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结发为夫妻，结血为仇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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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愈加嗜睡。
正午时分，幽都之中还一片敞亮——之所以说敞亮，是因为一层薄云对于幽都来说，已算是十分晴朗的好天气了。就是在那会儿阖上眼的，历经一番光怪陆离的梦境，再睁眼时，不觉已是日暮时分。昏黄的日光自雕花木窗中透进，放眼望去，便是幽都的一片苍凉。
此处是后卿称王之后的居所，听侍女梨儿说幽都中人都称此处为幽都天柱，那时梨儿一脸骄傲：“这幽都中人不知真正的天柱是什么模样，竟将这数十尺高的亭阁称作天柱。”
梨儿的骄傲不无道理，三界之中，幽都是妖魔聚集之地，位于化外之境的冥府掌管天命生死，神界制定了三界的规则，管理着四海八荒中的芸芸众生。而我与梨儿，便来自神界。
梨儿正蹑手蹑脚地端了饭菜进来，见我醒了，便招呼道：“小姐也睡了许久，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她将饭菜放在青玉案上，走过来扶我起身。
这幽都的十万后土之中，也唯有她会将我称作“小姐”了。
我伸手轻轻敲她的头：“都说过几回了，如今我已与后卿成婚，不可再称我为小姐了。”
梨儿一撇嘴，摇摇头道：“小姐既是我的小姐，便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小姐，不管你是天庭的九公主还是魔君之妻，都是我的小姐。”
我轻叹一声：“难为你了。”
幽都与神界中间隔着一扇屹立了万年的太古之门，速来和和战战争端不休。到了我这一辈，已享百年太平，也亏我赶上了如此好时候，否则与后卿之间也当是一段险阻重重的孽缘。
梨儿随我自物资丰裕的神界嫁来这荒凉苍茫的幽都之中，已足三旬。宫中小妖碍于我的身份，不敢在我跟前造次，却处处为难梨儿。梨儿自持身份，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我却是受不得这般欺侮的。
当日第一次发现梨儿被欺负时，，未待我拍案而起，后卿便按住我双手：“婵儿，魔界如今派系林立，纷争不断，寻着一个由头便能举军相对，你且忍忍，可好？”
后卿一句话，便将我哄下了。梨儿亦是明理，只劝着我莫要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我争他们不过，只暗中整了那些小妖几回，干净利落，不留蛛丝马迹。
梨儿将碟箸摆好，我扫了一眼饭菜，摆手道：“撤下吧，没胃口。”
梨儿正要开口劝我，后卿的声音已远远传来：“饭菜不合心意么？”
若说这幽都之中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便唯有后卿了。我赤着双脚奔到门边，方才的疲态一扫而空，梨儿还在身后追着，央我慢些。
后卿一见我未着鞋袜，便拧着眉头准备斥责梨儿。
我伸出一根指头高高举起，指尖点在他眉心，开口道：“你亦知我脾性，莫要责备于她。”
后卿的眉头果真被我的指尖抚平了，他只遣退了梨儿，便双臂一挥，打横将我抱到床沿坐下。他蹲下身子，取来鞋袜亲手为我穿上。
摆在床前的是前些日子娘亲令人捎来的仙履，这鞋取了西经荒兽的皮做底，绣面是托神界尹绸宫手艺最好的织绣仙子取九天云彩织造而成，缀上东海之中的一颗明珠，夜间行走不必提着灯笼便能看清路。
“终归是神界比较适合你的，你又何苦随我来这荒凉凄苦之地？”他轻叹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却极为轻柔。
“你送的那双鹿蜀皮靴，前日我穿着去北荒大泽里游玩时溅了泥点，便着梨儿拿去洗了，想来还没干透，才换的这双鞋。”
他送的东西无论大小贵贱，我总是轻易不舍得用的。方才提起的那双鹿蜀皮靴，我早已用木匣装起。但若不如此说来，他心中只怕又要多一分愧疚。
披散的黑发如瀑般垂在他宽厚的肩头，偶随他的动作而微微扬起。他动作娴熟，似已是极为熟练这项事务。
“若是外人知道堂堂魔君最擅长的竟是为人穿上仙履，不知会作何感想。”我笑着说道，故意晃了晃脚，让他不易帮我穿鞋。
他耐心为我将鞋穿好，抬起头来，笑着看我：“若是外人知道堂堂魔后总是不穿鞋子到处乱跑，不知作何感想。”
他生的一双桃花眼，却因总是板着脸令人生畏，此刻笑起，少了几分戾气，十分好看。
我脸上一红，再接不下去话。
后卿将案上饭菜端到我面前，劝道：“好歹吃些。”
我顺势躺下，扯来被子蒙住头，瓮声说道：“近来甚是想念符惕山上的杏子，但我明白你是绝不会让我去的。”
语毕，我偷偷将被子掀开一个角，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后卿见我如此，将饭菜放下，轻笑劝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取，今日先勉强吃些饭菜，可好？”
我双手一甩，又将被子盖上头，大声说道：“尚可生无食，不可生无杏，若真生无杏，不若生无食！”
后卿失笑，伸手将被子拉下，伸手抚上我的脸：“原来婵儿已想念杏子至此，我亦久不曾与江疑见面了，过两日我便带你去符惕山如何？”
他的指腹温热却粗糙，不知是因自幼习武，还是因总日夜不分地执笔批阅奏章。
我就势松开扯着被子的双手，坐起身来笑道：“后卿，天上地下，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绕过我肩头，轻轻将我环住，靠在我耳边轻声说：“婵儿，你是我的夫人，我自当对你好。”
我一直等着后卿兑现他的诺言，带我去符惕山吃这世间最脆最鲜的杏子。两日之期已到，我未等到江疑，却等来了慌慌张张的梨儿。
梨儿一脸惊惶，手上提着一个包袱：“小姐，快走！”
我扶住梨儿，探头往包袱里看，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失措？”
“幽都十万大军在太古之门旁集结，隐有成阵之势，天帝着金乌带了手信前来，生怕两界开战会危及小姐，让我带小姐先撤回大荒。”
据尹文宫中文献记载，神界与幽都历来若有大战，多是由此而起。
我心一沉，扯着她的袖子问：“后卿如今在何处？”
梨儿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方才我去收金乌手信时瞧见魔君带了一支军队往幽都南边去了。”
幽都南边正是太古之门。
我不再说话，捏了个诀，招来一朵云，踏上云彩便往太古之门而去。
御云之术久不曾用，已十分生疏。我到太古之门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一路上未见后卿，想来那队伍必定训练有素，行进速度极快。我趴在云后偷偷往下看，只见太古之门旁魔气冲天，军队已成阵型。
后卿骑着建马立于军队最前方，他一身玄色长袍，黑发已用玉环束于头顶，手中那把我时常赏玩的玄天剑已覆上一层浓厚的杀气，隐有出鞘之式。
太古之门那一侧，是江疑，是后卿两日前口中所说的“久不曾与之相见”的江疑。江疑着一身银铠战甲，手中的赢勾枪泛着寒光。
我总不至认为后卿是为了符惕山的一筐杏子才集结了这么多妖魔。
后卿似乎提了什么要求，江疑应声拒绝。后卿一声令下，十万妖魔如同万马齐奔一般呼喝着朝太古之门涌去。神界驻守太古之门的军队虽少，但江疑部下无庸者，如此厮杀竟也能将战线维持在太古之门附近，不至让幽都众人冲入。
江疑长枪云动，杀得红了眼，索性令座下异兽高高跃起。那异兽蓦地展开双翅，直冲后卿而去。
后卿眼皮也不抬，嘴边渐渐展开轻蔑的笑，他长剑一挥，剑尖飞出一道寒光，那寒光斜斜飞至那异兽脚边，生生将异兽一只脚砍断。异兽一歪身子，江疑险些跌落。江疑趴在异兽耳边说了什么，异兽奋力振翅而起。
后卿似乎正算计着什么，只停在原地，将江疑的进攻防得滴水不漏。
神魔厮杀何等残酷，片刻之间战场上已经一片狼藉，方才的十万大军已剩一半不到，神界军队亦再无法抵挡。
江疑后退一步，手中一挽，枪花如奔雷般至后卿胸前。后卿却不闪不避，我心中一紧，所幸到底是江疑念了往日情谊，只将□□入后卿肩头，并不致命。
后卿直挺挺坐在建马背上，伸手撰着枪头，朗声道：“你若是想取我性命，总该想想九婵如今在何处。”
我一惊，以为后卿发现了我。江疑亦是一愣，手一收，将枪撤回，枪头带着后卿掌中一片血肉往后撤去。我方明白过来，后卿是以我来要挟江疑，但却还想问他一句手心疼不疼。
后卿继续说道：“若是神界不让出太古之门，第一个死在我魔君后卿手中的神仙，便是神界的九公主。”
神界的九公主，名唤九婵，正是我。
我双手冰凉，心仿佛被这冲鼻而来的血腥气覆住，再也感受不到这世间的一丝暖意。
我不想承认后卿倾力提亲是假，不想承认我与后卿往日温存是假，更不想承认后卿的宠溺蜜语是假。但如今摆在眼前最真实的却是，他高高在上的魔君之位。
江疑座下异兽伤重，江疑凭着双脚站在建马之前。他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后卿，一脸悲愤：“你怎可将九婵置于此种境地？”
后卿轻轻一笑：“我魔界中女妖姿色艳绝三界，你以为我为何要娶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当我的魔后？”
言下之意，若不是我有九公主的身份，他定是不会娶我的。
我手随心一抖，捏着的诀便散开了，云也不听使唤。我直直落到阵前，他们二人瞧见了我，也都不言语了。
我怒极反笑，将眼睛向后卿瞧着：“夫君与神界开战怎地也不与我知会一声，九婵虽然久不曾与人交手，技艺还是娴熟的。”
江疑眉头一皱，喝道：“九婵！”
“呀，这不是江疑将军么？前日夫君还与我相商要一同去符惕山吃些杏子呢。”
后卿脸上神色不定，自是怀疑我为何如此冷静。我走到他身旁，轻轻抚着他手上那把玄天剑，叹道：“真是一把天上地下最好的剑……”
话音未落，我左手覆着后卿的手令他紧握住剑把，右手按着剑锋，左手一送，这把玄天剑便由后卿握着，直直刺入我心口。
疼是真疼，却不知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疼，还是因为被剑刺了的疼。他双眼圆睁，要将手放开，却被我牢牢按住。
“第一个死在你魔君后卿手中的神仙，便是神界的九公主，便是我，便是我……”我笑着喃喃道，握着剑尖的手也渗出血来。
江疑已奔过来扶住我，轻声在我耳边说：“你纵是不要命了，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我冷冷笑道：“这孩子留着还有何用？”
身旁“叮”的一声，玄天剑已落到地上，后卿听见了我的话，双眼瞳孔猛地收紧，他颤声道：“孩子，孩子……”
这孩子，我本想在与他一同品味杏子时告诉他，眼下看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若是外人知道堂堂魔君连话都说不清了，不知作何感想。
我侧过头不看他，只瞧见黄土之上，我的血与他的血凝在一处。往常只道“结发”意指夫妻各剪一绺青丝绾在一处，却不知“结血”竟如此惨烈。
结发为夫妻，结血为仇敌。
“江疑，若我死了，将我埋在符惕山的杏树之下吧。”
也不知，我死了会去往何方，久闻化外冥府不见日光，不知此去，可会被当做嘉宾相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子 结发为夫妻，结血为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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