黑夜的阴寒。妖异的黑云让戚少商有一种一窥究竟的冲动,只是不知那云后的冷月,是否还是记忆中的纯洁又怨毒,狰狞而妖媚?
      戚少商推开虚掩的门扉。顾惜朝稳坐在床畔,恰好正找来火石点燃了案上的灯芯,亮起一簇幽惨惨的泛着绿色的火苗,像是死人骨头里擦出的磷火。夜中漫起一缕轻薄的烟气,青烟氤氲着香染的幽昧,如同死去的冤魂一样缠绕在一起,如氛如雾,袅袅不绝。
      “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戚少商问。
      “没数过,也数不清。”顾惜朝头也不抬,飞快地答道。没有月光的晚上,黑暗的光线下,他冼拔清瘦的身影若隐若现。那双比最深沉的暗夜还要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方寸间小小的焰火,有点空寂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我血债血偿,你是会选择帮助他们杀了我……还是挡在我面前杀了他?”
      戚少商无言以对,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回答。环顾四周,他在角落找来一把椅子,掀袍坐下。“我不明白……原来看到我为难你会感到那么高兴。”
      顾惜朝挑衅地笑道:“你明白的。”
      戚少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不敢再明白了。”
      ——上一回他自以为明白了顾惜朝的青云之志、惊世之才,结果却落得死伤惨重颠沛流离,青冥幽深隔不开莽莽千里的血海追杀。这回顾惜朝希望他明白,但他却累了,倦了……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等、去猜。
      “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恨着我,”深夜月藏,烛光闪烁,顾惜朝的眸子却似盛着月光,清亮而阴郁。他的声音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澈透明:“真巧,我也是。”
      这算不上心胸狭窄或别的什么,相较而言,他虽觉得被穆鸠平“老王看瓜”是奇耻大辱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并非是他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把对方瞧在眼里。可戚少商不一样——他恨他所以想要折磨他伤害他,看他矛盾、看他痛楚、看他挣扎……
      权势名利爱恨情仇,都是可以把人逼疯的东西。
      戚少商无奈地苦笑道:“被你恨上是何等滋味我虽不知,但我却知道被你喜欢的人会很幸福,而喜欢你的人会很痛苦……”他语音缥缈地感叹道:“你是一个狠心的人。”
      顾惜朝幽异地笑了,“或许你还应加上残忍冷酷、无情无义、自私凉薄。”
      这个人火上浇油时像个疯子言词行止间又像个孩子,总有本事让人对他又爱又恨又怕又怜,戚少商想。
      这一夜无星无月,事后回想起来却只得一抹黑得出奇的云,边缘镀着一层妖娆的磷光,乌亚亚地镇在天上,心上。
      “你留在这里,除了仇恨,还有其他值得挂怀的吗?”
      顾惜朝一笑:“当然。”
      戚少商心一紧,追问道:“是什么?”
      夜色里顾惜朝的眼睛极明极亮,带着点神秘的狡黠,“你猜呢?”
      于是戚少商索性不再发问。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然现在顾惜朝还待在这个地方和他心平气和地谈话聊天,并且目前看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打算离开,那么他又何必再问?往后的事情往后自有定数,这世间本就不存在绝对的永恒。

      然而顾惜朝还是毫无牵挂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像是刺眼日照下薄如春冰的淡雪,消失得彻底而绝然,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让戚少商猝不提防间就失去了原本牢牢握在手心里的机会。
      一十八重地狱门、三十三层离恨天……死去的人从来都是无法挽留的。
      第二年秋日的某个晚上,当戚少商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地带着朝廷通缉已久的钦命要犯自远方归来时,迎接他的是空无一人的院落和小院幽径上无人挂怀的尘埃。
      他感到六扇门的人似乎约莫了解点痕迹,只是不约而同地瞒着他。去问过了无情,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只道傅宗书已于近日问斩,朝野上有人开始清查傅宗书的一干势力,顾惜朝身属同党罪大恶极,连诸葛神侯都保不了他,想来应该是走了。
      过几日江湖上传来消息,连云寨残余连同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大仇得报,诛杀逆贼顾惜朝于京郊河畔。
      听到这则通告时戚少商面无表情地数着满地堆积的残艳黄花。小楼内无情问他伤不伤心,对方却冷静得近乎冷血地回道:“如果换成是我,你觉得我会这样轻易赴死吗?”
      无情只有一声长叹。
      再后来隐忍多时的戚少商终于挂冠求去,如龙入大海,杳无音信。等他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江湖上时,已经是翻云覆雨群龙俯首的金风细雨楼之主。
      ——既不能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

      又是一个望春破冰的冬日。
      寂雪融融,寒月残夜。曙色初绽的古亭里,斑驳陆离的疏影交错横斜,影影绰绰地描绘着迷离的魅色。戚少上一人一剑独立亭前,任凭一襟白衣被雨露沾湿风干。
      就在昨日傍晚华灯初上之前,金风细雨楼的现任主人接到了一封也许是有生以来最离奇的“战书”——一名楼中的执事弟子在大街闲逛时被人从背后敲晕,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自己素净整洁的白衫上用黑狗血嚣张地写上了一段文字——金风细雨楼自建立至今短短数十载几经风雨,倒还是第一次遭遇到这样稀奇古怪又激狂张扬的挑战。总管杨无邪端详了一会,派人将物证传给了戚少商去。
      这封不像书信的书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潇洒利落的笔触,虽只是一瞬间,却切切实实地让戚少商久经风浪的心湖汹涌翻动起来。
      “明日破晓时分,郊外同风亭。旗亭相识人留。”
      尽管这来历蹊跷的信件真伪如何未尝可知,但那以恍若隔世的苍劲字体写就的“旗亭相识人”的寥寥五字,依旧像一把熊熊的烈火,烧得戚少商日益沉寂的心头热血沸腾。
      他的血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像今天一样地燃烧了……那种含着狠、带着恨、蕴着疑、藏着盼的阴火,再次品尝时竟有种真幻莫测的荒诞怪异之感。
      没有人想得到,挥洒自如潇洒不羁的戚少商也会暗怀着如此隐讳叵测的心事。
      ——那就好像平凡生活中偶然一次幽谧绮丽的巧遇,鲜明刻骨得反而成为了回忆中再难寻觅的空乏梦境。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长夜央尽,露水晶莹的草尖莹光闪动。戚少商的影子拉得很长,恰似有点儿无奈有点儿彷徨的呓语,孤零零地投射出凌乱的心绪。刚想着这个地方未免太过荒凉,一道携着杀意的劲风已自身后逼近。寒光一泻千里,戚少商镇定自若地挥剑阻挡,风止云息间,名为“痴”的宝剑流动着点点绯色的寒芒,像是离人的红泪。以同样的姿势和速度碰撞到一起的两把剑交相辉映,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清晰地映出来人的侧脸——是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剑法。
      ——不是他吗?戚少商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手腕转动,剑光在空中巧妙地挽出一股旋风,将迎面一击所造成的震荡的内劲反弹回去。那女子“啊”的一声,长剑脱手而出。水色的衣裙于剑风中旋转飞扬,轻盈矫捷的身姿也顺势落到一丈之外。骤然明亮的视野里,戚少商首次看清了她的面孔。
      俏生生地立于一片薄雪之间的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清灵脱俗文秀淡雅,虽称不上一见倾心的绝色,但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是一名如初雪般干净的少女,尤其是那双明亮如镜、澄澈如水的眼睛……竟是今夕何夕的宛若曾经。
      那柄躺在草滩上的古剑如珠玉含晕光华内敛。水色衣服的少女怔怔地看着掉落在地的武器,懊恼的语气中萦绕着赌气似的孩子气:“居然输得那么快……”
      戚少商失笑,安慰她道:“我的剑不适合女子练,你能把它舞得形神兼具,已经很不错了。”他一贯的怜香惜玉,对着这个有着一双湖水般的眼眸的少女,即使明知此女来历不明,仍是一派和颜悦色。
      那少女脚一勾,长剑在手,倔强地道:“我们再比过!”
      她以为自己是卖艺的吗?戚少商啼笑皆非地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再说。”
      水色少女不疑有诈,收了剑势,道:“你说。”
      戚少商笑道:“约我来的人是你?”
      那少女理所当然地道:“如果你叫戚少商,那就是。”
      戚少商失笑道:“你连戚少商的样子都不知道,又怎能肯定我是与不是?”
      少女心绪一凝,回想了片刻,犹疑地道:“师傅说过,会在这个时辰一头热地莽撞跑过来、穿着一身儒雅风流的白衣裳、和我使同样的剑法而且比我强的人就是戚少商。”她歪着头又想了想,诚恳地补上一句:“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冒充的。”
      “你的剑法是谁教的?”不理话中无意的调侃,戚少商问。他总觉得跟眼前的少女有一点亲切感,特别是眼睛……很纯净的光芒,低眉顺目时不自觉地暗敛着含蓄的怅惘,很美,也很眼熟。
      少女奇怪地道:“武功不是师傅教的,还能有谁?”
      剑法当然是师傅教的……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戚少商执剑的手一僵。“你叫什么?”
      那少女高兴地笑着说:“我叫月见初。师傅通常都叫我阿初。”
      月见初……见、初……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戚少商微微怔住,像在不经意中触动了某种幽僻的情愫,一静之后收剑回鞘,抚掌赞道:“好名字。”
      月见初得意地道:“师傅取的,肯定很好听。”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长气,良久过后,他才淡然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师傅是谁?”
      “顾惜朝。”

      听过的人都承认“月见初”是个很风雅很动人的名字,然而遇到顾惜朝之前,她却无名无姓、无家无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刚满八岁的女童,却瘦弱得仿佛只有四五岁大,伶仃孤苦,无依无靠,宛如路边无人堪怜的野花,随时都会凋零。
      像所有在逆境中逐渐沉沦的孩子一般,当时的她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无家可归满目狼藉,为了一碗残羹一杯冷炙可以付出所有。在那种境遇下生存的孩子,生活中唯一的执著就是拼命地活下去,为此她不惜一切,豁出一切。
      也因此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见到顾惜朝的那一日是个怎样骄阳似火的午后。她为了一个馒头被借题发挥的店家追打了满满一个长街,周围的人群喧嚣燥热,蒸腾得她本就萎靡的心情益加枯槁。体力一点点流失殆尽,绝望地预见到自己逃不开被卖掉的命运,她下意识地抓住眼中最后一抹清凉的青色——那青色回过头来,微卷的长发下,清俊狷狂的青年吃惊地凝视着她泫然欲泣的乌黑瞳眸。
      “晚晴……?”
      意识完全消失之前,她听到青衣人微颤的自语,接着一双手不顾她浑身的脏污与褴褛,紧紧抱住她向前倒下的身体。
      ——那双手冷漠而冰冷,却温暖得让她想要哭泣。

      月见初是在一个纯然陌生的地方清醒过来的。抬眼看去,入目的尽是素雅的青色的竹,遗世独立、古韵遗香。
      她正躺在一间临时搭起的竹屋的竹榻上,身下铺着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柔软的床被。枕边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淡色的布料上还烫着新成的皱褶,滚动着新鲜的布香。
      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准备的她不知所措地抱着清新漂亮的衣裳缩进床角的一隅。这时顾惜朝从屋外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盆新打的溪水。
      他走近她的身旁,捧起自己脏兮兮的小脸,用崭新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迹。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水珠沁凉而湿润,轻柔地拂过脸颊,像纷纷落下的眼泪。再睁开眼,看到的是顾惜朝黑得透明的眼瞳,里面映着熟悉又陌生的剪影,那眼神却静如古井、淡若烟波。
      “好漂亮的眼睛……”许久许久,他恍惚地垂下眼睫,喃喃地说:“你愿意做我的弟子吗?”
      然后她有了一个很雅致很美丽的名字,有了一个很温柔很细心的师傅。琴棋书画,医毒武学,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顾惜朝都对她一一倾囊相授,只要她想学,他就教。多少年来师徒二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如无根的浮萍、随风的蓬蒿——不是在刻意追寻什么,而是漫无目的的自我放逐。塞外、边关、漠北、江南……除了从不涉及的京城,他们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原。
      ——天涯海角,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家乡,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归处。
      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会短暂地停留一段时日。那时顾惜朝就会去私塾里教书医馆中问诊街头上卖艺,但他平素里一派光风霁月两袖清风,所赚的银两除去日常的开销花费,竟都用来救助顾惜朝从腐烂至极的贫民窟里捡回来的孩子。
      她了解自己的师傅从来都不是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英雄侠士,所以更对顾惜朝几近偏执的固执无法理解。明明不是淡泊名利善良无私的圣人,又何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说他喜欢小孩,却总在教会那些孩子足以谋生的一技之长后,便决不留情地选择离开……这么多年来她看过的皆是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甚至更加凄惨的同伴,可是到了终末,留下的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有些事情她至今都猜不透一丝头绪。譬如说:为什么像顾惜朝那样的人会自始至终都默默无闻地随波逐流,天南地北四下飘零?为什么可以对生杀荣辱世态炎凉视而不见,却独独放不下那些于生死边缘苟且偷生的孩子?
      这些疑问她问过不知多少遍,对此顾惜朝从来只是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是为了他自己。
      “那么我呢?”被师傅耳濡目染了许多特质的月见初执拗地问。她不相信顾惜朝会有闲情逸致地随便收养一个平白无故的孩子,并且倾尽心力地把她抚养长大。
      被问到的人温暖地看着她似曾相识的温色双眸,幽幽地说:“也许……是因为寂寞吧。”
      刹那间他的眸光轻若烟雪,浸透着异样的凄艳与悲凉。那种深入骨髓的落寞与哀伤让月见初早熟而又天真的心狠狠一痛。一瞬时她突然觉察到这个被自己奉若天神的男人背后所不欲人知的往事——那是他的禁忌他的伤痛,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永远都不让外人触及。
      顾惜朝……他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那之后她绝口不提此事,仅是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即使是顾惜朝这样人世寂寥的过客,也总会有想要见到的故人,想要归去的故乡吧?
      她这样想着,平日里的朝夕相对中,便愈加细致,竟也瞧出些端倪来——从他怀念的眼神中,从他思慕的琴声里。
      他在思念着谁?
      又曾经思念过谁?
      那为他所思念的旧人,而今又身在何方?
      ——在师傅的心目中,一定也有对他来说与众不同的存在吧。
      ……那一天他们坐在金陵城内一间人声鼎沸的客栈里休息,一边听着说书先生滔滔不绝意犹未尽的奇闻轶事。当日段子的开始,正好是讲的“九现神龙”历经磨难,终于摆脱桎梏一飞冲天,执掌金风细雨楼的传奇。她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心生仰慕,直到故事结束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差不多散尽了,顾惜朝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遥遥地望着天空,眼底却空无一物,什么都没看进。
      过了半日,顾惜朝回首看看乖巧地坐在身侧的月见初,忽然发现当初那个不及他腰部的小丫头,如今已然长到自己的胸口了……
      时光冉冉,白驹过隙。热闹的更加热闹,清冷的更加清冷……却原来一切都已不同,一切又都未曾改变。
      “阿初……”他静静地出了会神,忽又轻轻叹息道:“你想去京城吗?”

      天边一把残星点点,星下是癫狂梦魇的人间。戚少商在多年没有踏及的惜晴小居门前徘徊许久,终于还是敲开了房门。屋内的摆设明显经过了一番打扫,是以才显得一尘不染、灰土无栖。桌上一盏孤灯将熄未熄,枯坐在灯旁的淡漠男子的轮廓印着火光,却只令人觉得青衫依旧,容颜未老。
      戚少商蓦然间迷惑起来——这张脸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年年华华似水流年,所有的刻骨铭心都麻木在时光洪流的冲刷之下。浮华看尽,锦绣过眼,繁世成烟……人的一生很短又很长,三年五载之后,他或许就会如自己所冀望的那样,彻底抹去关于这个人的全部……可如果连他自己都已忘了,现在又何苦还要再见?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短促的沉寂过后,戚少商主动打破凝滞,开口道:“我没想到你会收徒弟。”
      顾惜朝抬头看着戚少商,悠悠地笑道:“你见到阿初了么?那孩子一直想知道让我追杀不果全盘皆输的人是何等模样……话说回来,她也很倾慕你啊。”
      戚少商手扶着腰间的“痴”,冷然道:“所以你利用她来找我?”
      “阿初想见你,我就让她见。信是我写的,人她也见了,何提利用?至于你……要不要来是你的事,与我何干?”顾惜朝笑笑,他一摊手,促狭地道:“……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很不堪呐。”
      多年不见,眼前的人竟如同天际浮云般陌然虚幻。戚少商也谈不上是什么心情,他随口说道:“她和你不大一样,至少没有那么的锋芒毕露锐气逼人……”
      顾惜朝挑挑灯芮,让火烧得更旺,轻描淡写地道:“是吗?说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有八岁,让人抓在手里,头上插了根草芥,像被猎人抓住的小鹿般央求地紧紧拽着我的衣袖……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那么美的眼睛,和晚晴一模一样。”
      戚少商“唔”了一声,若有所悟地道:“所以你收留了她?”
      顾惜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挑眉道:“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善人,更没什么悲天悯人助人为乐的情操,我会救她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看到看他们跟我一样—— 我就是那样低贱地活过来的,你懂吗?那种支离破碎的生活,要爬上去很难,坠下去却非常简单。”他一甩袖,指着自己的心口孤高讽刺地说:“别人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是不想他们和我一样,不想他们没有尊严地活着——不想他们长大后会为自己的过去后悔……”
      戚少商皱眉,他沉重地道:“你变了……以前的你不会这样的——坦白。”
      顾惜朝很希奇地道:“以前的我是怎样你真的清楚?更何况……是人,就总会变的。”他讥然一笑,反问道:“你不也是?更聪明,也更深沉了,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个诗酒风流的多情浪子——嗯,好像到处留情的习惯并没有变?”
      戚少商也是让他刻薄惯了的人,倒也无甚难堪之处。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见了我,就没有其他想说的?”
      “……本来想了很多话,看了你后,却突然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了……”顾惜朝蹙眉一笑,倦倦地道:“你想听个故事吗?”

      清秋明月,落叶聚散,寒鸦息惊。傅宗书秋后问斩的某个晚上,原本人来人往的诺大庭院里,荒漠得仿佛没有人烟的流连。
      树倒猢狲散,墙塌众人推。这世上落井下石的小人,永远多过雪中送炭的君子。
      ——而且那傅宗书又本就是大奸大恶、罪有应得之辈!
      京城郊外,淙淙的河水在耳边落拓地奔流。一代权相,死后却只能遮遮掩掩地埋于乱石岗下,无处凄凉……这是否也算做是另一种的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那天是人死后的头七。落花河畔,顾惜朝提着纸灯,惘然而立,一时间也理不清自己的心中,怀的是何样的郁结。
      他想他是恨着傅宗书的吧?如若不是他,自己和晚晴也不会一死一伤、落到现下的地步……可他也尊他敬他,即便明知他对自己只是利用,而非真心赏识。
      ——可他毕竟是晚晴的生身父亲!
      ——更况且,他毕竟是第一个肯用自己、肯承认自己的人!
      不论如何,抛去权势的诱惑,他可能还是把傅宗书当作一个高高在上的父亲来看待的吧?是不是所谓的男人,都逃不开那种纠结在叛逆与顺从、怨怼与依恋之间的父性情结呢?
      风凉天寒,安静得诡谲的阴森,隐隐透露着生杀一线的诡异危机。顾惜朝后脊一冷,切实地感到身后席卷而来的冰凉彻骨的满涨杀气。
      锋芒闪烁在锐利的剑上,像是无数的星子陨落了凡尘。他的周围站满了人,目光闪着仇恨或是别种的感情。那感情爆发地很快,快得他连惊讶的时间也没剩下,便已被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冷冽长剑贯穿了前胸。
      风声、水声、人声、剑声……声声交错,编织成一首悲怆低回的歌谣小调,就像少年时懵懂睡梦里母亲抚过发稍的手;就像长大后两人独处间妻子凭栏顾影的眼。
      忽然忆起了晚晴。
      下去见到她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好呢……这般狼狈冒失不爱惜生命的自己,绝对会让她生气又责怪吧。
      ——还有戚少商。
      那个呆子大当家要是知道自己会在这里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认为当日亲自动手杀了他比较好呢?
      泓如秋水的剑身淌着一湾碧血。剑柄还握在微汗的手中,剑尖已轻松地刺进胸口。持剑之人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得手得如此轻而易举,咬咬牙,不偏不倚当胸穿过的长剑迅速拔出,掠起一道妖幻的红。
      月夜下顾惜朝无声地笑了。他幽黑的眸子闪了一闪,青衣猎猎随风飞扬,随即如残云落叶般直直跌入奔腾疾驰的江河之中。
      那掉落在地上的琉璃灯火在晚风中明明灭灭,继而孤单地熄灭了。

      日出东山,冷夜将尽。顾惜朝吹灭了微弱的灯焰,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种亦真亦幻的奇妙光景里。
      晦涩中,戚少商嗓音暗哑地道:“是谁做的?”
      顾惜朝看着自己修长、文气、秀白的手,慵懒地答道:“天太黑,我看不清,也懒得看,反正想我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说,语气里居然带着小小的骄傲和得意,“我是以下犯上的叛逆,六扇门不抓我就是天不开眼有违道义,却又碍于诸葛神侯与晚晴的承诺任我逍遥法外,我死了他们比谁都开心……连云寨在我手底下运转过一段时间,早有人把他们和傅宗书联系在一起,要撇清嫌疑立足于天下,杀了我这个余孽断绝关系是最好的办法。毁诺城被我弄得城破人死,她们若不杀了我,将来武林中还讲什么庇佑伤心女子的保护地?霹雳堂堂主系我所杀,继任者若想名正言顺地接手雷卷余下的势力,他又怎能不杀我以立君威?还有神威镖局,我一人单枪匹马迫得他们皇镖失窃局主横死,罪魁祸首要是不死,他们如何维持那战战兢兢的百年基业?……说来好笑,细细想来,连我都开始觉得自己恶贯满盈,确实该死。”
      戚少商苦涩地吐出一口气:“……但你还活着。”
      顾惜朝低头看了看身上剑伤的位置,笑得惨淡:“可惜我的心生得不够偏。”
      戚少商想起灵堂上老八雷霆乍泻的一击,有些恍然。
      却见顾惜朝斜靠着椅背,柔声续道:“一剑穿心、河水冰寒,虽然很难打捞到尸首,想来也该咽气了吧?却不知我落入水流时气息尚存,被冲到下游,在一户农家养了多半年的伤……后来听上过京城的人说你弃了官职,踪影全无,不知去向……”他手搭着额头,倦然地道:“死过一次,我也都厌了。这几年虽到处漂泊,日子过得一天便算是一天,倒也自在……好在顾惜朝已经堂堂正正地‘死’了,就算顶着同一张脸,也只不过是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戚少商抿唇,锐利如刀的目光炯炯闪动,忽然冷冷地道:“你是算计好了的。”
      “……什么?”顾惜朝眨眼,佯装不解。
      戚少商原本紧握剑柄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一字一句地道:“围杀你的人、一剑穿胸的伤、京郊外的河流……你说的都是真的,但也都是假的,因为从一初始,这就是你设下的退路——顾惜朝于情于理都不能幸免,所以你便‘死’给你的仇人看。你一早就算好那么多人在场,他们失手以后即使为了颜面也不能公开找你——没有人会喜欢被嘲笑连一个手无寸铁的敌人都杀不死!”
      顾惜朝目中少现惊愣之色,随之释然一笑,慢慢地道:“戚少商果然是戚少商,真不亏是我的……知音。”他边说边压低了声音,最后几个字念的更是极轻极浅,简直就是几不可闻了。
      戚少商默然不语。
      顾惜朝眼含微薄的凄凉忧悒之意,抑声道:“那之前我曾和上苍打了一个赌——那一剑下来,生,则我赢;死,则我输……我不怕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信我想要的总是求不到。”他说着说着,轻轻一叹,恍如将昔时的孤清高傲都压做了这一叹间的浓浓倦色,然后又忍不住傲气地笑了笑,淡淡地道:“结果我赢了。”
      四周里悄然无声,静得凄厉。戚少商垂下头,缓缓道:“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有东西忘了还……”顾惜朝微微一笑,“你欠我的。我欠你的。”
      戚少商的眼神落在顾惜朝身上,很久都没有收回,“你果然是个狠心的人……”
      顾惜朝敛起笑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觉涩然一叹,轻声道:“大概吧。”
      旭日初升的日光渐渐染上一层清华淡彩。戚少商逆着阳光望向远方,星汉烟云、四海九州……眼边的一切,全都遥远得像是再也回不去的昨日昭昭。
      “会留下?”
      顾惜朝虚无地笑了一下:“我若说了,你还肯信?”

      早晨的迷雾轻轻地散了。月见初呆呆地蹲在门外等了又等,终于看到顾惜朝毫发无伤地推了门出来。
      “你怎样?你们——没事?”她焦急地问道。
      顾惜朝没有立即回答。他斯文地拂去衣上的灰尘,轻轻柔柔地说:“我们去看花吧。”
      月见初不解:“……看花?”
      顾惜朝微笑的解释道:“是啊。子规泣血,汝胡不归?据说杜鹃开花的时候,花瓣落在水面上,水里的鱼吃了,也就醉了……我们去看看。”
      月见初兴奋地点头道:“好啊!我要看!”她高兴地跑了几步,又调转过来,好奇地问:“师傅,这次我们要待多久?”
      “我还没想好。”空蒙的天色中一缕朝霞将明未明,红蓝交映,煞是好看。顾惜朝昂首看天,温柔地笑了起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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