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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牢情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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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顺贞门,已见翊坤宫首领太监在那边站着,远远看到谷儿过来,便立刻迎上前。
“赫哲姑姑今日便能归家与父母团聚,可是大喜啊。”李祥文先是道了贺,又继续说道:“不过眼下贵妃娘娘请姑姑前去翊坤宫一趟,怕是要耽搁离宫的时辰了。”
“蒙贵妃娘娘召见,实乃福气,怎好说耽搁。”说着,谷儿取出几块碎银子,暗暗塞入李祥文手中,笑道:“因今日来得早,偏又天寒,所以领了康公公的情,去那延晖阁小坐。我倒是寻了暖和地儿,不想竟累了您在寒天的风口里等着,这点心意是给您打酒暖身的,贵妃娘娘宫中差事多,若害了您受凉病倒,岂不是我的罪过。”
李祥文知道她是个周全的体面人,也不推辞,收了银子领着她往翊坤宫而去。
且说这贵妃年晨,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父亲年遐龄乃一等公加太傅衔,官至湖广巡抚;姐姐年昱,嫁给了时任苏州织造;长兄年希尧博才多学,官居广东巡抚;进士出身的五哥年羹尧,更是被受雍正帝倚重,其正妻又是纳兰性德的次女,可算无限荣光。像这样的家族在外人看来,便也只能用“赫赫扬扬”四个字去形容。
只叹世间从无十全十美的事,年晨在宫中虽荣宠深厚,却是福薄命舛。早年生的皇四女两岁时就夭折了;三年前得了个儿子,未满周岁也去了;好在两年前生的八阿哥是保住了。可这几番折腾下来,本就弱不禁风的她,更是体虚多病。
年晨寝宫门前,李祥文只是打起毡帘让谷儿自己进去,入正殿便由宫婢领她至暖阁。
外面是天寒地冻,内室却温暖如春,只是没有花香,而是弥散着浓浓的药味。
那年晨脂粉不施,发髻未梳,头戴黄金貂的昭君套,穿着雪灰缎绣栀子花蝶夹衬衣,斜靠在木炕上。极软的绵羊毛皮下铺着彩绣子孙万代纹炕毯,身上盖着红缎福寿纹卍字蚕丝被,再看这宫中的饰物,皆有福寿康健之意,想来都是雍正帝的心思。
“你们都到外面候着。”打发了奴才,见谷儿仍拘着礼,年晨便佯装生气地笑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我都进宫多少时日了也不见你来请安,只是些大场合远远看你站在太后身边,眼下这屋内只剩我二人却还这般姿态,越发是要在我面前摆谱了。”
谷儿忙起身坐到炕沿上,笑着央告说:“晨儿姐如今尊为贵妃,怎知会不会端起了主子的款儿。”
高高在上的贵妃主子和一个宫婢如此亲近,若是外人见了真不知会如何猜想,且谷儿还是直唤其闺名。
“想是宫中也调教不好你,十多年过去,你这张嘴反而更刁。”年晨坐起身,拉过谷儿的手,叹道:“早就想叫你来过一叙,这些年在宫中还好吗?虽然知道你是在永和宫当差,太后和你母亲有姐妹情义是不会亏待你,可我心里清楚,当年太后为德妃时,表面是最仁善慈心,但明里暗里也树敌不少,且都不是好缠的。”
“累姐姐一直惦记着,不过你瞧,我这不是整整齐齐的熬到离宫之期了吗。”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谷儿也不想多提,免得年晨听了伤心劳神,只一件事是需要解释的。“其实妹妹早想来探望姐姐,可皇上和太后之间有太多矛盾,只怕我出入翊坤宫会给姐姐招来话柄,就如熹妃娘娘当年一般,所以才……”
“我明白的。”回想幼时常伴在一起情形,才知这绿柳红墙的宫院真如那熬命釜,再多的天真烂漫毫无城府,也会渐渐变得步步为营。见谷儿行事这样小心谨慎,年晨也不免叹道:“小谷儿真是长大了……看样子是该出阁,自己作当家奶奶了。”
“姐姐笑话我。”想着早已在宫中磨光了所有青春,谷儿无奈地笑了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妹妹怎可轻贱自己比那鱼玄机。”年晨自然知道这愁从何来,也不好劝慰,便只能打趣道:“当年我母亲可是一心想你嫁入年家,我大哥对你的心思也从未变过,两年前大嫂病故,正房位置就一直空到现在,且我年家定不会出绿翘那样的祸害。”
“姐姐越发没正经了。”谷儿也不在这话题上纠缠,只因为见年晨才玩笑了几句,就已显精神短少,想来是有中气不足之症。“先帝大丧之后,就听说姐姐病了一直养着,至今还未大好吗?这几日倒春寒特别冷,姐姐可别轻易外出行走。立春后天气干燥,不如以花代茶,有驱散冬日里聚在体内的寒气和邪气之功效,只是姐姐体弱,性寒、性平的都不可取,最好是些性温的,但玫瑰、藏红和雪莲这类有活血下淤之效的孕妇可沾不得……”
“好啦,知道你长进了。”年晨笑着打断了谷儿的唠叨,又说道:“我没什么要紧,有身子的人都容易疲累,说话就难免懒怠些。你若真是放心不下我,不如就别离宫,过来翊坤宫和我作伴可好?”
明明是句打趣的话,却让谷儿神情微变,不由得心疑起来,只怕年晨今日拦下她就为此事,再开口时声音都有颤意,问道:“姐姐真有这想法?”
“瞧把你吓得。”年晨忙笑道:“就是你肯点头,只怕海殷大哥也不能答应,且昨夜圣旨就应该到了那边府上,我可不敢教你们抗旨不尊。”
郭络罗·海殷,满军正白旗下,祖上也曾风光显赫,不过康熙帝年间就已经是败落的空架子了。幸而海殷自幼习武,在军中又英勇善战。因为也和年家亲近,所以雍正帝登基后,受年羹尧提拔才升了轻车都尉。谷儿是他们家的包衣,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海殷母亲嫌弃她出身不好,断不肯接受她为正室,就是肯屈居为妾,也恐会遭受诸多挑剔。
“圣旨?”谷儿听得一头雾水。
年晨将昨日向雍正帝请旨赐婚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才又道:“海殷大哥虽好,偏他母亲不是个省油灯,若不请皇上亲自指婚,怎能镇得住她。”
“难为姐姐这么多年还想着这事。”因想到皇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谷儿来不及感激,反是担忧地问道:“姐姐为我请旨,皇上不就知道我与姐姐的关系?”
“那有什么,以皇上的英明睿智,岂能不知你祖父当年为官的旧事,咱们两家本就是世交,祖上那是出生入死的情义,若是太过避讳反倒惹人生疑。”年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道:“我冷眼瞧着,海殷大哥这些年一直不娶正妻,身边那个侍妾也是早年为安抚其母勉强接纳的,且半年前我去五哥府上偏巧遇上他,谈到你离宫之期将至,见他是满心欢喜的盼着,便心中有数了。之前还愁该怎么圆满了你们,如今皇上登基倚重我五哥,不过是一句话就能水到渠成的事,我们兄妹又何乐而不为。”
谷儿听了自然是满心感激,泪盈双眼,一时竟找不到感谢的言语。
又叙了片刻,有小丫头进来回话,说昨夜吩咐他们预备清点的东西已经妥当。
“那就都拿进来。”年晨命李祥文取来记账清单,递到谷儿面前,笑着说道:“既是皇上指婚,又复你家重返原籍,嫁妆方面当然不可落了俗套,必定要是外面没有的,宫中赏的,倒不是为了排场压人,总不能让你婆婆有挑拣才好。”
话间,早有十几个宫婢至碧纱橱候着,手中都捧着各式物品,听召唤按顺序进来,将东西给年晨和谷儿一一过目:青玉镂雕鸳鸯佩一对,描金带彩灵犀角梳两把,十八子红珊瑚珠两串,纱地堆绫芙蓉绣花双面团扇两柄,白玉、翡翠、玛瑙手镯各两对,金银首饰两盒,正红鸳鸯妆花缎袍料一匹等,其中最珍贵的当属那套点翠子孙外万代纹头饰。
“这也太贵重了,妹妹如何敢收。”谷儿惊讶地望着那套点翠,如此工艺精细且成套的,即使宫中也不多,就当今皇太后才不过三套。
“妹妹只管收下,这些身外之物也不值什么。”年晨把奴才们都打发到了外面去,才小声谨慎地说道:“我还有事要求妹妹放在心上呢。”
“姐姐只管吩咐。”谷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晨缓缓地说道:“古语云:一代兴,二代守,三代衰。我年家至明朝起就是官宦大族,顺治年间以包衣身份定居京城,因祖父高中进士而脱离奴籍,入汉军镶白旗下,后又外放江南为知州;我父亲也是官运亨通,一路升到了湖广巡抚;如今我五哥更是风光无限,每每朝中大事皇上都与他商议定夺,只是……”
“姐姐是怕应了那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谷儿幼时因年家的关系,也曾有幸拜在纳兰性德门下受教,自然不会是无知愚妇。年家兴盛已至三代,偏年羹尧不似其父为官低调,但凡行事总轰轰烈烈锋芒太过,却不知越是被皇帝倚重越是该懂得不显山露水。
“五哥战功赫赫,可伴君如伴虎,功高盖主必受猜忌。”年晨心思细腻,又饱读史书,当然懂得盛筵必散的道理,雍正帝宠她定会厚待年家,可她这病躯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若他日无力再庇护母家,唯愿衰败之时别太过凄凉。“我父母一直待你如亲女,几位兄长也视你为亲妹,姐姐只求你多去府上走动,替我劝着些五哥。我是怕他日后倚功造过,且皇上心思深重,如今内忧外患还好说,但待诸事安定,他便是皇上最大的心头之患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历朝历代多少功臣将相都难逃这般下场,就如那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叱咤风云拯救汉室江山,可天下安定后,却因功高盖主遭景帝忌恨,被冤削爵饿死狱中。
年家如今是荣耀不断,日前又被抬了旗籍入镶黄旗下,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难怪年晨会有此思量。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谷儿正要离去,却见李祥文进来回话,说永和宫的总管周廷瑞来了。
谷儿连忙迎了出去,问道:“周公公好,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周廷瑞命人将东西端了进来,说道:“因太后听闻皇上为你指婚一事,特地送来赏赐,乃玉螭凤纹韘一件,描金带彩象牙什锦梳篦一套。”
谢了恩,接过东西,谷儿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笑意,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之前把所有赏赐都分给宫中姐妹,一来是作了人情,二来也是丢掉些麻烦。就好比那柄如意,虽然名贵却出处不好,若是日后被有心人来拿做文章,不如早早送走。且皇太后也不会让她两手空空离去,金银珠宝的赏赐自然少不了,如今所得的这套梳篦更是比那柄如意好上十倍。
因谷儿无需亲自回永和宫谢恩,所以又和年晨多说几句贴心话方才离去。
出了神武门,赫哲家的马车早在宫外候着,比起那道脱离奴籍的圣旨,这装了半车的赏赐也真不值什么了。
马车越行越远,透过纱窗望出去,街市繁华人声鼎沸,这一切让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噩梦已醒,她终于从那华丽冰冷的地狱回到了凡世,只是手中握着的玉螭凤纹韘,似乎又预示了另一个噩梦即将来到。