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尘》华裳 珠子

2、第二章

　　夜已深，茶棚内众人陆续的起身回房。
　　中年汉子扯过背在身后的竹编背篓,低头翻检着。一股微微刺鼻草药气味在炉火的烘烤下散了出来。
　　红衣双髻的女童坐在椅子上，熟练的将扯出的药草整好顿齐。
　　“看不出您还是个郎中。”方才那位说书人起身之际望了眼，笑道。
　　中年汉子只顾着翻检药草，“混口饭吃罢了。”
　　不出片刻人已散尽。只余了坐在隔了张桌的那名独臂的素衣青年。面前的茶刚刚沏过，袅袅的水气冲上来，淡白蒙胧的散在微微苍白的脸容前。
　　青年的脸容平凡，五官只说得上清秀，侧身坐，脸微微低着，在光线暗淡下来的室内更看不清表情。住在客栈中的几日，没见他与谁攀谈过，偶尔有人与他说话，也只是淡淡的应上一句，再无多语。左臂是断的，日常生活行动却也像是常人般自如，神态中不但没有一般残疾人常有的愤懑或是卑艾，总是平淡冲和。不多话也不多笑，给人的感觉，相当的清冷淡漠。
　　是的，清如水冷如霜，淡的，留不下印象。
　　衣淡，人淡，眼神也淡，存在感亦很淡薄。
　　整个人，像是阴天时浅灰色的影子。
　　很容易的就会从众人的注意中消失，像是融化般。
　　棚内很静，静得可以隔了篱墙听到隐隐的淅淅的落雪声。偶而炉膛里一块火炭“剥”的爆出朵蓝焰，然后噼啦的轻炸一声。
　　流动的静谥却又有些落寞的时光。
　　“伯伯，雪停了。”吕仪忽然抬起头道。
　　雪真的停了。
　　躺在柜台内打盹的小二揉着眼睛走出来，抬高了手卸下对面墙上挡雪的板子，将糊了桑皮纸的窗支开一扇，散散一室的烟气。
　　也放进一室的夜色雪华与清冷的风。
　　天还没有全晴，但浓重的云朵被高空疾风吹得向北浮移，云隙间或明或暗漏下银蓝色的月光。月光照在一地的积雪上，反射得更清更冷，再投入人的眸子，漾起层层的影。
　　吕仪跳下了椅子，跑到窗前。
　　那青年也抬起了头，黑色的眸子里映过炉内火光，微闪了下，偏开脸去望着窗子。
　　风也很疾，在树从间吹着响哨打着回旋，激落枝头的枯叶残雪，簌簌有声的落下。
　　天上的云层终于已经移开，只余了薄纱般的纤云丝缕的让风扯着，若有若无的挡着月娘。
　　风卷起积雪，推送着吹拂着游向远方。
　　青年那双淡定冷清的眸子缓缓的恍惚起来，浮上浅浅的笑意微微的落寞。
　　恍忽兮流风回雪轻云蔽月。
　　那汉子也活动了一下筋骨，深深的吸了一口室内烟雾散尽后涌入的雪后清冽空气。
　　像是被那汉子的动作从一场恍惚的回忆中唤了出来，青年几不可觉的微微一震，收回视线恢复淡漠的表情，起身向后堂的客房行去。
　　与那汉子擦身而过。
　　那汉子放下举在空中的手臂，扭了扭肩膀，忽的开口道，“十三夜？”
　　青年脚步不停，直若无闻，连迈出的步代辐度都没有变化。
　　汉子浓粗的眉毛挑了起来，忽的探手，刁向青年的右腕，来势既快且急，功力不凡。
　　看似消瘦单薄的青年仅存的右臂一转，竟是高明的连消带格，卸了回去。
　　“你要是要命的话，就让我号你的脉。”汉子错步抬手，眼神灼灼发亮。“你中的是十三夜，没错！”
　　“我要是不要命呢？”青年淡然的道。
　　“你要命，就让我号你脉；不要命，我也要号你脉。”
　　“吕神医何必如此？”
　　“你认识我？”汉子放下手，忽的瞪目，“那你也应该知道这十三夜除了我，没人能解。”
　　“嗯。”
　　“嘿，我说你这人！”那汉子，也就是神医吕方懊恼的垂下手，“我看惯了拿人命不当回事的，可那是都是拿别人的命，可还真是头一回看到你这样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说不要就不要的。你年纪又不大，老婆没娶孩子没生，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想得太开。青年暗道。
　　“既然有人能用十三夜这种奇香来留你命，那人一定势力与财力都大到极点，天底下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汉子纳闷的问，“命留了下来，你竟然又不要？我说你这个人是真傻啊，还是……”
　　“你也未必能解。”青年淡然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未必能解？”吕方怪叫一声，“就冲你这句话，我就偏要解解试试！！”
　　青年的眉暗里皱了起来，他竟忘了吕方这脾气，似乎也是自从离开那里断了香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记忆一点一点的，如冰融水般消失。
　　也许哪一天，将往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死的时候了？
　　“吕前辈还有要事在身，何必要纠缠些不必要的小事？”青年扭身欲走。
　　“你怎知我有要事在身？”吕方上前一步。
　　“吕前辈若是无事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且行色匆匆，似是躲避仇家一般。”
　　“好小子，你倒明白的多。”吕方一笑，“就凭你这心思细密，想必在江湖中也是个有名有号的角色。”
　　“晚辈早已不是江湖中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离了江湖，江湖未必肯离了你。你命中注定是江湖人。”吕方打量了他几眼，莫名的道。
　　“原来吕前辈除了会看病外，还会看相？”青年轻笑一声。“失陪了。”
　　身形一动，青年人已经到了门边。
　　“秦霜！”吕方忽的喊道。
　　青年闻言身形微滞，但随即闪身掠出荼棚。
　　“伯伯伯伯，你刚刚…………”吕仪飞跑过来，扯住吕方的袖子急问。
　　吕方抬起右臂，袖口上一点淡淡的白霜正迅速的融化开去，化为淡淡的湿渍。
　　“天霜拳。是他。”
　　“秦霜，原来他，就是秦霜。”吕仪喃喃自语，“秦霜……”
　　“伯伯，你刚刚说十三夜，是什么？”
　　吕方看着仍在风中不停晃动的深蓝布帘，缓缓摇头，“没什么，咱们去休息吧。”
　　方欲入内，吕方停住了，回身看着门口。
　　站在门边的人一身黑衣，冷沉，冰寒。炉内的火映在那人眼底，却像是烧在了冰山上，亮得发寒。
　　不哭死神，步惊云。
　　“吕神医。我请你去救一个人。”
　　吕方笑了，他医人的规矩多是天下皆知，几救几不救，不顺眼的就算是搬了紫禁城到他面前来求他，他都不会理，不哭死神冷寒孤绝，有谁，值得让他深夜奔波，千里搜寻的到这个僻远到极点的山区来找他？
　　“救谁？”吕方问。
　　“一个入了魔的人。”
　　“入魔？”吕方脑中灵光一闪，“聂风？”
　　“是。”
　　吕方不由自言自语，“我今天与你们三个还真是有缘。”
　　“先是秦霜，再就是你步惊云，现在，又要去见聂……”
　　吕方话还未完，发觉臂膀已经让一只铁钳一样的手给死死的攥住。
　　“你刚才说……”
　　“…………秦霜？”

　　晴月映雪，空气中也像是浮动银蓝碎屑。
　　步惊云从门内飞掠而出，放眼唯见雪林枯草，风起雪舞，雪地上，竟连双足迹都没留下来。
　　“秦霜！！！！！！！！！！！！！！！！！！”
　　树林深处黝暗如墨染，步惊云穷极目力，只觉风过枝摇，似是处处有人又无从寻起。
　　树梢雪落簌簌，几只夜鸟惊起，扑棱棱拍翅远去，四围周遭除了回音外，寂无别响。

　　吕方领着吕仪跟了出来，见状摇头，从未听闻有名的不哭死神步惊云也有如此激动得无法自已的时刻，他只知道那个已经让众人淡忘的秦霜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身中十三夜的人，当然是能走多远走多远。
　　越是重要的人越是要远远离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然认为解十三夜挽回一命是多事？
　　这种人，头回见到！
　　吕方背起药篓，扯起吕仪，“聂风在哪儿？中魔的人，救得早一分，就多一分希望。”
　　步惊云猛然回头，脸上镀了层青银月光，冷冷的金属状的质感，目中那两点冰山的焰却微微的红。若非他是步惊云，吕方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像是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