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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章 彼之流年(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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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桃花
已经是五月半了,巷子里不知谁家的什么花开了,幽幽的香。小雨倚着砖墙站着,风吹来,润润的。月亮很明,照着树影浮动起来,街道上喧闹的声音似乎隔了一层,听着也很让人欢喜。
他忽然就想家了,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坐船去钓鱼,在船上睡着了,悠悠荡荡的,想起来和芽春躺在高高的芒草从里说话,星星很亮,似乎要落下来。
他于是就忍不住弯起嘴角,却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抬头,红燕从斑驳的墙影中走出来,脸庞在月光下越发的白。
“红燕姐。”小雨迎上前。树影曳动,显得她摇摇欲坠起来。
“小雨,陪我办个事。”红燕拉着他就走。
“什么事啊……”小雨被她拉着疾走,“红燕姐我们要去哪?”
红燕却不说话,走出巷子拦了辆出租车,一把把小雨塞了进去,自己做到了他身边。
“桃花巷。”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飞奔起来。
“红燕姐,去桃花巷干什么?”小雨被她弄得迷糊,转头问。却只看见红燕面上霓虹灯影阑珊,两眼直直盯着前方,双手在膝盖上用力绞着,呼吸急促得像发了癔症。
小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于是不再做声,转头看窗外的街景。
夜幕下的连城那样热闹,灯火通明的高楼,琳琅满目的店铺,嬉笑来往的人群,每个人似乎都那样快活。
车窗挡住喧哗,如同一场默剧。
桃花巷深藏在城北的角落,车子开了好久终于停下来。下车时吹来一阵风,小雨打了个颤。抬头看,却呆住了。
一条幽深的巷子,没有路灯,只错落得从门内斜斜映着嫣红色的光,那光里,有穿着锦衣的女子倚门站着,拉着来往的男人调笑,弥漫着软软的腔调。
“红燕姐……”小雨害怕,回头看她,红燕却只站在原地紧紧抓着自己的提包。
“这……我们走错路了,赶紧回去吧……”小雨慌张得去拉她,却被她一下打开了手。
“没错。”红燕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就是这儿,桃花巷43号,平安诊所。”她下意识得挺了挺背,昂着头往巷子里走去。
“你不舒服吗,要看病吗?”小雨没有办法,只得跟在她身后,路过的门口有人对他咯咯得笑,吃着瓜子,壳吐到他脚边。
“嗯,看病。”红燕远远看见巷子深处那白色的招牌 “平安诊所”,黑暗中发着莹莹的光,像一盏幽冥的鬼火。
“也不算看病。”红燕回过头来盯着小雨,“堕胎。小雨,我来堕胎。”
小雨吓得往后倒退一步,踢倒谁家的垃圾桶,‘咣’得一声响。
“你别怕,没事的,我打听过了,只要个把钟头就好了。”红燕拉着他往前走,手劲奇大,攥得他手腕生疼。
拉开门,诊所里惨白的灯光一下子漏了出来,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桌子两条长凳,桌上堆满了杂物,胡乱丢着几份报纸,斗大的标题很显眼——《千里寻夫竟被害,痴情女遇薄情郎》。对门墙上挂着一副人体解剖图,图上的女人一半剥了皮一半去了肉,睁着没有眼皮的眼睛看着他。
墙角,胖护士靠着登记台看报,抬头觑了他们一眼,“做胎的?”
“嗯。”红燕的指甲掐破了小雨的手。
“手术费四十。”护士把报纸一丢,拿起笔开票。
红燕手有些哆嗦,好不容易掏出钱包交了钱。小雨紧敛着眉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进去吧!”护士收了钱,指指角落里一扇早已变成黄褐色的木门,贴的白纸上写着几个黑字,“手术室”。
小雨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红燕要放开的手,“咱们不进去,咱们回家吧!”他哀求。
红燕回头看他,凉凉得笑了,然后使劲扯开了他的手,“没事,你在这等我。”说着将包塞到他怀里,推开了那扇门。
小雨抱着包蜷缩在长凳上,只觉得浑身泛凉。他盯着那扇门,像能看见什么一样。
“哎呀,忘记登记了。”胖护士拍着一个破旧的本子,嘴里的芝麻糕喷出屑来。
“你是她相好吧,替她填一下。”说着隔着台子将本子和笔丢了过来。本子啪嗒一声落在小雨脚边,铅笔却直直砸到他脸上。
小雨弯腰捡起本子,卷缩的纸页已经毛边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日期和姓名,就像小时候上学老师用的点名册。
“1月3号琴琴。”
“1月5号小娟。”
“2月8号芳芳。”
“3月1号小桃。”
……他颤抖起来,拿笔的手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写下了歪歪扭扭的“4月14日”。
“你倒是快点啊,随便填个名字就成,人又不在跟前你装什么心疼啊!”胖护士白了他一眼。
小雨于是使劲咽了口唾沫,可一个“红”字却怎么都写不下去,在这本子上写下红燕的名字,就好像对她的诅咒一样,就好像写在阎王的生死簿上一样。他害怕得脑子里又热又烫,按住笔尖,薄薄的纸都被划破了,一笔一划得用力写出来,却是“郑默雨”。
4月14号郑默雨。
他杀死了自己一回。
白炽灯照得眼前发蒙,小雨手心里全是汗,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怀里的包,脑子里像岩浆爆发一样热得发晕,还夹杂着尖锐的石头使劲撞击着。那扇单薄的木门根本遮不住任何声音,他听得见红燕姐的每一声喘息每一句呻吟,他的心悬得高高的,死死抿着嘴喘不过气来,左手大拇指被抠出血来。
他听见红燕姐在哭泣,他听见医生冷冰冰的声音,“快好了,已经刮掉了,等搅碎就行了。”他疼得全身发抖,低头使劲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一扇窄窄的木门好像地狱的嘴,似乎下一秒就会涌出无数恐怖的妖魔鬼怪。
时间像一世纪那么长,然后,门开了。
一个白衣服的护士端着盆从小雨面前走过,手上的塑料手套全是血,将那一团模糊的血肉倒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小雨猛地站起身来,对着那垃圾桶瑟瑟发抖。那是红燕姐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生就已经死掉孩子,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碎掉的血肉,丢进那满是果皮碎纸的垃圾桶,然后被丢到阴暗的角落,甚至被野狗啃食,腐烂掉。
他浑身冰凉,甚至忍不住牙齿打颤。
“里面的人叫你!”
医生拍他的肩膀,他吓得一跳。
手术室里弥漫着消毒水混合血腥的味道,红燕躺在泛黄的床单上,那件她穿着特别好看的红裙子早已被揉皱了,头发凌乱濡湿,满面的汗水,指甲被硬生生抠断了,直愣愣得看着天花板。
“红……红燕姐。”小雨看着她灰白的脸,几乎以为这已经是个死人了。他试了两次才叫出声来,伸手小心翼翼得想去握她的手,却被红燕一把抓住。
“快带我走,快带我走!”红燕的嗓子已经哑了,断裂的指甲挖进小雨的肉里。
“好。”小雨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颤抖着手把外套脱下来套到她身上,弯腰将她背了起来,经过正在嗑瓜子的医生旁边,经过那渗出鲜血的垃圾桶旁边,走出门去。
月亮明亮,桃花巷那一盏盏绯色的灯在春风里摇曳。有人在倚门抽烟,她也许就是琴琴,有人和男人调笑,她或许叫做芳芳,有哪个女子养得西施狗从小雨身边跑过,抬头对他叫了叫。
他感觉到脖颈濡湿,那是埋头哭泣的红燕姐的泪;他感觉到双手湿透,那是在这个春风的夜晚背上的女子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