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蘖离》南宫海

82、第77章

　　被安排在与明教教主见面的时间，是在启渌与夜己抵达明岛后的隔天早上。可他们等待了半日最后所见的并不是教主，而是临时决定来接见他们的副教主。
　　“飞天族王的意思我们已了解，会做考虑。”副教主用淡漠的眼神看着启渌，“但我不明白，你来这儿是做什么来了？”
　　……嗯？他在说什么？我族王上的意思……？启渌也不明白副教主的话，暗自镇定之后回答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希望你们不要插手我族与人族间的战争，我们互不干涉。”
　　“什么？！！”同时惊异起来的除了副教主外还有旁边的夜己。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是为了叫他们中立而来……”夜己表情吃惊中竟有一丝惶恐，盯着启渌的视线中透出一种让人不安的神色。
　　启渌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副教主的声音冷冷传来：“昨夜的手书上明明说的是联盟，何故当下却又撤销了呢？一会儿要与我教联手，一会儿又不要，你们飞天哪来的胆子竟敢愚弄本教？！”
　　……昨夜的手书？启渌心下微怔，莫非是阳炎派来的武将已将它交给了明教教主？……不过，在这邪教教主尚未表示同意合作之前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想让你们作中立是我个人的愿望，并不代表我飞天族王上的意思存在着前后不一的矛盾。”
　　“你是说，仅是你自己来游说，而你们的王其实不主张你想向我教提出的所谓的‘中立’的原则？”副教主挑着眉盯住启渌。
　　“……不，王上他……也支持我此行的目的……”启渌回想起了临行前阳炎交予他任务的情景，而他也相信着那是他的王终于放弃要与邪教联手的证明。
　　“那么，也就是说，你们飞天还是在愚弄本教了？但，本教却并不打算放弃那手书中所提到的酬劳呐……”副教主的眼光忽然间变得危险起来，他以一个难以察觉的轻微手势示意，周围的教徒们立即上前将夜己扣住，启渌大惊，眼看局势即将失控。
　　“对于敢耍弄本教的人，是要给些小惩罚的。”副教主对启渌说，“你必须为你过失的言语付出代价！”
　　“无论手书中写了怎样的报酬，你们不是也还在考虑中么？在达成协作以前我族也仍有收回合约的机会和权力吧？！！”启渌咬牙凝视副教主。
　　“你还不明白么，他们的心里只有交易，没有道理可言！”被抓住双臂的夜己挣扎着喊道，“为什么……明知此次来明岛凶多吉少虎穴龙潭，为什么王上还要派你来啊？！！”
　　“……并非王上强迫，是我自己想来。”启渌拧着眉的眼中露出了黯然之色，“即使，明知将要身处险境，我也想要贯彻自己的理念，做我想做的。这样我才能无愧于心。”
　　“啪！”重重的耳光由副教主的手掌甩在启渌的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启渌险些被打得摔落在地。他擦掉嘴角的血，看向旁边的书童夜己，那边也正经受着教徒们的拳打脚踢。
　　打过一会儿，启渌与夜己身上皆是青紫交加，副教主示意教徒们住手，走近夜己，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正巧，本教快要举行祭祀的仪式了，还缺个祭品呢，这一身不错的皮相，干脆贡献出来罢！”
　　“这事与他无关！想要祭品我替他担！”启渌惊恐地大喊。
　　副教主望向启渌，摇摇头：“如果是你的话，我倒希望你能加入本教成为一员，为本教做事呐！”
　　“……要我，加入邪教？！”启渌震惊。他忽觉脑中混乱，心里矛盾的做着决断，一边是向邪教的屈服，另一边是宁死不从，但代价将可能是夜己的生命……此时矛盾的决断，却不能考虑太久，启渌看向副教主：“……我可以答应你……入教，可你也要同意放我的书童离开！”
　　“有意思。”副教主冷笑，“不如，你们两人都成为祭品吧！”
　　“……什么？！！”
　　转眼间众教徒又朝启、夜二人涌去，启渌拼了全力去挣开钳制，并欲向夜己身边靠过去。哗——！突然，一对金色羽翼扬起，夜己终于从人群中挣脱，他猛然一跃腾向空中，立刻大声朝启渌叫喊：“快展翅啊，到了空中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主子，你还在等什么？！”
　　启渌仰望上空的夜己，扯出一抹苦涩笑容“……难道你忘了吗，我只是白翼子民呐。而昨日我们飞抵明岛时，是此月中我所能飞行的最后一日……”
　　夜己怔忪的呆在空中，说不出话来。
　　“离开这儿！回去！回飞天！”启渌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随即便被明教教徒们淹没。与此同时，明教的弓箭手瞄准了夜己射击，穿肤透骨，血红色在金色双翅上扩散，血液无声地落在地，如同夜己此刻的内心。
　　……
　　近两日来汧晗总感觉心头一丝焦虑。像是预感着将有什么大事会发生。他照例去了王宫，却发现阳炎的大殿上很少见的站了个客人。走近过去，汧晗打量这个穿着鹅黄夹袄的孩子，忽然想起来那是自己认识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夜己，启渌身边的书童。
　　阳炎已从王座上走下，他旁边站着久丞。两人神情皆是严肃且凝重，而面对着他们的夜己身子有些微颤，显然此三人的对话已有一些时间了。
　　“……为什么，我到达岛上的当晚就急着把那封手书交给了教主？！为什么我要听他的话丢下他一人留在那儿，自己回来飞天？！明明是打算保护他，为什么……我居然想着要回来复你那该死的命？！！”夜己紧攥着双拳，原本稚嫩的声音竟变得有些沙哑。
　　“不得无礼！”久丞喝道。
　　“……对啊，没有错，我不能私自对王上你所重视的‘盟友’动手，我必须回来请求你下令允许我诛杀他们……”夜己咬着牙，围绕在他四周的气息如同熊熊燃灼的火焰般强烈，散发出来的讯息却是深深的愤怒、仇恨和懊悔的自责，身子颤动的幅度慢慢加大，夜己眼睛血红：“所以我的王，我请求你，以飞天族的名义救你的臣子回族！……”
　　阳炎神情如冰，不语。可旁边的久丞厉声说道：“此事王上自有他的定度，岂容你这无礼小辈胡言便可？还不退下！”
　　“大哥哥，你很吵耶，我能砍了你的脑袋么？”夜己猛然抽出腰间暗藏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袭向久丞。但就在这眨眼工夫的一瞬，汧晗竟用更快的行动挡在了夜己的面前。拔剑护主。
　　阳炎平静的看了看旁边吓得面如白纸惊魂未定的久丞，而后看向近在咫尺的夜己与汧晗：“你的弓箭呢？怎么，只带了这把匕首便想去与明教的人理论么，亓夜己。”
　　亓？汧晗一惊，难道这孩子竟是“六弦”中从不露面的那位建威将军？！
　　“我本以为他也是去和他们讨论结盟一事，所以不会有什么危险……”夜己低声说。
　　“却没想到你们此去的目的根本是正负两极？”阳炎提高了音量，“你现在到本王眼前是想来质问的么？本王同意启渌去明岛游说是出于全族考虑，未有强迫，实是他本人的意愿，而你却在不清楚情况的同时‘自以为’毫无风险。或许没有及时告诉你们任务相悖是本王的过失，可在你将手书送出去之前有许多的机会能询问启渌的意图，却被你浪费了，况且，最后他被擒的原因，不正是为了要保护你么？”
　　夜己一怔：“……是……因为我……”
　　阳炎轻叹：“亓夜己，你身为武将的自觉呢？本王原以为能够放心你们的安全……”说罢，他缓缓转身，又回到了王座上，不再言语。
　　夜己低着头，紧锁着眉，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突然猛的回转，跑出了宫殿。
　　殿上顿时变得死寂。汧晗看了一眼坐于王座之上似乎不愿再开口的阳炎，而后向着夜己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王上……”仍有些许余悸的久丞靠近过来，幽幽地说。
　　阳炎以左手撑住额角，沉着脸，眄视身旁的臣子。
　　“看来此事不宜拖延了。”久丞道，“明教那边的问题若不尽快结束掉，恐对我族与人族一战的准备不利。”
　　阳炎阖上眼，不做表态。但他那表情似是在说“这个严重性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么？”
　　“王上，明教那些蛮夷之人的心中可没有什么道理可谈，杀或不杀他们手中的俘虏全在于他们心情的好坏呐。”久丞忽然露出一丝阴鸷的笑意，“在那样毫无常理可言的地方，倘若启大人遭遇了什么意外，也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
　　阳炎抬手阻止了久丞欲继续说下去的话语：“该怎么做，你的心里似乎比本王还清楚啊。那么，你即日便去往明岛罢。本王倦意已盛……”
　　久丞微笑着颔首，行了一礼，便独自离开了。

　　第二天，午后，传来了令全飞天族整个王朝震惊的噩耗。
　　“你说，启渌他……薨逝？！！”汧晗大惊的看着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曹钰。
　　曹钰点点头：“据说是宁死不肯入明教，所以自尽了……”
　　汧晗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曹钰回答：“听久丞大人所说。他说在收到明教传来的消息后他代表我族去那儿回收遗骨……”
　　久丞？！汧晗暗自诧异。那个人的话值得相信么？他所说的，会是事情的真相么？猛然想到有哪里不妥，汧晗立即去找阳炎，开口便问：“夜己在哪？”
　　阳炎像是料到了汧晗会来，丝毫不觉吃惊，只淡淡浅笑着说：“建威将军……？他去明岛执行最后的任务去了。”
　　当晚，亓夜己回到了飞天族王宫。
　　血污的印渍沾了他的脸，手，臂，一身，深红的液体从已模糊了血肉的伤口中渗出，背上金色的翼有数处被撕扯掉羽毛的痕迹，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翼，羽片扯烂的尽头是暴露出来灰白色的骨，猩红在枯萎的筋络上交织，扯裂的缝隙或许能致使他再也无法飞行。
　　这惨烈的创伤，使得许多在场的族人都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亓夜己拖着步子，在地上划出一道赤色印迹。他的左手握着属于他的长弓“麇雁”，右手提着，明教教主的人头，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阳炎。
　　“王……我的任务已完成……你许诺了要给我的东西呢？”他的声音微弱，所剩气力已近极限。
　　阳炎神色肃然，慢慢取出一物递交给亓夜己。
　　深绿细线，下坠羊脂白玉环，圆形由中央向四周变薄，貔犰雕刻，饕餮为边，其下饰一璀璨夜明珠——这是启渌随身带着的那枚玉佩。也是他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扔去手中物品，亓夜己接过那玉佩，满足的笑意缓缓在脸上浮现。可他再无力气支撑，重重倒在了地上。杀戮过后一直熬到此时，早已是体力透支。渐渐蜷成环臂的姿势，亓夜己闭上眼，紧紧将玉搂在怀中。此时的他，连哭泣的气力也不剩，只安静的如同睡去。
　　殿上无声寂寞。所有人都看着这平稳昏睡的孩子。是的，夜己，还不过是个孩子，即使过去了十年，他在众人眼中仍是个天真的孩子，也所以，今日的震撼，无人能从心中抹去，以及他那似是带着泪痕、忧伤中微笑仅存的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