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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怀瑾握瑜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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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政元年二月
景仁宫曦情殿暖阁。夜。
我坐在湘妃榻上,静静地看着夜空,手中的绣品空捏着,并没有要完成它的意思。屋子里有动静的只有袅袅的檀香。一缕一缕,将自己弥漫到整个屋子。
我蹙了蹙眉,唤道:“颖儿,我不是吩咐过你,别点味重的香吗?撤掉,再把窗门都打开。闻了太浓的香,你主子我晚上就别想睡安生了。”
随侍一旁的颖儿赶紧应声,连连称错:“云主子别恼,奴婢这就换下。”
听得此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何时我竟成了这种吓唬下人的主子?抚了抚想得发烫的额头:“颖儿,别去了,就搁在这儿吧。春寒未过,外头还是很冷的。没得你为了这个鼎冻出病来,我还得自个儿伺候自个儿。”惊魂未定的宫女诧异地看着我,我不会太为难她,这个她清楚;只是这明着听起来不大好听的话,怎么让她觉出了一点点关心?
“是。”
我挥一挥手,示意她先下去。苦笑,睡不安生也不错,这个急活儿可得抓紧了。只是今日实在是太不巧了…………
因是刚晋位加上太招人,我就尽量待在自己屋里。有嫔妃来访,则是言笑晏晏地聊几句;去慈宁宫安安分分地晨昏定省,也从无半句废话。皇上初登极,这段日子都是独自宿在养心殿,倒也省了我一个小担心。
自认为已经是低调到极点、应该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可今日一连二位不速之客,倒是让我惊到了现在。
承乾宫蓉贵人来访。
早就听得她母族的不世之功,虽此次大封并未拔得头筹,但外头早已盛传,中宫一位迟早是钮祜禄家的。
“芸曦妹妹,这一段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吧?我们姐妹以前,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皇上是常事儿;但妹妹刚册封,却迟迟不得见圣颜,太后吩咐我来看看妹妹呢。”嘘寒问暖之后,开头就给了我一记下马威。
“呵呵,怎会呢。云儿住在景仁宫里,吃穿用度样样称心,劳太后娘娘和姐姐牵挂了。皇上日理万机、勤政爱民,我朝繁荣兴盛是我们后宫之大福,云儿不敢有他余之言。”
蓉贵人说这话时正立在窗前。穿一件天蓝色的衫子,外着宝石蓝的比甲,边上都镶有原白花边,头戴红色珊瑚流苏。娇俏中透着一股英气,一看便知是个有魄力之人。
“恩,云妹妹住得惯就好。今日我来,其实还有一事。如今后宫属妹妹位分最高,而我也算是在潜邸有管事经验。太后娘娘的意思,后宫暂时由你我看着。再过不久,如今后宫的格局定会起变。这段时间要偏劳云妹妹了,最近宫里杂项事务颇多,又赶上懋妹妹的病日渐沉重……唉”
我听到“后宫暂时由你我看着”已是脑中轰然,这是蓉贵人在找盟友抑或是皇上、太后在找后宫的平衡点?懋妹妹病重?哦……是和蓉贵人一个宫的懋答应?病重是何意?
“蓉姐姐,子茉姐姐的病要紧吗?”我微微倾身,盯着她的眼睛,不对她前头的话作出任何反应。我知道,蓉娴只是来“知会”我一声,无论我愿不愿意,“太后吩咐蓉、云二人暂理后宫事务“已经是传遍东西六宫了。
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跟前:“子茉妹妹……怕是熬不过去了。去岁冬天太医已经是判了药石无解,能拖到今日子茉妹妹受了许多罪。也是四阿哥和瑾瑜福晋孝心有加、侍疾诚勤。”
怪道太后皇上将这位懋答应安排在象征着皇贵妃的东六宫主宫承乾宫,原来她是四阿哥的生母。听闻这位四阿哥自幼熟读诗书,敏练仁孝,是皇子中的佼佼者。只是为何蓉娴会同时提及四阿哥和福晋?
我微想了下,轻柔说道:“蓉姐姐一人要管后宫这么多事,真是辛苦。但云儿年纪尚轻,更没什么经验,今后要麻烦蓉姐姐多教导指正了。”说着,起身福了福。
蓉娴连忙扶起我:“云妹妹言重了,有妹妹帮衬,我是谢还来不及呢。那我先回宫了,后天我会来找妹妹将一些基本的事务交代清楚。”
送走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消息的蓉贵人,气儿还来不及喘一口,侍女颖儿回报,四阿哥求见。我又是一惊,刚刚还在想着蓉娴同时提起这夫妻二人的原因,不到半顿饭功夫,四阿哥便来了,难道有什么联系不成?
我整了整衣饰,端端正正地坐好。
十二三岁的少年,身材颀长,面色稍稍显白,双目清澈,如深水寒潭。
我浅笑起来,招呼着:“四阿哥吉安。颖儿,上茶。”
青年作揖道:“弘历见过云庶嫔娘娘。”
“四阿哥别多礼。姨娘刚刚还跟蓉娴姐聊起你和瑾瑜福晋呢。怎么?今日你母妃的病好些了没?”明知太医的诊断,但为方才蓉娴言辞中止不住的赞赏之意所动,不忍这孩子年纪轻轻便失了母亲。虽是慰语,若能解得少许烦闷也是好的。
他似乎不意外我会提及蓉贵人,眼睛愈发黑亮:“谢云娘娘关心,今日额娘清醒些了。弘历听姨娘们说,云娘娘的女工是一绝。后日便是母妃生辰,弘历冒昧想请娘娘帮忙绣一幅江南烟雨图做为贺礼,额娘是扬州人,离家十数年,希望这江南好风光能解解她的思乡之情。还请娘娘成全。”说罢便是深深跪倒。
我没有上前扶起。聊慰乡情吗……?这孩子是个心细之人,更难得是孝心一片。想到方才蓉娴所说,心中竟有隐隐抽痛。“熬不过……”……我仰起头,努力眨了眨眼睛,复又挤出一个浅笑,起身把他扶起来:“四阿哥快起来,云姨娘答应你。明日辰时来景仁宫取吧。”
…………
“主子,养心殿的高公公来催了。”思绪被颖儿的声音打断,“皇上的折子已经批得差不多了,颖儿这就伺候您沐浴更衣,再不去就要来不及了。”
是的。景仁宫云庶嫔,皇帝登基后翻的第一个绿头牌。为了手中的绣品,我已经一拖再拖了。高公公是祖父在宫里为我安插的暗中帮手之一,今夜他随时向景仁宫报告着皇上批折子的进度。
唉,看来明日约定的时间,我是笃定拿不出东西的。
“什么时辰了?”我放下绣品,汲上软鞋,问道。
颖儿的声音已经开始焦急起来了:“主子,都快子时了。”
“恩。那我们快些吧。”我苦笑了下,今日竟是没有一件事儿能顺顺当当完成的。
沐浴、裹上丝被……当我被放到那床上时,皇帝已经在暖阁里喝完第二杯茶了。
高公公被叫了出去问话,隔了墙不大真切,只隐约听得“睡过了头”、“宫女是新来的”、“懊悔的很”…………
然后是一个愠怒的男声:“整日待在宫里,又不用做事,怎会睡过头?她是嫌是嫌朕这段日子冷落了她?还是觉的区区庶嫔委屈了她?哼!朕还嫌她委屈了婉蓉呢!你让她回去吧,朕今日歇在暖阁里。”
愈发苦笑起来。区区庶嫔?天知道,我是巴不得连答应也轮不上我。回去也好,总算还能有一件事儿是得善终了。
在景仁宫看到嘴巴张得像是合不上了一样的颖儿,我知道,翻了牌又被敬事房记未幸档,这个大笑话明日定会被传遍内廷。
我唤了声:“颖儿,来帮我穿上衣服吧。再替我去问你针线房的姐妹借点线,就说最迟明日傍晚就能还上。”
小丫头虽已是入宫5年的“老人”,但只比我大2岁,说话声音孩子气甚重。“主子……您,您心肠也忒好些了。懋答应生病,您下午已经传话去佟府让帮忙求药方了;四阿哥诚孝之心确实感人,但您也不该拿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儿啊……”
笑着摇了摇头。“颖儿,你知道吗?你主子在家里还有个小侍女叫晴岚,她也同你一样,老是为我担心,怕我被老太爷罚,训我时的口气和你刚才像极了。我不是不把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儿,为了佟家,老太爷不会允许我这么做;我也答应过别人,要让自己过得好。你放心吧,这件事我自有计较。”果然,颖儿听了这话,大舒了口气。
其实,只有我知道,所谓“自有计较”只是安慰颖儿的。皇上对我的第一印象很是糟糕,他日会否翻我的牌子还是未知数,我又如何去“计较”?算了,不想这些,路总会有的。这有可能是拿自己前途换来的时间,要好好珍惜。
“颖儿,别站着了,快去拿丝线。既然知道了懋娘娘的生辰,这也就算是我送的一份贺礼吧。”
翌日。
不出所料,天刚亮就有人来景仁宫看我的笑话了。我一夜未睡,手头的绣品还有最后一些收尾工作,也不想应付那些无聊人士,便让颖儿一一打发了。一直到卯时三刻,绣品终于完成。正此时颖儿来回说,四阿哥福晋富察氏求见。
应该就是那位瑾瑜福晋了……
“瑾瑜给娘娘请安,云娘娘万福”。袅袅婷婷,盈盈一拜,声如黄鹂。一身白色的氅衣上绣着淡紫色的小碎花,清纯而不失高贵。没来由的,我很喜欢这个晶莹剔透,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芽的女孩子。
“怀瑾握瑜,真是个好名字。乖孩子别多礼了,快起来吧。”
纤弱的身子没有起来,只是抬起了头看着我。温温的眼神中是对我平常更稍显热络的语气的不解。窸窸窣窣的刘海下,映着雪白的额头。
“瑾瑜……今天是来赔罪的。昨日为了额娘、四阿哥,累及云姨娘……实在真是过意不去。”说着竟直直跪了下去。
“瑾瑜,你这是……快起来,没什么大事情,别这样。你来得正好,替我把这幅烟雨图带给四阿哥吧。懋姐姐有四阿哥在她身边,总是要好很多。就别让四阿哥再跑一趟了。”
“姨娘……”不知是否看错了,她接过绣品时,眼中似乎有晶莹闪过。
“恩,快去承乾宫吧。懋姐姐病着,我就不去打扰了,代我像你额娘道声生辰快乐吧。”我继续说道,“呵呵,懋姐姐也算有福,有四阿哥和瑾瑜福晋这么孝顺的孩子在跟前。不知我将来得病时会是个什么光景……”由衷地羡慕这一家,子孝妇贤呢。
“姨娘……”她还是如方才的一声,“姨娘别这么想。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若真有那么一天,瑾瑜一定来照顾姨娘的。”她温柔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我知道,有种不知名的情愫正在这曦情殿里滋长着。挺奇怪的,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竟会有这种砥犊的念头。算来我只比她大5岁,但是……
“瑾瑜,姨娘知道也许冒昧了些。很奇怪,见着你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像家中最小的妹妹。不过,我们辈分不同,呵呵………………若愿意,我认你为义女如何,我的瑾儿?”我露出自入宫以来少有的真诚笑容,期待地望着她。
“瑾儿当然愿意。瑾儿方才犹豫了许久,想说的也正是这个……姨娘,让我有一种额娘的感觉。”露齿一笑,甜甜地唤了声:“额娘,瑾儿今天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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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随愿生。当初的我们万不会想到,瑾儿那日的承诺,竟是一言成箴。咏政九年初冬,当岫云禅寺里只剩我们娘俩时,想起那“义不容辞”的认女一幕,已不知是美好多、抑或苦涩多了。
缘起惜缘。缘散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