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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她的泪 ...

  •   1998年 Y市旧城棠樾巷
      正在向尚心底暗暗为棠樾巷不好的名声不服气的时候,一个女人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林芝,向尚,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准备上你们家去问问呢,你们为什么欺负我家盼盼?”
      向尚和林芝愕然地看向那个女人,原来是林芝的妈妈江茹,她虽然是一个寡妇,可在棠樾巷里有很多人怕招惹她,多年来寡居生活的孤独和贫困让这个女人变得非常刻薄,并且有一点像刺猬,在任何时候都高高竖起一身的刺,不管旁人是否对她有敌意,她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滚过去试图两败俱伤。向尚是在上大学以后才知道有一种病叫做被害妄想症,林芝妈妈的行为模式,就和这种病的症状有一点像。
      林芝莫名其妙地说:“三婶,我们没有欺负盼盼呀,您难道还不知道吗?向尚还总给盼盼讲题呢!盼盼是我堂姐,我怎么会欺负她?盼盼,你说是不是?”
      江茹愤怒极了,她身后跟着的林盼盼不说是也不是不是,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向尚有点担心她要是真从放学前一直哭到现在一会儿会不会晕过去,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江茹已经连珠炮似的质问:“哈?讲题?向尚你以为学习好就了不起是不是?讲个题还找别人要东西!你脸真大呀!跟你那个臭不要脸的妈一样,你真是学了朱海棠那个SAO货十成十……”
      这一场无妄之灾降临得太过突然了,向尚完全被骂懵了,她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听到别人无缘无故辱骂自家妈妈,她也生气了:“江姨,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好和我一个小孩子说这些丑话,我妈妈辛辛苦苦在店里干活挣钱,有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骂她?我在学校给盼盼讲题,从来没有要过她任何东西,不信的话,你随便去问好了!”
      江茹近年来骂遍全巷无敌手,很多人看到她宁愿绕路,现在居然被这么一个小孩子反驳了,她气得快炸了,高高扬起手就要打向尚,林芝吓得脸色发白,抽空跑掉了。向尚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一边躲一边喊:“爸爸,爸爸救命啊!”
      很快林芝就领着向荣生跑了过来,此时江茹已经把向尚的衣领抓在了手里,一个耳光眼看就要对着她打下去。
      “江茹!你敢动向尚一下试试!”向荣生一边跑一边吼道。
      江茹和向尚都愣住了,那一巴掌终于没有落下来,向尚的领子也松开了。
      向尚转过头看着爸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爸爸发这么大的火,一向好脾气、笑嘻嘻、几乎从来没和谁红过脸的生叔,这一次却显然气得狠了,整张脸全都黑了,拳头攥起,胳膊上一根根青筋都鼓了出来,任谁看了都知道,要是向尚被打一下,向荣生是真的准备动手打江茹的。
      刚才还伶牙俐齿身手敏捷地和江茹顽强对抗的向尚,突然觉得一下午受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她几乎是扑进了爸爸怀里,哭着喊道:“她冤枉人!她还骂妈妈!”
      “你这个死丫头!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啊!生哥,你也别急着护短,你们家向尚仗着自己数学好,借讲题找同学要东西呢!盼盼没东西给她,她就和林芝一起当着全班羞辱我的盼盼!别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就算了,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嫌贫爱富!你说,你家朱海棠是怎么教女儿的?”
      “你胡说!”林芝和向尚都哭着反驳,两个小姑娘真的是被冤枉得不行了,向尚先开口:“我给盼盼讲题,从来没要过她任何东西!我们根本没有欺负过她!”
      “就是!盼盼是我堂姐,我早就跟向尚说了,大家都是棠樾巷出来的,盼盼数学不好要多帮帮她,尚尚哪个星期不给她讲题?有时候盼盼自己不来问,尚尚在收作业的时候都还会主动教她的!尚尚最近喜欢贴画,别的同学愿意送给她,是因为她对谁都好!”林芝现在简直后悔死了,当时跟杨晓艾斗嘴为什么就要多嘴问林盼盼一句呢?这个林盼盼真是让人气死了啊啊啊!大家都是棠樾巷出来的孩子,在旁边说一句实话帮帮腔就这么为难她吗?难道她接受过向尚的那么多次帮助,对她来说就什么意义都没有吗?!
      江茹伸出食指指着林芝:“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看你三叔死了我们家没男人好欺负是不是?你看见向尚数学好你要扒着讨好她是不是?我盼盼都哭成这个样子了,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难道我还冤枉你们了不成?”
      林芝哭着说:“就是你冤枉人!盼盼没找你告状你还在这乱编!”
      “盼盼回来一句话没说,你这一通邪火为什么要对着尚尚和芝芝发?”向荣生大声问。
      “是盼盼的好朋友杨晓艾送盼盼回来的时候告诉我的!”江茹狠狠地瞪了一眼向尚,再剜一眼林芝。
      “杨晓艾骗人!本来事就是她挑起来的!”林芝大声说。这时候围观的街坊多了起来,很多人讨厌江茹的做派,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说:“小孩子吵吵闹闹,转天就和好,大人瞎掺和什么!”
      “就是!看三个孩子哭成这样,多大点儿事儿呢!”
      “江茹啊,越来越跋扈了,今天连阿生都惹急了。”
      “她就是欠教训!”
      那些话语传进当事人耳中,江茹的脸色更臭了,林盼盼哭得更加大声。
      向荣生紧紧搂着抽泣的向尚,狠狠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放轻了声音说:“尚尚,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2016年 Z市
      向尚提着包走到楼下,发现自己手头那杯咖啡还没喝完,她一路上过来知道自己今天的状态太不适合上班,因为脑子里太空,连地铁都坐过了两站,返程时又坐过了一站,过度悲伤会让自己有点迷糊,很多年了,突然又犯起这毛病。
      办公室里人太多,她走进去就会自动为自己戴上面具,这是站到办公楼楼下,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铠甲仿佛碎成粉末,但感觉不到轻松,内心的苦悲反而如同泄洪一般,她觉得自己快兜不住了,此时她最需要的是找一个安静的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让这种悲伤再流一会儿。而窝太远,转身看到“DL&HD小憩”外面还有几张桌子,于是走过去坐到了最角落那张半隐在一株龟背竹叶子后面。
      把电脑包还有手上那一袋东西扔到桌上之后,她把自己“藏”在那片叶子后面,一想到林芝的离去对自己的意义不仅仅是那些曾经有的一起想要实现的梦想全部破灭,还有就是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自己珍藏,不知不觉中,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曾经理解的死亡只有病痛和年迈,从来不知道“英年早逝”这个词发生的时候要远比前两种来得更深更痛。而她更觉得这种深度的悲伤延续的时间会更长。如果说六年如一日的勤勉和“充实”让她快麻木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林芝让她偶尔觉得自己还有温度,还是活人,如今这一点点的理由却给她如此大负面的刺激。想到这些,她甚至感觉这种痛开始渗透到她关节的骨头缝里。
      从向尚匆匆走到最角落那片龟背竹后面那一刻,霍孝铭就注意到了她的不寻常,应该说,从今晨跟她面对面说第一句话,他就看出这个女人跟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太明显,她如果不是失恋了,就是被裁掉了。两只眼睛能明显看出是哭过,血丝没有散尽,上眼皮已经肿得令霍孝铭怀疑她怎么把眼睛睁开的?一脸极度憔悴让霍孝铭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昨晚和今晨看到的同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差别?从坐到那张座位上起,就见她一直在默默流泪,手边已经积了一小堆纸巾,虽然隔着玻璃离了三四米远,霍孝铭似乎感觉到自己都被她的悲伤波及了。
      “该不会是失恋了吧。”陈德良突然凑到他耳边,小声八卦了一句,这让霍孝铭回过神来,霍孝铭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有些嫌恶地挪开了一点儿,“哎,我可是直男。”
      德良懒得理会表弟的这一番做作,他刚才就是沿着孝铭的目光倾注的方向才看到了向尚。他开店这几年,女孩子在他店里哭也不止一两个了,有的分手当场,女生挽留未果就在店里嚎啕大哭,有的会在听到结局的时候继续谈笑风生,却在别人离开后默默流泪,单独一个人来哭一场的多是晚上,但像这姑娘一样大白天躲在角落哭的是第一位,让陈德良怀疑被裁员的可能性高过感情问题。
      但在他眼里却还有另外一道风景就是妻弟霍孝铭——他实在看得太出神了,从那个姑娘进来孝铭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人家坐到那里后他就一直观察这别人以至于忘记手里的那只杯子他已经擦了10来分钟了。
      “咦,这不是昨晚送你蓝莓丹麦的田螺姑娘吗?你要是想安慰呢,就赶紧直接过去~”陈德良收过来大厅里几个咖啡杯,放进水槽,看着表弟轻叹一口气。他看得出从那天被这田螺姑娘好心“施舍”了两袋吃的之后,孝铭这两天就没有停止过提起她。虽然都是成年人,但是——
      “她又不认识我,我这么唐突的过去,不太好吧。”霍孝铭其实昨天还不是很确定到底是不是她,现在德良这么说,他应该感到意外的,但是没有,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说:当然就是她了,不然还能是谁呢?
      他无意识地擦着手里那只杯子,陈德良觉得再擦下去,杯壁都要穿了。
      霍孝铭天生最怕两件事,他未成年的外甥女含着一泡眼泪瞥着嘴巴要哭不哭和一个成年女人真的哭了,说起来其实算是一件事。他的外甥女被姐姐骂的时候大眼睛里开始冒雾气他都会不知所措,恨不得所有的错误都能帮小朋友顶。他也见过别的女人哭,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姑娘一样,哭都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他认识的女孩子,每一滴眼泪都是要人来哄的,所以哭的时候身边永远有人,她们哭得再凶,也许是一枝玫瑰,也许是一句情话,最伤心的时候也许要一条非常昂贵的项链,这样也就好了。你说一个姑娘躲起来哭是什么意思呢?虽然明显那个地方没藏住她。
      霍孝铭突然放下手里的杯子,径直大步走向大厅外玻璃墙边那个位置。陈德良站在洗手池后看着,抿着嘴微微笑
      ”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吗?”霍孝铭觉得这是正常的商家的对于客户体验的征询,他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借口,好吧,也许有一部分是,但是至少这不会吓着她。
      向尚略有些尴尬的拿纸巾擦了一下鼻子,无力的抬起眼皮,看到正是早上的“彭于晏”,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她差点忘记了,这是咖啡店,可能不会允许她占着座位但不点儿什么。“没有,对不起,我马上走。”说着向尚整理起自己丢在桌上的东西,慌乱中自己的工牌从文件袋里掉出来,霍孝铭记住了那个英文名字“Chantelle Xiang “ 一眼瞟见工牌上的照片,那时候她还满脸的胶原蛋白,如今虽然流失不少,但还是一张标准而端庄的中式鹅蛋脸。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孝铭赶忙站到向尚身前,单臂打开试图挡出向尚的去路,生怕她以为他是来驱赶不点单客人的小弟,向尚见这个人慌慌张张,如果是自己真的站起来了,这人跟自己的距离有点过近了,于是她本能的让支起的身子又重新回到座位上。
      “您……想喝点什么,可能喝点东西对您的心情会更有帮助。”霍孝铭说完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还真像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啊,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他本来是想问:小姐,你怎么啦?但是在这座水泥森林里,对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子这样说话,比催客人点单更加显得唐突——天知道这里要是能按照西方礼节来的话,他多想给她一个又长、又紧、又暖的拥抱,那一定能让这个躲起来无声哭泣的姑娘感觉好一点,但是这里毕竟是有着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中国,这样会有骚扰的嫌疑……如果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朋友多好,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情,他一定要送她一束花,妈妈说,没有女人能拒绝一束玫瑰;也许还要送给她一大盒巧克力慕斯,甜食能让女人心情好;也许他会陪她喝一下午的酒,如果她愿意把烦心事说出来就更好了……
      然而,她只是来店里还躲在不想让人发现的角落里无声哭到崩溃的陌生姑娘。他好像做什么、怎么做都不合时宜,但是放她一个人在这里抽泣,他又于心不忍,于是只能笨拙而略显市侩地建议她来点什么饮品。
      向尚只想流完这一次眼泪,能让自己的悲伤从心里出去一些,但是好像这种痛没有变轻的意思,似乎随着她的回忆变得越来越重,哭到一半头也痛了起来——她几乎没有在众人面前掉过一次眼泪,哪怕是曾经最伤自尊心的时候,她都能死死忍住,回到家再独自一人舔舐伤口,但是这一次,她只能忍住让同事们看到自己的脆弱,居然等不了回家。
      然而这世道忍心,她连在这里哭一场都不可以——她能够理解商家做生意的心情,任谁都不会让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白占一个位子,不说会吓走其他客人,老板定会觉得晦气。但“彭于晏”挡住她又是什么意思?不让走?不点东西不让走吗?向尚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从已经肿起来的眼皮撑开的缝隙中疑惑的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彭于晏”,身体由于刚刚哭过还有点轻微的抽动,她也不想一个咖啡厅小弟难做,拿起压在她文件袋下的餐牌,才发现原来这家店里的饮品不仅仅只有咖啡,但是自己真的没有心情一个个钻研点什么。
      “你觉得什么好就给我来一杯吧!”向尚只想这个人赶紧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最讨厌别人看到自己哭了。即便是这是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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