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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决定 ...

  •   夜半,又开始下雪了,刺骨的寒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我怔怔地站在檐下,心思空白。院中的梅花凌霜含笑,它为自己想要的美丽,不顾一切地开放,素极之艳丽,美得没心没肺。

      在这潮湿阴冷的深夜里,王美人痛苦的呻吟声在狭小的空间不绝地响着。我知道她疼,且疼得抓心挠肺,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住持下令,不许为她找大夫,单凭那些药膏根本无法缓解她的痛楚。而那个与她有私情的王孙公子听说她被责罚,便不知去向,躲得没影。世间的男人啊,薄情寡意的何其之多!

      “媚娘,让我死了吧……”王美人张着苍白干裂的唇唤我,她朝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我在想,早日死了吧,兴许死了,就会好过些……我还怕什么,从前既怕死去,又怕活着,怕活着活着哪一天死了,因为老惦着哪一天会死而害怕,还怕可能会来不及爱……怕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人……”

      在这里,我们还能有什么呢,只是求生而已。我已不天真了,人世间的亲疏冷热对我构不成影响,但或许是同命相怜,我在王美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刻,我心痛得险些难以抑制。

      “媚娘,你一定要出去,要出去……”王美人气若游丝地说着,“你一定要从这活死人墓里出去……”

      凄冷的夜风由窗外送入,我无法自抑地闭上眼睛,掩住了眸中的雾气和痛楚。我仍是无语,只是坐在榻前,避开她的伤口,将她小心地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一夜都不放手。

      **************************************
      初春,娇嫩轻薄的冷,紧紧地裹在身上,湿腻、阴寒、粘稠、刺痛,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我蹲在溪边,臃肿的尼姑袍包在身上,累赘、沉重,拉拉扯扯,不清不爽。这几日猝不及防的倒春寒,是冬天阴魂不散,气绝之前拼尽全力杀了个回马枪。我的双手几乎要在溪水里泡烂了,青紫着一张脸,倒映在水面上,犹如鬼魅。

      “镜空,宫里有人来找你。”有个尼姑远远地唤着我。

      宫里来人了?

      我心中一喜,莫不是李治遣人来接我回宫了?

      我丢下那堆似永远也洗不完衣服,转身向寺里奔去。

      一个年轻的内侍站在前院等着我,他望见我,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后礼貌地颔首。

      “如何?是陛下派你来接我的么?”一路飞快的奔驰,令我气喘心跳,有些语无伦次,“陛下,陛下他在哪里呢?”

      “是王内侍监命我来的。”年轻的内侍一脸错愕,显然是被我发狂的言语惊住了,他将一支黑牡丹发簪递给我,“王内侍监让我将这个交于你。”

      “这……”我微愣,迟疑,而后不能置信。茫然无措中,我轻轻问道,“陛下看到了么?他说什么了?”

      “王内侍监说,陛下看见了,但是却完全记不起来,不认识这是何物。”年轻的内侍怜悯地看着我,“王内侍监希望姑娘你好知为之,不要再做无谓的举动了。”说罢,他也不等我回答,转身径自去了。

      无谓的举动?

      不过瞬时之事,我却觉得仿佛已历三世。多少个夜晚,我无声地祈求着,可此刻,李治的无情却清清楚楚地令我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仅存的那点安稳与欢喜,都随着他,结束了……我的五脏六腑像是忽然扭到了一起,疼得难受,恶心得令我想吐。

      我低头看去,双手全是被冻裂的伤口,像一张张微开的嘴,每一张似都在嘲笑我的愚昧与无知。这些伤口,如今存在的唯一的意义便是令我再也不相信所谓情爱,且牢记住帝王的无情,以及命运的曲折与不公。

      我麻木地移动着双脚,向后院走去。

      “你是何人?”远远地,我便瞥见一个身着灰布袍的男子走进院来,便立即开口发问。

      “我是大夫,是住持让我来的。”那男子答道,“她说后院有个小师傅病了……”

      住持终于决定要救王美人一命了么?我顿时精神一振,快步向房内走去:“大夫,请随我来。”

      屋中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是一种腐烂变质的味道。

      我忽然周身发寒,静静地走到榻前,低头看着紧闭双眼的王美人。她微微蹙着眉,面色苍白,显得格外羸弱,她似乎只是睡着了,但我知道,她那双曾经勾魂摄魄的美眸再也不会睁开了。

      春已经来了,可为何仍是如此的冷?

      王美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袍,盖着棉絮破烂的被子,躺在干枯的稻草上,永远也不会醒来。我知道,每年开春这寺中就会许多女人死去。那么,还要挨多少个冬天,才会轮到我呢?

      失去与得到,是如此彻底。

      还怕什么呢?还怕失去,怕生离死别。

      王美人临死之前,曾对我说道:“媚娘,你一定要出去,要出去……你一定要从这活死人墓里出去……”

      出去?对,我要出去。

      在感业寺住一世,我绝不甘心。无论如何,我要出去,我没有丝毫宗教信仰,我也不可能清静无为,我不原意在这里漫无边际的等着最后时日的到来。

      我伏下身,为王美人拢了拢发,整了整她的衣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出去,为我,也为你……”

      我仰首,抬眼向窗外望去,眼前愁云惨雾,像是结了一层蛛网,光影浮泛看不真切。

      墙角边,那些正在凋零的花,竟有雍容之态。墙头上,一根拧得长长的老藤,宁弯不折,厚矗而生机,慢慢地缠绕着生长,绵密的缠绕着对世俗生活的爱恋与兴奋。

      多少春?多少恨!

      **********************************************

      我躲在树丛后,看一个又一个老尼姑提着棍子在草丛、树丛中乱刺乱戳着,口中不时发出“出来,出来”的吆喝之声。

      这是我精心策划的一场逃跑,我筹划了数日,只为等这一刻。我确是不愿老死寺中,我要逃出去。所以我才趁今日下山来购买衣料之机,躲进丛中。

      那群尼姑搜寻了半日也不见我的人影,大概是觉得累了、泛了,便收拾了东西,转身回寺中去了。

      我仍不放心,又在丛中躲了好一会,才悄悄走了出来。

      我谨慎地朝山下跑去,小道一转,只见前方云烟弥漫,四周十分模糊,山风迂回萦绕,如絮如雾。清新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湿漉的雾气,沁人心脾。

      久违了,自由的气息。

      忽然,有风猝然而至。树梢上仿佛承接了千重流泉,簌簌回响,天际一片阴霾之象。

      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那声音异常凄凉,听了令人若有所失。

      前方出现绿莹莹的亮点,阴森的寒意,如同寒冰般裹住我的身体里,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是狼。一头银色的野狼!

      它盯着我,却没有任何行动,那如鬼火的眼中散发出诡异奇冷的毒,令我连呼叫的声音都哽在喉咙口。它仰首长啸几声,绿色发亮的眸子中射出戏谑,它似乎是看着到口的猎物,而起了玩心。

      跑!

      我开始没命的跑,头也不回的跑!

      那狼一声嚎叫,高高跃起,从后扑到我的身上,尖利冰冷的牙齿咬住我的背。

      滚热而腥烈的味道,那是我的血,我不顾一切地挣扎,在地上滚爬着,锋利的枝条划破的我的手、脚、四肢,我却毫无所觉。

      终于,我爬进了一堆荆棘丛中,那狼的四肢被荆棘缠住了,它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在静谧的山间来回嘶喊。

      我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但是那狼一旦挣脱了束缚,死的一定是我!

      我慌乱地左右巡视着,此刻我靠的这棵树异常熟悉。我来感业寺的第一日,寺中戒律森严,不许带任何凡俗之物,我唯一视若珍宝的只有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所以我便将母亲的长剑、画……都埋在了这棵桐树下。

      剑,长剑!

      我开始刨挖,用十指刨挖!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一种绝望与疯狂。我用十指挖啊,刨啊,口中发出类似野兽的尖叫,指甲断了,指尖破了,沙土沾染上粘稠的血,可我不觉任何疼痛,泪水无意识地流淌着,一条条血迹,一道道泪痕。

      “嗷……”那狼终于扯断了束缚它的荆条,向我扑了过来。

      而我的指尖也终于碰到了那冰冷的剑身!

      “刷”的一声轻响,血亮的剑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听到剑风破空卷沙的急啸声,鲜血喷溅一尺多高,那狼一声惨叫,摔在了地上。

      “嗷,嗷……”狼痛的在地上翻滚着,它的前爪还扣在我的肩膀上,它便用三只脚蹦跳着,朝远处跑去,哀鸣声不绝,长远尖锐,悲泣绝望,渐渐地没了声响。

      它的血延伸到黄土里,成了深黑色,而后是一片回归的宁静。

      我颤抖地将搭在肩上的狼爪拨开,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长剑,踉跄着来到小河边,河面光滑如镜。我的面孔扭曲着,眼睛却在微笑,杂乱而错综复杂的荆条缠绕在满是血的脸上,诡异骇人,我的身上也全是血,刺目的红,我突然喜欢上了这种颜色,鲜红、腥腻,有着坚强绝裂的姿态。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快干涸的血,有苦涩的味道。

      以天下之大,而无桃花之源。

      就算我逃出了感业寺又能如何?我这一生都见不得光,只是一个逃犯。

      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到宫里去!

      手中三尺利剑是如此的沉,母亲的声音犹在耳边:“媚娘,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想到这里,我心如刀割,痛得思绪又飘回从前,痛得盖过了身上仍在淌血的伤口。不知母亲去了哪里?是生是死?她的身子还好么?我是否还有机会对着她笑,躲进她的怀中,对着她撒娇:“母亲,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啊。”

      母亲,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啊……

      一缕银光自树隙中直射而下,映照着我的灰黯和冰冷,北风啸啸,隐于林梢。

      待我回到寺中时,已近三更。

      住持与一群孔武有力的尼姑手持木棍,守在寺外。

      “镜空,你不是要逃出寺去?怎么又回来了?”住持站在台阶上望着我,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我不是要逃,我只是迷了路,如今回来了。”我低着头,小心谨慎地答道。

      “迷了路?”住持一愣,而后冷笑道,“好,就当你是迷路,但是你错过了回寺的时间,理当受罚。”

      我仍垂首,没有任何异议:“是,弟子领罚。”

      “那,那你去佛堂前跪坐忏悔,直到天亮。”见我如此乖顺听话,住持似乎反倒有些不适。

      我深深行礼,而后便向大堂走去。

      大堂里烟气蒸腾,香炉肆意地吐着青烟,散作光雾霭霭,云雾中变出万千幻景。座上的菩萨,似笑非笑,法像尊严,仿佛可以化去人世间所有的悲痛。

      我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那樽菩萨。

      很多佛座前,其实都紧闭着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神秘而尊严。

      我从袖中抽出那支黑牡丹发簪,紧紧地握住,仿佛它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很多很多的心声独语,只有这簪子听到过。它沾染了我多少的泪与笑,酸楚与痴狂?哪怕如今已变色微黑了,但只要抬手轻轻一擦,便会现出岁月赋予它的贵重质地,流光耀目,不易察觉的一点尖锐灵异之光闪烁。

      其实在万丈繁华的背后,永远都有人在背叛着誓言,也有人在颠覆着不甘的情感。

      或许只有不盼望的女人才会幸福,但我从不认命。

      恨就是发狠,就是酷刑,就是炼狱,就是万般忍无可忍。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女子,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夜里,在青灯古佛旁,用一生谋划着一个终极目的,对权力、富贵的追索,它们与善良与纯真无关,几乎与孤独同义,那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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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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