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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翼 ...

  •   ——1、序曲——
      这里是失落草原。
      在一直流传着的传说里,神,曾经在这片莽莽原野之中失落过最重要的事物。
      现在的这里,不属于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她被神失落,于是也便为她之外的世人失落。只有草原上的居民,随着孕育他们的土地一起失落。
      悠长的风笛声沿着河岸绵软地传来,清丽,如同初春破晓时的阳光。明冽如金,却不着一丝温度。
      “是吟游诗人呢!”一个很高的孩子兴奋地说。
      “好几年没见到吟游诗人来过了,我听娘说吟游诗人会唱很好听的歌儿!”
      “还会跳舞!”
      “有好多耍把戏的动物……”
      “瞎说,那是马戏团!”
      在一片争吵声中,风吹草低的斜坡上慢慢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旁边还根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风笛声越来越真切,河岸边玩耍的孩子们终于呼喊着围了过去。

      ——2、我的名字叫叙利伽——
      齐拉村。
      吟游诗人在这里住了十天。
      他是一个纤瘦,干净,比村里最漂亮的爱玛还美丽十倍的中年人。他有一双粉紫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韵着暖暖的笑意,但是沉思的时候却会像二月里暗沉的多流河,运着从黄昏冰原带下来的浮冰,晦漠艰涩。
      爱玛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红透了脸,他含了笑接过她手中的花束,编了一个精巧的花环,然后戴在身边同样有着紫色眼睛的孩子额上,说:“谢谢你给我孩子的礼物。”
      那个瘦瘦的孩子,瞪圆了深紫色的眼睛星辰一般地微笑。爱玛瞬间觉得心底里什么东西化了,忍不住摸了摸孩子深黑的短发,微笑着眯起眼:“好可爱的小弟弟……”
      虽然是吟游诗人,但是他身上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连带了他小小的儿子,不多的话语,配上眼角眉梢似乎永不落幕的微笑,像极了童谣中幸福的小小王子。
      但是他并不是常见的人族。他有着尖俏细长的耳朵,他是精灵。然而他的儿子并没有那样的耳朵,村里的老人说,看那黑色的头发,很有可能是与人族生下的半精灵。
      也是。精灵一贯是漂亮而优雅的,精灵也一贯是温和亲切的。
      他吹着风笛,孩子唱着清丽高亢的神曲。那嗓音风一样穿越了千山万水,像是自海浪泡沫中而生的海妖,让阳光金子一样洒落,星辰活物一样飞翔。
      吟唱。
      神迹一样的手指勾动着琴弦,从未听闻的传说,徘徊于草原之外的故事,他那样的微笑,似乎每一个感伤的结局都是温暖的存在,余息尚残。
      第十天时,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爱玛鼓足勇气问:“先生,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他笑微微地牵起孩子的手,站在风花四起的河岸边:“我的名字,叫叙利伽。”

      ——3、戴恩——
      “戴恩,累吗?”
      “不累。”
      甜甜的笑容,紫水晶一样的大眼睛里映着高高朗朗的身影,然后叙利伽笑了拉着戴恩随便找块干净地方坐下。
      “那爸爸累了,陪爸爸坐一会儿。”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在风吹草低的河岸边,多流河缓缓地流向远方,
      戴恩转了一下头。
      叙利伽“嗯”了一声。
      “有龙兔,两只,附近有它们三个窝,西面的有四只宝宝。”
      叙利伽默不作声。
      “……来了一只草狼。”
      又过了片刻。
      “死了一只,母的,公的被伤了。它向回走,草狼跟在后面。”
      戴恩看着平静的多流河,轻轻叹一口气:“只剩了一只,在最里面没被发现。这种时节,只要母龙兔死了,宝宝应该都活不下去了吧。”
      叙利伽抱抱戴恩站起来:“我们去把那最后一只龙兔宝宝找出来。”
      “养活下来吗?”瞪大的眼里有分明的喜悦和激动。
      叙利伽笑着摸摸戴恩的脑袋:“是啊,我家戴恩也要有个伴儿。戴恩,生日快乐。”
      戴恩把这只龙兔取名叫“容生”,这一天,戴恩十岁。
      “爸爸,生日是可以许愿的是不是?”
      “一直这样呀。”
      “那我可不可以代爸爸许一个愿。”
      叙利伽看着戴恩,理理孩子被风吹乱的头发,点头。
      “爸爸,我们去看父亲吧。你想去看他,不是吗?”
      粉紫色的眼睛闪了闪,叙利伽伸出手搂紧了孩子软软的身子:“……或许,会相见不如不见……但是——”
      “我宁可相信我家戴恩。”

      ——4、拉法尔——
      容生三岁了,圆滚滚地像个毛球儿。
      戴恩抱了容生在繁忙的街道上走着,十三岁左右的孩子满街都是,虽然戴恩偏于瘦弱了好些,但笑意盈盈的清秀面孔已经显出了不同于一般同龄人的深邃线条。叙利伽说,他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戴恩很早就知道,他没有母亲。
      叙利伽的母亲是自出生起便没有性别的暗精灵,他继承了母亲一半的血统,同样没有性别。虽然后来他成为了男性,但是暗精灵的繁衍并不像人族那样需要一男一女,所以在他与所爱之人短暂的相处时光里,他孕育了戴恩,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元素的简单分裂会让后代与母体十分相似,但只要进行生育的暗精灵真正愿意,后代会更像另一方。
      所以戴恩知道,他的爸爸是真正喜爱着他的父亲,至少是曾经。
      在药店买了些药,戴恩匆匆往回赶。叙利伽失去精灵之翼后体内的元素平衡被打破,不得已成为男性体后又独立生下戴恩。所以小小的旅途奔波便让他病倒了,反而是有着一半魔族血统的戴恩,完全没有任何不适。
      黄昏的街道,一切都似乎非常温暖。
      一群身材高大、健硕的魔族从一家很高档的旅馆出来,戴恩情不自禁偏了头去看,正巧几辆马车堵住了道,戴恩干脆停了下来,抱着容生,提了药包,任赤金色的夕阳将他的眸子染成绛红。
      那群魔族人也站定不动了,过路人不耐烦了刚想吆喝,抬眼一看也都愣在原地。十三四岁的孩子,为首的魔族男子,那样的面容是如此地相象!
      库拉拉憋不住了:“大人,原来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
      拉法尔墨紫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下一刻那孩子原本已经璨若星辰的眼睛弯弯地笑了,抿着的嘴却只是微微地上浮,奇异的沉静似乎让整条大街都安宁下来,戴恩转身,眨眼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消失。
      “大人?!”库拉拉急了,想去追。
      拉法尔看了他一眼,嘴角有微微的讥讽:“我怎么会有孩子?库拉拉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可是——可是……那小孩真的和大人很像!那眼睛鼻子嘴巴……也是紫色的呀,虽然淡了点,不过肯定是魔族!”
      拉法尔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开去。

      ——5、龙城的龙——
      紫色的眼睛眨呀眨呀……
      “爸爸,我看到父亲了。他和我真像。”
      叙利伽微微笑了:“顺序说反了,应该是你和他很像。”
      慢慢咽下最后一口药汤,把碗递给戴恩,穿了衣服下床洗漱。
      “你父亲是魔族的君主,很了不起的一个人。如果你和他回去,将来也一定能成为世人仰望的王者。或许和我在一起你能更快乐一些,但是你的人生,可以由你自己选择。决定的话就告诉我,爸爸能照顾好自己。”
      戴恩快活地眨眼:“爸爸,我知道的……听说今天晚上城里有特别的拍卖会,卖龙。”
      “是呀,所以这里才叫做龙城,你父亲也才会来。走吧,爸爸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再闷在屋里反而可能憋出病来——呵,上次看到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向同一个方向,新月状的龙牙广场。被拍卖的龙会被关在笼子里放在高台上,真正参与竞价拍卖的客人坐在高台后面弧形看台的包厢里,普通的百姓,只是来看热闹的。
      叙利伽把戴恩抱起,像其他人家的大人一样,让孩子骑在自己肩上。戴恩很担心叙利伽的身体,但是叙利伽坚持,只好尽量坐稳了不乱动。
      “爸爸,我看到龙了!”戴恩兴奋地指了远处夜色中隐约的铁笼大叫。
      “哪有?别吹牛了,这么远根本看不见!”旁边一个同样骑在大人肩上的孩子不客气地反驳。
      戴恩也不争辩,只看了对方咧嘴笑笑。这么一笑那边小孩反而不好意思那么凶巴巴了,随便扯了一句问:“你是外地人?”
      “嗯,”戴恩点头,“我爸爸是吟游诗人。”
      “哇,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
      “是啊……”
      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在大人头顶上聊起来,叙利伽和那家大人也点了头打过招呼。渐渐走到了广场里,铁笼子里的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叙利伽有些恍惚地看着被魔法灯光照得雪亮的铁笼,还有里面被铁链绑得不断咆哮的龙,粉紫色的眼睛微微地一会儿暗沉一会儿明亮。
      是那条所谓的黄金圣龙“法”摘走了他的精灵之翼,作为对价他得到了水元素之心。水元素之心让魔族古老的居住地米甸在十年间从戈壁沙漠恢复为青青绿野;辉煌城堡,再次矗立在米甸的中央。
      但是他呢?
      魔族的辉煌背后,是一个叫叙利伽的半精灵失去了上古精灵王独有的精灵之翼,是他为平息体内的元素失衡不得不选择成为男性体。向往已久的婚约被取消——莱茵哈特,那个叙利伽的灵魂从另一个时空一直爱慕到这个时空的男子,金发碧眼,神祗一样的面容,却是不会再为“他”所有。叙利伽,叙利伽,世人眼中神一样慈悯的半精灵,其实依然有着女子独有的自私和渴望。
      然后他在米甸陪伴了魔族的王,拉法尔,用十年的风霜汗水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散居于大陆各处的魔族重新聚集到这里,拥戴他们的王以及王的挚友,甚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真诚地为他与拉法尔送上了祝福,曾经,他以为即便顾忌到世俗的眼光,他也是幸福的。
      直到传来嘉华公国阿萨特家族和北都家族叛乱的消息,莱茵哈特与威谢被扣押为人质,叙利伽坚持要去嘉华救出两人。拉法尔不允许,两人爆发了最激烈的一场争吵。最后拉法尔摔下狠话,要是叙利伽离开米甸,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那时候,他终于知道,无论何时何处,人与人,永远是在永恒的黑暗中胡乱地穿行。
      离开米甸,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沉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微微地抽搐。那里埋葬了他最珍贵的心血,那里埋葬了他曾经最深的信仰,所以在救出莱茵哈特与威谢,拥立夏尔成为布兰伊奇九世之后,他将自己放逐到了失落草原。
      北都家族的叛乱爆发与莱茵哈特的婚礼,爱梅尔•北都,帮助兄长父亲刺伤了在婚礼誓词时忽然反悔的未婚夫。事后爱梅尔问莱茵哈特什么时候发现了他们叛乱的预谋,莱茵哈特在阴暗的地牢里出人意料地笑了,爱梅尔,我只是发现我并不想娶你,我想娶的,是叙利伽。
      爱梅尔临死前把这些告诉了叙利伽,叙利伽只是笑笑,一切事后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如果能理解,为什么不是当时?你,本来可以幸福的。
      夏尔登基后,他一个人悄然离开。
      他没有可以选择的归宿,他去了失落草原。
      在那里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直到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流浪的暗精灵,流离。流离告诉他这是极其难得的孕育,流离照顾他度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最后的分娩却不是流离能够帮得上忙的。与非精灵的异族孕育后代,幼体无法以元素形态分离而出,如果选择女性体的暗精灵还能用正常的分娩方法,但是叙利伽不是。
      流离很早就说,如果真的希望孩子出生,男性暗精灵只有死亡这个唯一的下场。
      叙利伽不肯用流离的草药让自己的孩子消失,他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医术和生命魔法。或许在那个时空的地球上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叙利伽的确为自己进行了剖腹产。当孩子睁开那双紫色的大眼睛时,他喜极而泣。
      生育,似乎彻底耗尽了他身体里不同于常人的最后一丝精气。小腹上长长的疤痕再也没有消失,或长或短,张牙舞爪,如同一条丑极了的蜈蚣。这样的缝合若在以往绝对是对他医术的极大侮辱,但是他不在意。能够活着看了戴恩长大,微笑,便是他最大的喜悦与骄傲。
      他刹那间理解了荆棘鸟中的梅吉——拉法尔,我从你身上带走了一个东西,那是我们的孩子,你不知道的,戴恩……
      不过叙利伽不想对戴恩隐瞒什么,他告诉戴恩他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于这里的时空,他告诉戴恩他的经历他的爱恨。
      “戴恩,爸爸不后悔这一路过来的选择,爸爸也不怪你父亲,感情是自私的,我们可以要求自己无私,但是不可以,也不可能去强迫别人同样。”
      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巨吼,猛然间一个铁笼子被扯了开来,一头成年的黑龙不知如何冲破了禁制魔法,三爪两拍毁掉了束缚住它的链子,一口龙息卷去了大半片围观的人们。
      龙牙广场轰然爆发出人们惊恐到极点的尖叫,然后所有人开始不顾一切地掉头奔跑,拥挤不堪的挤踏中越来越多的人们倒下,在同伴的脚下呼号惨叫,那边拍卖场的魔法师与护卫已经冲了过去,保护看台上或尊贵或富庶的客人撤离。几个高阶魔法师拼命地对着黑龙攻击,为免黑龙波及看台上的客人们,他们不断地将黑龙向看台下的广场引,被激怒的黑龙使劲扑腾着,几一下便跳到了满是发了疯般向回逃的人群的广场里。被禁制了太久的黑龙火气异常暴烈,但是也因为被禁制很久,除了刚出笼时的一口龙息外也便只能喷出些火星儿,不过即便是这样,广场上已是死伤无数。
      “爸爸……”
      叙利伽抱着戴恩在第一时刻埋头卧倒在地上,加持了一个中级土系魔法在身上,从后面洪水般涌过的人们直接从他们背上踩了过去,猛然发觉脚底下坚硬如同地面却也来不及多想了。
      长久得似乎没有终结的喧嚣终于渐渐远去,缓缓抬头,尸体与鲜血横呈的龙牙广场像极了饱餐之后的真正龙牙,黑龙寡不敌众飞走了,隐约的长啸随着腥咸的风一股一股涌来,衬着地狱般的广场上无尽的死寂。
      叙利伽拉了戴恩站起来。
      戴恩下意识拉紧叙利伽的手,紫色的眼里没有笑意,看着脚边整张脸被踩得稀烂的小孩,仅仅十几分钟前,他还在毫不客气地反驳戴恩的话。
      “爸爸,这就是不可逃避的物竞天择么?”
      “嗯。”叙利伽点了点头,松开戴恩的手,搂了戴恩瘦瘦的肩膀,“万物的法则都是这样,时间的法则也是这样。任何人在下一刻都可能成为进化的牺牲品,被法则碾压得面目全非;没有任何一个存在是特殊的,人不是,魔族不是,龙不是,神也不是,这片大陆,这个时空同样也不是。你我,更不是。”
      “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这样的法则,理解这样的法则,在法则掌控一切的命运下,尽量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要白活这一生,逝去时不要有太多的遗憾。人生,不可能完美,只可能尽量完美。”
      “龙城的人们,以贩卖龙获得了繁华、财富与征服的快乐。他们的行为无所谓对错,相同的,也无所谓某个定则一定要龙被人们奴役。龙依然强悍,对于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来说它们是致命的。或许可以这么说,龙城的错误在于不应该把这么危险的生物放在繁华的闹市中心,但是反过来,正因为全大陆只有他们敢于这么做,于是成就了独一无二的龙城。相似的事件在龙城历史上发生过多次,但是龙城依然是龙城,龙城依然繁华。人们甘愿冒着这样的风险,因为所有人都有那么根深蒂固的侥幸想法:或许那个倒霉的,不会是我。”
      “这样的侥幸想法却又并不是错误的,它是一切进步的法则之一。所以有了屠龙的勇士,所以有了流浪的冒险者,所以有了潜心钻研的魔导师,锐意革新的执政者。基于经验的惯性和打破陈规的逆反,它们本源的出发点是一样的:或许,我是正确的,我能成功。”
      “果然成功了,那是又一个新的经验,留于后人继承或者打破;如果失败了,那也是一个经验,此路不通的经验,同样留于后人引以为戒或者加以质疑。例如今晚的龙城,这样的惨况提醒人们活龙的交易依然是危险的,想活得安稳的人们不应该住在龙城,主持交易的人们应该想出更好的办法禁制好他们的货物——而对于你我,它提醒了我你的自保能力、危险意识以及反应速度仍然不够。戴恩,要记住,这个世界的法则是彻底冷血的,它并不排斥我们做一个温暖的人,但是它无时无刻不在警告着我们,前提,很大很重要的前提,是活下去。”
      叙利伽蹲下身,与戴恩平视。
      “人的一生,会发生很多很多未知的事情,会给自己定下很多很多希望坚守的原则,会遇到很多很多决定要去守护、痛恨或者眷恋的人,但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永远不会是生命的全部。失去了一两个,或者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都仍会有充足的理由让你继续活下去。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以放弃的,包括生命,只要你找到了比它更重要的东西,别管别人说什么,自己的生命,自己做主!”
      戴恩瞪大了眼,忽然抱紧了叙利伽:“戴恩明白爸爸的话,不过爸爸现在想干什么?让戴恩一起知道!”
      叙利伽站起身微微地笑了,摸着戴恩的脑袋:“你听。”
      风里传来远远近近的嘶鸣,很模糊,但越来越快地变为清晰。
      “龙城之所以能有这么多龙拍卖,是因为它靠近附近的一处龙谷,大裂缝龙谷。现在的龙比上古时退化得太多了,幼年期的龙几乎没有中级智慧,和龙兔什么的完全一样。只有到了成年之后它们才渐渐形成中等程度的思维,掌握简单的龙语,然后如果能幸运地活到四五百岁,智慧进化又很顺利迅速,它们的个体实力便几乎在这片大陆上无敌了。但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在,很少有龙能活到那样的年纪,而且即便活到那个年龄,大脑的进化又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往往迟滞很多。以龙语施发的魔法,其威力是不可想象的,而龙又是天生的魔灵体,它们不需要冥想,同一时间内数以百计的颤音让它们几乎不需要吟唱的时间——只可惜,现在的它们没落了。不过即便没落,几百条明白过来的龙一齐发起攻击还是很可怕的。刚才逃脱的那条黑龙算是一个异数,虽然刚刚成年不久,但是智慧却是超前发展了很多。它知道知难而退,还记得回大裂缝龙谷的路——它们来了,复仇的龙们。龙城,或许在某一刻真的会变为龙之城了。”
      戴恩瞪圆了眼睛,看着不远的天边响动越来越大的那个方向。
      “爸爸,我们是不是应该通知一下城里的人?”
      “怎么通知?”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反正逃大概是来不及了。”戴恩已经看见为首的那条青龙了,火花儿围绕在它长长的獠牙四围。
      “你觉得躲哪里好?”
      戴恩想了半天,拖了叙利伽冲到高台与广场接缝的壁角。两人并肩坐着,看着龙城被从天而降的几百头龙尽情地毁灭成废墟。
      那时,龙城外不远的山坡上,因为借特殊渠道早已私下买了龙而出城的一群魔族同样惊讶惶惑地看着被龙彻底包围的龙城。库拉拉猛地站起来,却被拉法尔一眼瞪了停下。库拉拉的眼睛红了起来,直到变得分不出紫色:“陛下,那个孩子……”
      “你去的话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死在那里。我们赶快走,万一被那些龙发现我们这里还有三只,我保不了你们全部。走。”
      遥远的龙城,终于在天色渐渐亮起时,彻底地暗寂下去。些许的幸存者开始呼号,叙利伽站了起来,拍落一身的灰尘碎屑:“戴恩,不要忘记这一切。命运,永远是不可捉摸的。”

      ——6、落日走廊——
      这个狭长的谷地,叫做落日峡谷。
      以落日峡谷为中心,包括入广袤的斯特艾山脉以及枚玲盆地,遍是大陆上赫赫有名的落日走廊。
      位于嘉华和铁木塔两国商贸的必经之咽喉要道,同时连通迷雾精灵森林,向南越过孤独山和达嘉湖,又可以到达如今异常繁荣的魔族聚居地米甸——落日走廊,原先只是一片盗贼横行的荒蛮之地,过往商旅若不是带了大队护卫根本不敢打这条捷径经过。但是仅仅在十几年前,一个名叫蒙代的年轻强盗头目雷厉风行地收整了落日走廊各大势力,在他的铁血手腕下,一个以“和平、自由与发展”为宗旨的商盟成立。落日商盟,以平等的方针对待大陆上任一种族的族人,同时发展出自己的武装力量,并且公开宣布政治中立,于是在大陆最为动荡的史称“和平战争”期间,赢得了各国的承认,成为了一个政治独立的经济特区。
      落日走廊,黄金之地。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坐在屋顶上,眯了眼看被落日染成金黄的峡谷峭壁。残阳将他长而卷的睫毛晕成橙红,紫色的眼睛,波光流溢。
      轻轻扯了一根屋顶的野草,脆白的茎叼在嘴里,戴恩闭上眼仰起脸感觉风里传来的热闹。
      繁华的落日城堡,建在落日峡谷中央的落日城堡,别名“黄金之城”。
      原本在这么一块狭长地带建一座城堡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单是可能过百万的居民便无法安置住所。但是那个年轻的蒙代,被神眷宠的存在,竟想出了在峡谷峭壁上挖岩洞建房舍的办法。没有任何人看到那样的落日峡谷不为之折服,包括戴恩。
      戴恩在那一刹那,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魔王拉法尔,相认如何,不相认又如何?而且戴恩不怀疑叙利伽的选择,对于一个自私到令自己无法接受的人,不值得就是不值得。
      容生跳了上来,蹦几下钻戴恩怀里。来落日城堡四年多了,戴恩考了一个魔法学徒证书,裹了件黑色的魔法学徒长袍。在落日走廊这片区域,越有能力的人越有机遇,但是能力需要证明,于是各种协会仅是办理考证便收入颇丰。戴恩没有多考,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黑色魔法学徒袍很合身。他跟着叙利伽成为同样出色的吟游诗人——不是没有所谓的理想、目标或谓野心,只是在生他养他的叙利伽面前,那些都是遥不可及的。
      戴恩清楚,他目前从叙利伽身上学来的东西只是他所知的一半不到。亡灵法师、木偶师、念控师,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叙利伽•伊•艾默克里克•弗里曼,这个名字在几近传说一样的“和平战争”那段历史中被人们反复的传诵着,甚至这座“落日城堡”,那个所谓“神之子”蒙代的落日城堡,实质上也有叙利伽的一半。
      但是“神之子”背叛了指引他创造出奇迹的叙利伽,他精心雕凿出一个“神使”让世人顶礼膜拜,然后在功成命就之后说“神使”回归“神”的身旁。他成为了“神之子”,谋图在嘉华内乱时支持叛军,觊觎与落日走廊相邻的西南三省。这间接导致了叙利伽和拉法尔的决裂,如果当时蒙代表态支持嘉华皇族,叙利伽也不至于必须亲自出马。
      戴恩轻柔地抚摩着雪白的毛茸茸的容生,满眼清淡地看向高高地如针刺一样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城主府,嘴角优雅轻快地浮着,那是他习惯了的微笑。
      温暖——那是爸爸对他微笑的评价。那时候他还小,很小很小,叙利伽抱了他,眼角眉梢是满心满意的笑,柔和如风地说:“看到我家戴恩的笑,就让人想到温暖呢……”
      所以他习惯了微笑,温暖的微笑。
      “戴恩!”屋下走出来一个满头银白色长发的男子,轻快的呼唤声,转头,粉紫色的眼睛里是深秋多流河一样的笑意,“又跑到屋顶上去了,真像只懒猫!明天就跟霍查大哥他们上路,今天晚上再把城里好好逛一圈。走吧。”
      黑色的鸟儿轻轻落下地,戴恩知道自己的武技绝对在叙利伽之上,但是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那是缘于他的一半魔族血统,天生的从来就是平庸的。
      也许是出生时以及幼儿期营养欠缺,戴恩至今只和叙利伽差不多高而已。本来以魔族血统来看,他至少应该比叙利伽高出半个头。但是戴恩仔细想过,这样并肩而行的感觉似乎更好,从内心里,他还是更情愿仰望叙利伽,自己的爸爸。
      沿着熙熙攘攘的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叙利伽笑得满眼温暖:“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又脏又破,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可怕……现在你看,灯火辉煌的黄金之城,没有人天生的卑贱,没有人因为血统而尊贵,这里不存在奴隶,也禁止种族间的歧视,虽然实际可能还有差距,但是至少这里给了所有人一个梦想的开端。大家都活得很温暖。”
      “可是依然会有乞丐。”戴恩平静地指指阴暗的角落。
      叙利伽笑笑,眼里依然温和:“从身份到契约已经是进步,即便在我所处的那个时空,依然不可能彻底消灭贫穷与痛苦。这个世界资源永远是有限的,因此,只能满足一部分人。”
      “……至少,这里比龙城那里好多了。”戴恩淡淡地笑,低声凑近叙利伽耳畔,“不愧是爸爸亲自指引过的所在。”
      叙利伽笑起来。
      尽管穿着缝缝补补过无数次的长袍,尽管全身佩带着各式廉价粗陋的饰品,尽管眼角有些微分明的细纹,戴恩依然能够体会到那个在“和平战争”里被世人称为“悲悯精灵王”的半精灵无与伦比的风华。这个人孕育了他,用无数的心血教导了他,他是他的爸爸,简简单单无人怀疑的叙利伽。
      “这个额饰好漂亮!”叙利伽停在了一个地摊面前。作为半精灵的天性,叙利伽对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
      “嘿,先生喜欢?可以戴上试试,这儿有镜子,照照看下效果!我摆摊儿最公道了,这个便宜,二十铜币就可以了。”
      深知自家大人脾性的戴恩立即摸钱,叙利伽戴了额饰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戴恩慢慢回头,一个穿了铠甲雇佣兵模样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四步开外,男子身边还站了两个人,都是满眼的惊讶。
      “戴恩你看好看不好看?”叙利伽转了身笑眯眯拉戴恩,水绿色的额饰与他的白发紫眸配起来虽有些奇怪,但是在白皙的皮肤和精雅的五官衬托之下,尤其是满眼温和浅醇的笑意,整张脸立时透出一种贵族的尊华。
      沿了戴恩的目光转身,叙利伽看到了蒙代。叙利伽的笑容淡淡褪去,留了一片简单的安静,习惯性挽起戴恩的臂弯,叙利伽平淡地说:“戴恩,我们去那边。”
      戴恩向这位历来有微服私访习惯的城主优雅地行个魔法学徒礼,然后淡淡微笑着和叙利伽走开。算得上无耻的窃取者吧,但是戴恩承认,蒙代是一个出色的最高行政决策者。
      蒙代猛地向前走了一步,抬起的手最终缓沉地落下。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一直没有与叙利伽正面说过话,夏尔登基的庆典上也不过是远远地观望;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超越了叙利伽而存在了,但是他发现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漂亮的木偶。他看到过叙利伽以木偶师特有的技能操控了一个花衣的木偶跳舞,他本来想向他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木偶,但是他一旦自己落在地上起跳,没有了木偶师的提携与束缚,他很快摔个鼻青脸肿。
      五指穿过那道远去的背影,指间逸过微微的夜风,蒙代刹那间明白,失去便是永恒。
      只是他身旁的人,还真像拉法尔。
      只是这个走远的人,为什么会是一头白发?
      但是他身边那人明媚的笑,却又温暖得让人从心底里安宁。
      曾记得,那人也是这样地侧了脸对自己说:“嘿,蒙代,帮我建个商盟吧!很赚钱的商盟!”
      真的是他么?
      却又似乎不像……
      即便是半精灵也依然有着漫长的生命,但是那人眼角有分明的鱼尾纹。
      即便他曾经因为用过禁咒而头发变白,但是夏尔登基大典上,他分明还是银紫色的长发。
      还有……
      如果真的是他,他应该不可能接受一个和拉法尔如此相象的同伴。那个年轻的魔法学徒,会是他新的伴侣么?
      静静的孤独山,沉寂的达嘉湖。当年“和平协议”签定时,落日走廊的范围便约定只到达嘉湖畔为止,再向南,便是魔族的米甸了。
      一队雇佣兵保护的商旅在湖畔安营起火,其实从落日走廊到米甸的路途非常安全,请来几个雇佣兵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霍查年轻时也走南闯北打拼过,现在上了年纪,便也只能跑跑这些安全省事的路程。
      悠扬的风笛声响起,霍查知道叙利伽父子开始表演了。一般的商旅都喜欢随行带上一两个来路清楚的吟游诗人,叙利伽父子在落日城堡住了四年,说唱又都不错,这次说要跟了商队一起去辉煌城堡,商队的几个老板稍微一打听便同意了。
      风花四起的湖畔,戴恩安静地盘腿坐在树下吹着风笛,叙利伽款款跳着精灵族特有的精灵之舞,传说远古的精灵族会在祭祀时跳这样的舞蹈,用来向自然表达自己的喜悦。
      指尖、手腕、脚踝,银色的小铃铛随着风笛的节奏哗啦、哗啦地响着,叙利伽身上打满五颜六色补丁的长衫在风里有一种飘摇纷繁的绚烂。银白色的长发,尖俏的耳朵,粉紫色的双眸。叙利伽勾了唇角微微笑着,唱着,那样的歌词,是所有人从未听闻过的。
      “我知道美不会永恒
      但眼前所有的一切如此美丽
      你的眼睛,手和你暖暖的笑
      都是我的珍藏
      难以忘记
      我希望会有一种拯救
      可以让你走出浑浑噩噩的每天
      我会回来,展开我的双臂

      就算将那难以历数的伤痕
      连同流逝的时间全部埋葬
      也无法让我抑制心痛
      从空中纷纷而下的并不是雨滴
      而是我的点点泪水

      我是否曾因为害怕失去你
      而将你锁在我心深处
      不会的,这样我自己都无法忍受
      爱情不是谁的玩具
      所以让我走吧
      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将成为永远
      我们的未来却并不是真实
      所以我跃向自由的天空

      从空中纷纷而下的
      并不是雨滴。”
      那种淡淡的哀伤被叙利伽以满眼温暖的微笑唱了出来,或许的一丁点痛,也只在叙利伽闭眼轻旋的瞬间游丝一般牵缠。商队的人们痴然地听着,看着,在这片富庶繁华的落日走廊,风花雪月的情与爱似乎只在吟游诗人口中残余了一抹暗香,黄金白银的耀眼让人们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那样的追求之中,一切变得锋利而尖锐。
      有一股金属的味道。
      蒙代靠在树干背后,静静地听着。他不明白叙利伽这个人,一直不明白。他自己是谁?落日商盟盟主,落日城堡城主。他一手将叙利伽的梦想一步步实现,可是到头来,他还是不理解,不明白这个曾经救过他,与他兄弟相称的半精灵。
      那时他是一个贵族,风华绝代;那时他是一个草寇,狼狈窝囊。
      他用亡灵魔法救了他,为他消去了奴隶的烙印,他对他说,人,生而平等,这个世界不应该有奴隶。
      他苦笑,冷冷地嘲讽,怎么可能?!
      他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蒙代记得那时候叙利伽的眼睛,水晶一样的粉紫,像西天最明亮的星子,炽烈却不灼人。那种一往无前的信心和勇气曾经给了他无数次希望和鼓舞,但是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蒙代在有一天愕然发现自己悄然蜕变了,叙利伽交给他的信仰,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再单纯。
      那么眼前这个人,还是叙利伽么?
      蒙代从树后看了眼翩然起舞的吟游诗人,是那样的容貌没错,但是气质有些不像。简单的感觉就是叙利伽老了,从身到心都老了,以往的叙利伽可以是神采飞扬甚至是有些飞扬跋扈的,但是这里的他,安静了下来,也沉寂了下来。
      像一颗原本瑰丽的宝石,忽然间失去了最璀璨的内核。
      一曲终了,很多人勉强回过神来喝彩,吹风笛的戴恩笑了递过水壶:“爸爸,喝口水。”
      爸爸……
      蒙代忽然间有些惊惶,不确定地在叙利伽和戴恩之间来回地看,骤然间他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7、米甸的辉煌城堡——
      进入米甸,叙利伽在脸上戴了一个五彩斑斓的蝴蝶面具。很多吟游诗人喜欢做这样的打扮,戴恩没有,他是魔法学徒,于是架了一副金边眼镜。
      淡淡的书卷气立刻显露出来,特别是戴恩在眼镜上用了点小小的魔法,紫色的眼睛隐约看起来像烟灰色。
      霍查问戴恩为什么要这么装扮,戴恩笑笑:“我不是纯血统的魔族,在米甸或许会惹麻烦。”
      当戴恩看到辉煌城堡时,整个人都惊愕得回不过神来。下意识摘下眼镜,看了半天然后再又戴上,叙利伽在一旁笑着撩开拂在眼前的长发:“名副其实吧?这座城算是我和杨的心血,便宜魔族这群老大粗了,当然了,没了他们,这城也不会那么快地建起来。”
      杨,叙利伽口中不时出现的这个人几乎有着与“悲悯精灵王”并肩的地位。达达佩尔•杨,据说和叙利伽同样来自另外一个时空,是全大陆闻名的禁咒魔导师。他是一个简单的人类,没有贵族的血统,没有惊人的财富,却有着令全大陆魔法师汗颜的魔法天赋。只是他的脾气极其怪异,除了与叙利伽惺惺相惜以外,能和他相处愉快的人一只手便可以数得过来。原本他是一直在辉煌城堡协助魔族建设家园的,但是自从叙利伽走后,他便也极其突兀地离开了,从此行踪成迷。
      戴恩漫漠地想着,微微笑了裹紧身上黑色的魔法学徒长袍:“爸爸,我想看看我的能力怎样。”
      “怎么看?”叙利伽眼睛微微发亮。
      “如果,”戴恩忍不住笑得灿烂,“我在父亲身边供职,那会不会很有趣?”
      叙利伽明冽的笑意溢了出来,抬手搂了下戴恩的肩膀:“不愧是我家戴恩!怎么有趣怎么玩吧!”
      简单地说,辉煌城堡的布局完全模仿唐朝的长安城。
      直截了当地讲,戴恩的计划是离开叙利伽,一个人去魔族机关部门闯荡。
      虽然这十几年来大陆各族对魔族的戒心已大大降低,但是真正敢深入米甸,到辉煌城堡来定居的异族人依然是少数。但是叙利伽住了下来,与返回落日走廊的霍查等人说了再见。吟游诗人一贯是自由率性的代称,霍查只是叮嘱叙利伽要处处小心,然后便离开了辉煌城堡。叙利伽是不需要别人多担心什么的,尽管他看起来身无所长,但是每个与他相识的人都潜意识里相信,无论在哪里,叙利伽都会过得很好。
      用这么几年攒下来的一点积蓄,叙利伽开了一家暗精灵酒吧。用地球上的酿酒方法酿制出各种葡萄酒以及白酒,特别是在有了魔法辅助的前提下,叙利伽的酒吧很快名满辉煌城堡。但是来这里更多的是异族的旅人,在同为异族人开张的暗精灵酒吧,大家一起聊聊,热闹热闹,总算能稍微舒解一些远在异乡的苦楚。
      戴着五彩斑斓的蝴蝶面具,暗精灵老板笑盈盈说,我叫叙利伽。天底下重名的精灵其实很多,而在“和平战争”之后,越来越多的暗精灵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叙利伽”,甚至干脆自己改了名字也叫“叙利伽”,所以到了真正的叙利伽自报门户的时候,反而没有人怀疑什么。况且这个暗精灵老板也显然上了点年纪,和传说中神迹一样的“悲悯精灵王”完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但是暗精灵酒吧的酒,真的很香。
      连对酒最挑剔的矮人,也说暗精灵酒吧的白酒能比得上他们矮人族珍藏几百年的矮人酒。有矮人族的肯定,暗精灵酒吧更是声名鹊起,很多来辉煌城堡的过路人再怎么也要来酒吧里喝一杯,何况叙利伽的标价十分公道,对任何来客都是一视同仁。
      短短三年,暗精灵酒吧扩张了五次,渐渐连在米甸之外的人们也听闻辉煌城堡里有这么一家暗精灵开设的暗精灵酒吧。占地约有六百平方米,经过长达半年的彻底整修,建成一个类似小型帆桅船的形状,甚至连风帆桅杆都一件不少,据参加整修的工匠们说,暗精灵酒吧老板的确就是按照一张帆桅船图纸让他们施工的。
      在帆桅船一般的建筑体周围,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草坪。这片草坪的平整、柔软和优美几乎令每个来过暗精灵酒吧的人都欣羡不已,但是也只有精灵这个种族才可能打理出这样的草坪,与植物天然的亲和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具有的。草坪周围种了一圈儿暗精灵领地的标志性植物——黯澜树。与地球上合欢树相似的树干和枝叶,但却是四季常青,有淡雅似透明状的冰兰色五瓣小花,即便在盛夏,也透着一丝丝的冰凉。
      酒吧正门开在帆桅船的船腹,正中是两层楼的大厅,大厅两侧有旋转楼梯通往包厢区,每个包厢都有窗子开向室外,可以嗅到淡淡的黯澜花香,可以看着草坪上嬉戏的小孩。
      戴恩走进大厅时,叙利伽正弹了七弦琴,背对着正门,漫不经心地唱着旋律极为怪异寥落的曲子:
      触摸着那吹弹欲破的表面
      似乎还有些迷迷糊糊
      不过就算你的指尖再笨拙
      也并不反感甚至还很享受吧
      可每次面对你的时候
      我却总不由自主地说谎
      尽管我早就已经清楚
      自己是个不懂珍惜的傻瓜
      结果到一切都无可挽回时
      再多的思念也是无助
      如今我似乎还能感觉到
      你仍在身边不曾离开
      ……
      戴恩转身对身后的人微微一笑,扶了扶眼镜:“这里的老板最喜欢唱一些古怪的曲子,就像他喜欢讲一些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故事。他曾经是吟游诗人,来到辉煌城堡终于定居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但是有人推测,以暗精灵的体质,他应该有五六百岁了。”
      拉法尔微微点了下头,径直走向一旁靠窗的一个空桌。戴恩和库拉拉、吉贝尔跟了过去,其实拉法尔等人早就听闻自己的王都里有这么一家诡异的暗精灵酒吧。古怪的建筑外形,奇异的酒水,戴着面具的暗精灵老板,所有侍应生都是城里的流浪儿,大大小小的秘密会谈集中选址处——这些理由完全足够让他们抽出一整个半天的时间来这里
      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矮人过来问这么一行四人想点些什么。戴恩驾轻就熟地点了四杯红葡萄酒。来辉煌城堡三年,凭借出色的能力和机智的头脑,他简单地实现了戴上金边眼镜时的初衷——首先成为了国务大臣吉贝尔的幕僚,然后被引荐给拉法尔,在成为国务大臣助理的同时被封为艾默克子爵;以魔族目前急需人才的状况,如果再多呆五六年,他极有可能成为魔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诡异而朦胧的曲子让戴恩微微一阵恍惚,隔了镜片看向拉法尔,拉法尔只是简单地看向一头银白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的叙利伽。背影。
      ……
      因为你终于离我而去
      我的变成蛹一样干枯的颜色
      在冬天寒冷的屋子里重生
      还能变成美丽的蝴蝶吗
      我那尚且湿润的羽翼
      像被人揉皱的纸团一样
      渐渐张开
      梦想着能在空中飞翔
      如果那一天
      终于来到的话
      我是否能以这对翅膀
      向着远方飞翔
      ……
      “大人,你看,楼上左边拐角的那桌坐的是加德蒙公爵,他的对面是落日商盟的副盟主,卡修•奥斯忒罗。”戴恩淡淡笑着提醒,镜片反过冰冷的白光。拉法尔等人同时抬脸向楼上看去,矮人侍应生用托盘送来酒,戴恩微笑了递过两枚银币:“余下的买点喜欢的书。”
      微微惊喜的矮人瞪大了眼睛鞠躬,然后带了点小跑地走回吧台。
      吉贝尔笑了起来,同样隔着圆形的无框镜片看着戴恩,优雅地托起酒杯晃了晃里面紫红的液体:“戴恩,你对这里很熟?”
      我爸爸开的好不好?
      戴恩笑了笑,简单地交叠起纤长的双腿:“我经常来这里喝两杯——这是我刚来辉煌城堡时养成的习惯。很多人以为这里秘密地会谈很安全,很隐秘,很不引人耳目。事实上,在这个大厅里,只要你专注地留心,很多事情,纯粹是透明的。例如说,现在某位公爵大人在和他的朋友讨论的帮助组建私人武装的问题……”
      “……真是太不小心哪!”戴恩微微叹一口气,闭了眼扶一下眼镜,淡淡的嘲讽从浅薄的唇角末梢浮起。等他睁开眼,吉贝尔正一脸思索的模样盯着他。
      “戴恩……”吉贝尔额前微卷的刘海遮去了他半只左眼,“说实话,和你认识三年来,我连你是哪个种族的都不知道——我这个国务大臣当得是不是有点失败呢?打个商量,把你的眼镜摘下让我看一眼你的真容——就一眼。”
      “吉贝尔大人,”戴恩略微仰了脸,温暖地漫漠微笑,仿佛方才说话时始终没有谢幕的那丁点冰冷的讥讽只是别人一时的错觉,“请允许我第三百五十六次提醒您,我摘下眼镜的那天,便是我离开的时刻。如果那的确是大人您的希望,我不介意现在执行您的命令。”
      “算了!”吉贝尔一脸郁悴地挥一下手,喝下一大口葡萄酒,脸色骤然放晴,“天哪,这是多么无与伦比的口感……啊,简直比大人你撒菲安宫里的珍藏还能打动人!唔——我尝出来了,这里面有魁敛蔓!天哪,是失落草原最中央的魁敛蔓!”
      拉法尔看了吉贝尔一眼,然后瞥过戴恩。吉贝尔的能力是完全能够胜任国务大臣这个职位的,但是已经三百多岁的他偏偏贪吃贪色而且死不悔改。拉法尔为此实在头痛过一阵,尤其是在每次看到吉贝尔对着某个贵族小姐或者夫人大献殷勤的时候。然后便是那么一次在撒菲安宫避暑的早晨,那个长廊的拐角处。拉法尔还没看到吉贝尔便听到了让他几乎抖落一地疙瘩的肉麻吹捧,沉了脸刚拐过弯来想要训斥,他看到了吉贝尔身后那个安静而温暖地微笑着的年轻人。
      戴恩那时便那么简单地站在吉贝尔身后,挂着白色纱帘的落地玻璃窗前面。清晨的阳光被纱帘晕成了鲜亮的银白,把戴恩整个人照得微微发亮;然而更亮的却是戴恩脸上的微笑,虽然被金边眼镜黯淡了很多,但是拉法尔还是能感觉到那股清桐新引般的澄澈。
      其实拉法尔考虑过很久。
      不管戴恩至尽未明的来历,不管戴恩真实的身份、姓名、容貌——放手将他拉到国务大臣这个位置上,不出意外,这个年轻的小子只会淡漠地撇撇薄薄的嘴唇,然后简单地料理好一切。所有人在看到戴恩第一眼时都会坚信这是一个亲切随和的人,事实上戴恩的确是,但又并不全是。所谓的亲切随和只是包裹着他整个的存在,柔软而浅薄的一层外表;内里,坚硬如铁。从本质上说,戴恩戒备着所有人,吉贝尔、库拉拉,更不用说他拉法尔。
      拉法尔总是没来由地觉得,戴恩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淡淡的敌意,就像他方才说到加德蒙公爵时的语气一样,分明不屑地嘲讽。
      ……
      我还是忘记了你的名字
      就像忘记了小猫小狗的名字
      你的离开
      比回忆和泪水更让我难过
      我所等待的那一天
      要到何时才能到来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都会被神所宽恕吧
      我所等待的那一天
      要到何时才能到来
      我等待着那完美的
      每一天
      叙利伽唱完,简单地站起身,有疏落的鼓掌声,面具下的嘴唇勾起优雅的弧度,然后看向这边,向戴恩微微点了头,收了七弦琴沿了旋转楼梯向二楼走去,然后是三楼,除了叙利伽以外没有人去过的三楼。
      “你认识他?”吉贝尔的语气很平缓。
      戴恩笑了点头:“很熟。”
      “那你问过他为什么叫叙利伽么?”吉贝尔微微勾了唇角地笑,“要知道在米甸,叙利伽这个名字可是个忌讳。在其他地方改改名字没什么,在米甸,还真够胆大。”
      拉法尔喝了一口葡萄酒,吉贝尔没看他,继续颇感兴味地看着戴恩:“喂,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悲悯精灵王’的事情。那可是一段传奇,说起来这座辉煌城堡还是他的功劳呢!”
      戴恩浮起唇角,交叠起双手:“吉贝尔大人,您究竟想问什么,请直说吧。”
      吉贝尔看了眼拉法尔,一旁几乎一直没说话的库拉拉忽然看了吉贝尔说:“够了,不要再多说了!今天我们来这里不是为讨论这件事的!”
      吉贝尔看看库拉拉,耸肩,埋头喝酒。戴恩却是放下手,仰身靠在椅背上:“我想我是理解吉贝尔大人的意思了。在我看来,那位叙利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虽然如果将我放在他的处境下未必有足够的勇气做出那样的选择,但是那并不表示他的行为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人心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即便再熟悉的两个人,也会有所不了解以及无法理解的地方。对于这些两个人可以包容,但是如果对立面处在最根本的原则点上,与其折腾自己隐忍地折损自己的坚持,还不如一拍两散来个痛快。这个世界不是完美的,由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不完美构成。这个世界也是公平的,如果在一堆不完美中有一个完美,那么或者这个世界快完结了,或者我们还没能彻底领会世界的法则。”
      另外三个人看着他,目光各有闪烁。戴恩平静地喝一口葡萄酒,淡淡地叹口气,闭了眼似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除了永恒的法则之外,便是瞬变的人心了。一个浩瀚如海,终了一生都必须不断地领悟;一个变幻迷离,即便上一刻理解了,下一刻,或许又是面目全非了……”
      良久的沉默,戴恩忽然抬起头,扶了眼镜睁眼:“来了——今天和加德蒙公爵见面的第二个人,拉菲尔•凯斯•冯诺塔曼。多稀罕哪,在魔族米甸的辉煌城堡里,出现了这样一个神族的大祭司,虽然他一直裹着面纱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容,但是很不幸呢,总有人会留意到一些细微的东西的……”
      裹了一件黑色长袍,戴了黑色的面纱,拉菲尔径直走到加德蒙和卡修的桌子旁。卡修为两人做了介绍,拉菲尔伸出纤长白皙的右手与卡修握了一下,然后坐下,三人压低了声音谈起来。由于距离实在太远,而声音又被刻意压低,这边谁也没能听清三人的对话内容。
      戴恩淡漠地转头看想落地玻璃窗外的草坪,转眼莞尔:“好了,最后一位也到了,嘉华的威谢亲王殿下。他也没有通过正常的外交渠道来米甸呢。不过这位亲王殿下实在笑得很亲切,让人讨厌不起来呢!”
      威谢转头看向戴恩四人,微微点头笑笑。其他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戴恩同样点头还礼。威谢简单地走上楼,满脸歉意地对坐着的三人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不过或许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很抱歉,我们不能同意你们的提议。那样会违背我们对一位朋友许下的承诺,而那位朋友,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拉菲尔天蓝的眼睛对上威谢冰蓝的双眸,用有些别扭的嘉华语问:“阁下清楚这样的后果吗?”
      威谢站着微笑:“非常感谢您的提醒,但是相比于您提示的后果,失去我们的那位朋友,才是我们更无法接受的。而且某种程度上,我个人认为,你们的提议并不能给我们带来最长远的利益。似乎,我的兄长也是这么认为的。”
      坐着的三人脸色都有些阴沉,威谢优雅平和地笑笑:“很抱歉给诸位带来这样不尽如人意的消息。那么,我先告辞。”
      威谢转身时,叙利伽从三楼下来,威谢简单地喊了一声“叙利伽”,叙利伽转头,两人相视而笑,一齐并肩走下楼。靠在吧台边两人又闲聊了两句,戴恩这边什么也没听清。然后威谢和叙利伽握了一下手,转身离开了酒吧。临出门前威谢又向戴恩等人点头打了下招呼。
      就在酒吧门口的草坪上,一场光天化日的刺杀拉开了序幕。没有人知道那些刺客从哪里而来,身份为何,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被刺杀的人用了什么手段躲过了这场劫难。隐约有微微的魔法波动,然后所有刺客都不见了,一个星期之后有消息说他们的尸体在辉煌城堡外三十多公里的荒郊处被人意外发现,此时,所有人只看到一头茶色短发的威谢笑意不减地上了马车,优雅如故。
      当晚,魔族以加德蒙公爵为首的十几家贵族叛乱,与神族联手围攻辉煌城堡;落日走廊“神之子”蒙代被副手卡修软禁,后出逃,下落不明;落日商盟以闪电的速度攻下最近的铁木塔帝国,铁木塔皇储米达流亡米甸,被曾经是他皇叔的拉法尔收留。落日走廊对拉法尔政权宣战。
      “和平协议”彻底被踩在了泥土里,辉月共和国极其古怪地宣布中立,随后精灵联盟以及矮人族、半兽人和妖精族同样宣布中立,龙族站到了落日商盟一边,唯一对落日商盟、神族以及所谓“新魔国”宣战的,只有嘉华公国。
      大陆再次陷入漫无边际的战火之中,史称:
      黎明前的黑暗之战。

      ——8、战争——
      距离上一次戴恩来暗精灵酒吧已经五年了,那时戴恩穿了很贴身的军装,英姿勃发。
      “爸爸,我去前线了。”
      叙利伽微笑,递了一杯酒给戴恩:“我为你骄傲。”
      五年。
      来暗精灵酒吧喝酒的客人对戴恩的称呼一路上升,直到现在的“艾默克将军大人”。辉煌城堡依然没有被攻克,所有人都知道,前线与神族、落日商盟短兵相接的战场上,有一个有着温暖微笑的年轻将军。
      戴恩•艾默克。
      他戴着眼镜,是原先的国务大臣助理,斯文、俊秀、优雅;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在一次偶然的负伤中昏迷,当眼镜被摘下时露出一张与拉法尔陛下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同样深紫色的眼睛——这或许是巧合,但更多的人更愿意相信这是魔神赐予的神迹。
      五年的顽强抵抗,叛军已经被压缩到米甸的边缘一带。尽管有落日商盟对叛军的襄助,但是五年的战争也让落日商盟内部分崩离析,原先与卡修同为副盟主的缪瑟斯•白詹带了一批落日商盟最精干的杀手离开,他们在寻找下落不明的蒙代,希望重建原先没有被野心玷污的落日走廊。缪瑟斯的出走对落日商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在商盟自身的武装中,缪瑟斯与蒙代几乎有着相同的威望。很快商盟里被卡修控制的落日雇佣军团也开始出现叛逃,很多人聚集到缪瑟斯的旗下,他们认为,替卡修那样以血、火为献祭的野心充当炮灰实在不值得。况且,卡修的野心也早已叛离了落日商盟“和平、自由与发展”的宗旨。
      更为糟糕的可怜的龙族。他们成为龙骑兵的坐骑,但是需要面对的是对魔法有着同样强悍抵抗力的魔族,以及嘉华公国强大的魔法师阵营。年幼的小龙总是最先被砍杀,而成年的龙,即便有了简单的思维,依然无法逃出对手卓越的智慧。特别是在发现落日商盟偷偷将受伤的龙用魔法禁锢然后转卖给辉月等国以及神族时,龙族震怒了,总族长巴特带领族人疯狂地攻击一通落日商盟的营地后又扑向神族阵营,但是神族强大的魔法将他们挡了回去。于是龙族离开了战局,回到各自的龙谷休养生息。
      最麻烦的就是神族。
      一开始,神族一口气攻占了嘉华公国三分之一的领土。但是嘉华公国有条不紊地展开了防守反击,威谢亲王与莱茵哈特亲王并肩作战,加上嘉华公国这几年对战争的早有防备,慢慢将神族赶出了国界。而在米甸,当落日商盟元气大伤后,风光一时的神族遇上了戴恩。尽管魔族三方作战兵力上输与神族很多,但是戴恩硬是一连打出了六场以少胜多的大型会战。歌舞升平中安逸了近万年的神族,终究输于在万年流离中苟且偷生的魔族太多。
      叙利伽在吧台后仔细擦着玻璃酒杯,七弦琴在魔法下自己唱着歌,战争对暗精灵酒吧生意的影响很微妙,客人似乎没变少,又似乎也没变多。
      暗精灵酒吧依然是辉煌城堡里最为独特的风景之一,在精灵联盟宣布中立的情况下叙利伽依然没有离开米甸,有客人问过他原因,叙利伽只是笑笑,说:“我在等一个人回来。”
      风很好,从蓝绸海吹来的季风夹杂着充沛的雨量,不断地冲刷去辉煌城堡的灰尘与污垢,天空如明瓦一样澄澈,叙利伽睁着粉紫色的眼睛向窗外看了半天,笑一笑继续擦拭酒杯。
      “不好了不好了!”有好多人在大街上疯狂地奔跑,好多客人呼啦一下子都冲出去问怎么了。很快有消息传来,销声匿迹近二十年的亡灵法师捷克穆和他的同伴、学生再次出现了,他正在辉煌城堡的北门外,他要向曾经出卖过他的魔族复仇。
      更可怕的消息是神族竟然尾随在他们的身后,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绕过了前线戴恩等人的防线,或者,干脆是其中有人叛变了。
      辉煌城堡的警卫力量一瞬间全部调动起来,天空中密密麻麻飞起了拍打着黑色羽翼的魔族士兵,城内的慌乱被他们暴力地镇压下去,所有外族居民被下令退回自己的住所安静等待,而魔族本身的居民则被下达了一级动员令——如果城堡失守,他们会第一批拿起武器。
      暗精灵酒吧飞快地关门,叙利伽站上酒吧高高的桅杆,视野里八只庞大的骨龙腾在空中,捷克穆标志性的灰白色长斗篷在为首的骨龙头顶款款飘动。可怕的对峙似乎一触即发,而突然间城墙上有人惊呼,指向遥远的地平线:“是艾默克将军大人的魔龙军!他们回防了!看,那是艾默克大人的龙骑——天哪,大人冲在最前面!!”
      攻城在瞬间展开。
      神族大军迎头拦向魔龙军,而捷克穆则领着一帮追随者召唤来亡灵大军,疯狂地攻城。
      戴恩手提长枪骑着一头黑龙单枪匹马冲到城头,一枪劈开一个四翼天使,高声大喝:“包瑟利•爱克特隆叛降敌军,已被我戴恩•艾默克当场格杀!魔虎军由我收编,神族只剩眼前这些杂碎!兄弟们,守住我们的辉煌!”
      城墙上一片咆哮呼应,戴恩向这边暗精灵酒吧看了一眼,然后清啸一声冲向拦截过来的神族指挥官拉菲尔。
      “他是我的,戴恩,你去对付其他的。”拉法尔拍打着六翼一剑砍出诡异的弯月形黑芒,纵然是同为六翼的拉菲尔也神色一变躲开一边。戴恩勒住了黑龙,舔一下嘴唇笑笑:“遵命。”黑光流溢,戴恩笔直地扑向捷克穆。一头眼眶泛着黑色亡灵之气的骨龙挡住了戴恩,戴恩的坐骑受不了这样的亡灵之气,而骨龙身上的怨念也极大地影响了这头黑龙的心境,下一刻,黑龙暴躁地一个奋力挣扎,巨大的嘶吼声中戴恩从半空中落了下去,一旁正砍掉捷克穆一个学生的库拉拉大吼了起来:“不——”
      即便是魔族,也必须在五十岁进入成熟期之后才能变化出羽翼,只有皇族血统的嫡系成员,在实力极为强悍的情况下,才可能突破这个体质上的界限。戴恩深紫色的眸子说明他有极大的可能性是魔族,但分明不超过三十岁的他从那样的半空中落下去结果只有一个。
      库拉拉绝望地狂吼起来,一直以来他一直记着落日走廊那样一个霞光漫天的傍晚,他希冀着奇迹的发生,哪怕只是一个幻象。迷你版的拉法尔陛下,承继着魔族的皇族血脉……
      然后库拉拉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迅速坠向地上的戴恩忽然迸发出一道黑色的光芒,黑色的短发瞬间瀑布一样涌出,光华慢慢褪去,悬浮在空中的戴恩微微笑着抬头,巨大的墨色羽翼在身后展开——六翼!
      轻轻摘下眼镜,撩开乱舞的长发,露出完全违反常理的尖俏耳朵,精灵的耳朵!下一刻戴恩长喝一声提起长枪挥下,黑色的弯月形光芒干净利落地将骨龙一劈为二。在一片骨渣儿和墨色羽毛飞舞中,戴恩优雅地提枪,遥遥指向捷克穆,长枪的尖头赫然燃起了幽暗的黑色火焰——亡灵法师的“碟梦之渊”!
      “捷克穆,看来我的导师当年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惨烈。那么,今天我们来看看,我这个魔法学徒能不能给你长个记性!”
      捷克穆骤然浑身颤抖起来,拉高了自己战立的骨龙,几近于咆哮地大叫:“浑蛋——你,你是叙利伽那个恶棍的弟子?!”
      戴恩枪尖的黑焰陡然无声无息地燃成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逼人的杀气在他周围形成了隐约的黑色光华。
      “你这个垃圾,没有资格侮辱我的导师,我的爸爸,叙利伽•伊•艾默克里克•弗里曼!”
      华丽到令人窒息的枪幕在一片黑色蝴蝶的残影中笼向了捷克穆,捷克穆嘶哑地放声大吼,慌乱中孤注一掷巨大的魔法杖挥出了一个漆黑的光球。光球瞬间吞噬了戴恩的长枪,巨大的吞噬力让戴恩果断地松手跃开,黑洞一阵扭曲,慢慢地扩大,捷克穆忽然狂笑起来:“来吧,来吧!另一个时空的魔物们!毁灭整个辉煌城堡!让整个大陆都战栗在我捷克穆的威名之下!!”
      一只巨大的龙爪从黑洞里探出,不费吹灰之力撕裂了捷克穆,黑洞慢慢扩大,一个所有人都完全不认识的生物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体积和长度出现在空中。不是龙,全身有着青色泛金的鳞片,五只爪,长长的须在颌边舞动,额上有两只短短的角,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金光流溢,猛然间一声长啸,金色的眼睛瞬间变为血红,无与伦比的庞大气势和山呼海啸般的气旋刹那间将辉煌城堡整片北墙毁个彻底。至于飞在半空中的神族、魔族还有魔法师们则像下饺子一样摔下地去,除了几个实力强悍到一定级数的才勉强稳住了没出丑。
      “所有人快退后!你们谁也不是它的对手!!那是龙,另一个世界的龙!!!”声嘶力竭的大吼来自一个全身罩着黑袍的魔法师,帽子被魔法师摘下,库拉拉吃惊地叫了出来:“达达佩尔•杨?!”
      半空中的巨龙向着声音来源处转了转头,猛地昂起头,大嘴微微一张,洪水一般的雨水直冲而下。库拉拉当场被冲得砸在地上没了知觉,巨龙似乎赢得很没意思,转头看向了辉煌城堡。
      “天哪,快阻止它!它会毁了辉煌城堡!!”杨疯了一般抬手一堆火球儿砸向巨龙的脑袋,三次叠加过的火系中级魔法在巨龙身上像禁咒一样炸开。巨龙咆哮起来,山一样连绵的身子整个一甩,拉菲尔被促不及防地打横了抽得飞出去,大口大口的血不要命地吐起来。
      “杨!快跑!半分钟我来帮你!!”微弱的喊声随着风飘了过来,所有人看过去,乱作一片的辉煌城堡里,有股龙卷风一样的气旋在暗精灵酒吧四周形成。那酷似帆桅船的酒吧竟慢慢地浮了起来,应该是甲板的酒吧屋顶上遮雨的帆布被扯去,庞大精美、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法阵一个一个显露出来,在船头银发酒吧老板的吟唱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是整个酒吧的外墙倒了开来,画满魔法阵的船壁一览无余。整个帆桅船通体发着光芒飞入空中,连巨龙也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看着这个奇怪的事物,只有杨狂喜地大喊一声:“叙利伽!!”
      叙利伽微笑了摘下脸上的蝴蝶面具扔掉,轻盈地跳上船头的护拦,镇定从容地下令:“所有空中的人,除了杨,戴恩,拉法尔,都下去!能跑多远跑多远,被打伤了别怪我!!”
      说完叙利伽拍了下双手撩开遮住眼睛乱飞的长发,一排魔法炮出现在船舱两侧原本是气窗的位置,而船头的大玻璃窗则是砰地碎开,主炮探了出来。
      就在巨龙似乎失去耐心抬起爪子时,主炮一个巨大的魔法光球闪电一样砸在巨龙脖子里。巨龙痛苦地狂吼起来,叙利伽的飞船却是一个摆身,侧边的魔法炮一溜儿将魔法光球砸在巨龙已经受伤的位置。半空里的杨忽然大叫起来:“我明白了!逆鳞!TMD,我怎么竟然忘了这个?!大家看好了,对准它那里打!!”
      没等大家来得及动手,痛苦至极的巨龙猛地抬头窜入高空之中,打一个旋儿却是杀红了眼一样直向叙利伽的飞船冲过去。
      电光火石间,捷克穆片刻前弄出来的黑洞里闪出一个浑身黑甲的怪人。怪人看了巨龙猛地大喝一声,然后奇怪地念了几句什么,手里抛出个小石头砸过去。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巨龙居然被这几个小石头砸得越来越小,眼睛也慢慢恢复了金色,最后怪人手里又抛出一条青色的带子,松松地扣住了巨龙。
      鸦雀无声中。
      怪人很暴躁地痛打了巨龙一顿,转过身来神色戒备地打量一圈,说了几句大部分人完全不懂的话。
      “天哪!!”同时尖叫的是叙利伽和杨,两人不约而同飞到怪人身前,用和怪人差不多的语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怪人也兴奋起来,和两人唾沫横飞地聊了半天,最后似乎有些为难地提到了已经被抓住的巨龙。三个人说得地上的人看得脖子都酸了,终于那怪人将巨龙交到叙利伽手里,然后又给了两人一堆东西,古怪地分别按过两人的额头,挥挥手,依然从黑洞里走了,但是走完那黑洞便消失了。
      半空中只见叙利伽和杨讨论了半天什么东西,最后有些不确定地抖了一下手,刹那间那巨龙化为一道青光缠在飞船的船壁上,分明的龙形图案映在繁复的魔法阵之下。叙利伽招了下手,飞船飞快地到了他和杨脚下。
      飞船降至戴恩等人面前,叙利伽笑着对戴恩说:“有点事情我要离开这里了,这里要我帮忙解决吗?反正捷克穆也挂掉了,这些家伙也成不了气候,你们继续打下去不会输的。”
      戴恩一把握住栏杆:“去哪儿?”
      “暂时还不清楚,反正找个没人来烦的地方……随便你怎么处理这里,如果要联系——杨,借个水晶球。”
      杨翻个白眼把水晶球递给戴恩,顺口问:“你亲生儿子?……怎么生的?”
      叙利伽同样回个白眼:“这问题该是你问的吗?走啦走啦,戴恩啊,自己照顾好自己。唔,顺便帮个忙吧。”说着抬起手一个复杂的魔法阵打下去,攻城的亡灵寂静无声地消失在一片白芒之中。
      “好了,诸位继续吧!青龙,走。”
      长达五年零八个月的“黎明前的黑暗之战”,以霞光漫天中渐驶渐远的魔法飞船为标记,画上了一个晦涩不清的句号。
      拉法尔机械地拍打着翅膀浮在空中。
      看着天际消失的那个黑点,映着傍晚的东方出现的第一颗星辰。

      ——9、离别——
      戴恩安静地走在撒菲安宫宽敞、明亮,有着风不断扬起白色窗帘的长廊上,听着自己一声一声又一声的脚步声。空落,单薄。
      这座华美优雅、雍容大气的宫殿,辉煌城堡的心脏,终于在战争中得以幸存,不伤一瓦,不毁一木。戴恩从第一次踏足这座宫殿时起,便在不断地想象:曾经在这里,他的父亲与他的爸爸共同铸造了辉煌城堡的传奇;也曾经是在这里,他的父亲纵容了自己的自私,而他的爸爸做出了离开的决定。现在依然是在这里,曾经孕育了他生命的地方,他也将宣布自己人生的选择。
      戴恩停在一扇古朴的大门前,侍卫总管恭谨地为他打开门,低头说:“艾默克将军大人,陛下正在等您。”
      戴恩点了一下头,走了进去。
      行过简单的礼节,戴恩站起来,深紫色的眼睛看向书桌后的拉法尔。
      “陛下,我是来辞行的。”
      拉法尔握笔的手颤了一下,在待签署的文件上留下一个墨点。拉法尔搁下笔,抬眼看着这个几乎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为什么不能留下?”拉法尔问。
      戴恩没有像一贯的那样微笑,只是淡漠平静地回答:“战争已经结束,爸爸也离开了这里。我选择开始新的历程。”
      拉法尔的眼眶干涩得厉害:“你……是我的孩子。”
      戴恩微微抬起了唇角,神情中有一丝嘲弄:“爸爸很早就告诉过我了。”
      拉法尔很久都没有开口,最后站起身,走到戴恩跟前。
      “对不起。”
      戴恩摇头:“应该听你道歉的,只是爸爸。”
      拉法尔的神情恍惚了一下,良久无声地点了点头,抬手按在戴恩的肩膀上,最终将他紧紧地抱进怀里。
      戴恩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潮湿。在这炎热的夏末,单薄的衣服不足以磨灭液体的痕迹。
      再见了,我的父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失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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