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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里他乡 ...

  •   玄霄以前很喜欢向前看。他讨厌回顾往事,因为结束了就是结束,他不可能改变错误的决定,亦无法重温正确的美好,那些他绝口不提的回忆之于玄霄仅仅是没有意义的影像和声音,在时光的磨灭中化作如烟而过的片羽吉光。然而显而易见的,十九年暗不见天日的日子让他无可否认地染上了怀旧的恶习,他会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去审视内心尘封的密室,细细密密地挑选拼凑着毫无关联的事件,企图从中找到因果循环的影子。
      因果因果,前尘因,后世果。若然万物的根源都不过只是一念之间的阴差阳错,他命运之轮的起始又是转动于哪一个不经意的闪念错落?

      他出生于一个不值一提莫莫无名的江南小镇,毗邻着水乡独有的泠泠小溪,晴空万里无云,春天到来时漫山遍野开着素色的野花,在碧草清风中摇曳着它的清华芬芳。
      玄霄却和小镇安宁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入,据说这缘故和他的身世渊源颇深。天有异象,必出妖孽。他们煞有其事地向他讲述他诞生时的离奇景象,他们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最明亮的那颗星子是怎样在他的第一声啼哭中死亡,他们说他们看见无穷无尽的火焰与阴云钻进他母亲的小腹,然后他降生了,与生俱来的嫣红纹样罪证般烙印在他的额上。
      玄霄从来没有信过一个字。
      记忆中的父母总是忧愁地唉声叹气,记忆中的邻居总是嫌弃地东躲西藏。他说话比谁都早,识字比谁都多,跑步比谁都快,却没有一个人为此欣慰欢喜。他那时还不明白太优秀的小孩不是让人骄傲的天才,而是遭人避讳的异端禁忌。
      玄霄不晓得是真有鬼神作怪,还是他本身出了问题。又或者说这本来什么都不是,所谓的预兆原本就不过是一个百无聊赖的谈资,却在捕风捉影中偏差了预先的算计。世事变幻,他早已丧失了追究的动力兴趣,既然他所谓的童年没有任何值得他流连忘返的回忆,他又何必为了一段湮没于岁月洪流中的鸡肋白费心机。
      即使是长大以后,他依然坚守着这条金科玉律。然而万事皆有弊端,他也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毫无瑕疵。不注重过去,也就不用去一一分明地计较得到与失去,可偶一深思,埋藏的秘密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要得到什么?又已经得到什么?他不想失去什么?又已经失去什么?有些秘密太隐私,他不想明白,可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去明白。明白了会后悔,不明白也会后悔。得与失在他的天平上反复衡量,却始终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定论。
      他也不该奢望定论。

      他不曾注意过周遭鬼鬼祟祟的视线,他不曾留心过众人闪烁其词的流言,玄霄只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走错了人世的游魂,冷眼旁观着不属于他的人生冷暖世态炎凉。他的根不归属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并不是非他不可,所以当太清出现在他面前询问他是否愿意和他同去修仙的时候,玄霄毫不犹疑地握住道人粗糙的大手,跳上了悬浮在空中的飞剑,在一片惊羡的眼光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应该被他称作“家”的陌生地方。
      他彻底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远离了养育他的父母和从小生长的土地。他从没有在那里留下分毫的感情和眷恋,因而离去时也完全不觉得忧伤。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却除了惆怅只有惆怅。
      他后来一直很疑惑,到底是他先遗弃了他的故乡,还是他的故乡先遗弃了他。但谁先谁后其实都并不重要,因为他的生命早已注定与遗弃结伴同行、相系相连。

      玄霄和玄震在下棋。
      心正才能身修,琼华派的弟子们平日里为求巩固道境、静心养神,都有自己一套调息安气的法门,其中选择琴棋书画修身养性的大有人在。大家私下里猜测玄霄会和玄震一样练棋乃是因为二者皆是一板一眼、自守方圆之流;云天青却坚信那是由于玄霄骨子里的争强好胜,无论干什么都非要一决胜负输赢。
      玄震听到这大言不惭的推论后居然与云天青心有戚戚焉。他和玄霄手痒却苦无对手时也下过几盘,觉得这个师弟的棋力高深、定力也强,是个旗鼓相当的好对手,奈何对弈风格大开大阖,杀伐之气颇重,单刀直入鲜有人能匹敌,却不留退路转圜的余地,极容易陷入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残局。
      话虽如此,就算抓准弱点猛攻,他往日和玄霄对局也不过是五五平分之数,谁知今日玄霄却是一路兵败如山倒,十分的不寻常。
      “玄霄师弟,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手指敲了一下棋盘,老好人师兄如是询问。
      玄霄微微一怔,他顿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是和天青有关的事。”
      云天青最近时常走神,面露极为少见的正经怀念之色望向远方,仿佛游子思乡一般,问他却全推说无事。玄霄敏感地察觉出云天青的举动有异,可又具体说不出来有异的原因何在。这样陌生的云天青让他无端感到空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他的心乱了,怎么也静不下来。
      玄震却醍醐灌顶地一拍手。“噢,是那件事啊!对你来说,要找到合乎对方心意的礼物送人实在强人所难,是挺烦心的。”
      玄霄是真的愣住了,夹着黑子的手停在半截,他惊讶地看向玄震。“那件事是哪件?”
      这回轮到玄震惊讶地看回过去,“你真的不知道?”
      玄霄半是迷惑半是不甘心地摇头。
      “这么说吧,你对天青师弟的事知道多少?”
      “哦……”
      玄霄眼皮一跳,一段被他刻意忽略的小插曲自动跳入他的脑海。初次见面时他曾随意地问过云天青一次他的身世,而对方的回答却差点让经不起挑拨的他铸成大错,失手错杀了这个新任师弟。

      “我的身世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话说从前有座山,山的名字叫青鸾峰,山下有座村子,村子的名字叫太平村,我们云家就世代居住在那里……我们家的人口很多,可以说是四世同堂了,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更是数不胜数。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满月的小儿,啊,不对,这是我冒充土匪打劫失败时用的台词,我一不小心念串词了,重来重来!……我们那给孩子取名都很讲究,要说到我的名字,那可是大有来头。我出生的那天天空很蓝,就是那种湖水一样清澈见底的蓝,我老爹一时高兴,就想叫我蓝天,可我老娘就不乐意了,我们那个地方天空总是很蓝,村里人取名又懒,村子里一颗石头扔下去都能砸到三个云蓝天。总之我老娘就是为了这个死活不干,哭着喊着要换名字。正巧来往的亲戚里有一个是打铁的,听说过一种叫天青石的石头,人又读了点书,说天很蓝也能用天很青来代替,所以我就叫云天青了……哎,师兄,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不是生病了吧?那你可千万要好好注意身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上回生病可是……哎哎,师兄你这是要去哪?我还没讲到我三岁时偷鸟窝的趣事呢……”
      于是云天青从此成功地在玄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虽然啰嗦不能算是有什么多好的初印象,但他确确实实做到了让玄霄无法将他与路人甲等闲视之一视同仁。
      当然,云天青之后为了扭转这个长舌男的印象又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与努力,那就是后话了,在此暂时按下不表。

      言归正传,托那次玄霄事后想都不愿再想的惨痛教训之福,被迫听完一整套云家家史的他对云天青的理解程度更胜于某些人心隔肚皮的半路夫妻,他所有的喜好、特长、亲属、祖宗、初恋、梦想、仇敌、战绩、丑事、艳遇、八字……
      “啊?!”
      他明白了。
      “正是如此,是天青师弟的寿辰到了。”玄震好笑地看着一星薄红爬上玄霄的脸颊,温言劝慰,“我们琼华以前从未时兴觉醒这类庆祝,师弟你大意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好久不知脸红的困窘,玄霄略带局促地又摇了一次头。他十分生气,却分不清晰气的是云天青没有提醒过他却跟别人四处宣扬生辰的事实,还是别人都记得云天青的生辰而自己却忘记了的事实。他过去虽然的确很少参与过生辰的庆祝,琼华也的确很少出现过类似的活动,但那却并不能成为自己粗心大意的借口。
      啪的一声,黑子落下的声响异常清脆,惊得玄震差一点跳了起来。
      “师兄……”
      玄霄微抿着唇,极认真地抬头望向玄震。那眼神明澈如水、清冽如冰。
      “对方生日的话,我应该做些什么?”

      后来玄霄在玄震的指点下用后山的紫竹削了一根洞箫,造型古雅朴素,声音浑厚灵动,恍若流水行云。
      “为什么是箫呢?你见他吹过吗?”玄震好奇地问。
      “没有见过。”玄霄想了想,直觉地说,“只是觉得很合适。”
      那之后云天青果然对这紫竹箫爱不释手,忙里偷闲之时经常拿来迎风吹奏,每当此时玄霄多半都会恰好有空陪在他身旁,心想他吹得果然很好听。

      玄霄不懂得音律,但他很喜欢听夙玉的歌声与云天青的箫音。夙玉歌里的故事总是充满恋人的不幸,但她唱起来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婉约清淡,仿佛连令人纠结的离别永殇也如童话般单纯明净,这就像她的人一样,能够让自己不幸却平和地活下去。他却从来都听不出云天青吹的是什么,只觉那箫声悠长开阔、舒缓恬静,柔和而空灵,他可以引你想起青山竹林梅妻鹤子的隐士悠然,却不会勾动如夙玉歌中一般身无所依的寂寥和落寞。
      玄霄一时兴起,也动念想学,便问云天青可否愿意教他。
      云天青很少拒绝他的要求,这一次却是反常地斩钉截铁。“不成。”
      “为什么?”他不解。
      “箫声乃是心音,你执念太深,不易看开,最好不要学。”
      那时云天青看到了玄霄少有的失望的神色,他暗沉的瞳眸之中混杂着失落与豁然,依稀还晕染了一层如雾的光色,淡淡的,看不真切。
      “你就当真看得开?”
      这个问题玄霄并没有真正问出来,尽管他们都彼此心知肚明。

      夙玉死去的那一天,云天青忙活了一整晚才把她在石沉溪洞里安葬妥当。嘀嘀嗒嗒的水声袅袅传来,漾在耳际,如绕梁三日挥之不散,有若空谷回音。
      他忽然有了吹箫一曲的冲动。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际,却摸了个空。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过在琼华的事了,这却不是证明说他在琼华过得有多不快乐。他其实在琼华经历过许多快乐,故而更加不愿想念,只因为他回想起的幸福越多,他得到的不幸也就越多,也就对目前的处境不满越多。他现在和天河这孩子两人过得很平静、很安详、很满足,并不想由于从前的事情影响这样的生活。他自认这是跳出红尘五行外的潇洒超脱,夙莘却曾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死鸭子嘴硬自欺欺人。
      但她怎么认为也是无关痛痒的了。云天青想起包括在他从琼华派带走的为数不多的物什之中的紫竹箫,那个可以算作是玄霄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纪念的礼物在他和夙玉成亲的那个晚上,就被他用法力烧掉了。
      他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看得开。

      玄霄有时觉得自己像个流浪的过客,四处飘零居无定所,在繁花胜景烟花缭乱中寻找着迷梦中的鸟语花香。他曾以后他在琼华找到了他的容身之所,但那又好像仅是一时头昏眼花的错误。他在隔岸观火中雾里看花寻寻觅觅,却始终未曾有幸发现那一簇待他回首的阑珊灯火。
      ——桃源不再,何处是我归乡?
      人们常说他执念太深,才会被蒙蔽了洞悉世事的慧眼,这他也只好心甘情愿地认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如果连置身事外的神佛都有毋庸置疑的嗔痴,他玄霄区区一个凡夫俗子又怎能幸免于难?
      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云天河。

      日夜的交替在玄霄的意识中渐渐蜕变为斑驳陆离的影子,恰似彷徨癫狂的呓语,倾诉着东去的逝水流年。再漫长的旅程也要有个歇脚的居所归宿。那一日心绪游弋散漫,他索性闭上眼睛,放开自己的理智思想,任凭没有目标的羲和带着他在天地游荡。三千繁华自眼前掠过,最后他却出乎自己意料地回到了曾经的家乡。昔日山灵水秀的小镇如今人迹罕至,荒凉萧索得不成模样,只剩一堆白骨、一撮黄土,在风中独自飘,无处话凄凉。
      如果这就是上天给予他寻求的迷底,那么玄霄自己也无话可说。宿命在百转千回后摆了自以为是的他一道,他似乎从未走出过他的家门,又似乎已然远离得再也见不到了回家的归途。
      却原来由始至终他都没有离开,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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